2024年3月15日星期五

特约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二十)

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二十)改写历史的“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位于拉萨帕廓北街,于2013年7月1日开馆。
 唯色拍摄

 

11、去汉地危险,从汉地来的呢?(中-1)


去汉地危险,那么从汉地来的呢?会不会也带来危险?

回顾瘟疫史上最著名的典型案例,即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天花这种烈性传染病便如大火扑来,“印第安人大批大批地死亡……他们的房屋成了他们的坟墓”【1】。16世纪,西班牙强盗不足500人,却灭了有着几百万人和辉煌文明的印加帝国,不是这几百人多么神勇,更不是几百万印第安人完全任其宰割,如今全世界都知道是天花病毒厥功至伟。对天花免疫的西班牙侵略者是带菌传播者,最大感染源,一路传播,不战而胜。在西班牙人到达美洲后的一个世纪内,2500万原住民只有600万活了下来,连威严的国王、富裕的领主和成千上万的庶民全都悲惨死去。同时被消灭的有原住民的信仰和精神,因“这种极具差别的免疫力”给原住民的心灵震慑甚至超过肉体消灭,以致于幸存者大都改从了入侵者的基督教信仰。

人类历史上类似故事很多,外来者往往自带瘟疫而至。军人、强盗、传教士以及后来的奴隶和移民等,“都在这个微生物帝国主义的扩张中起着重大作用”【2】。当然我倒不是说在图伯特也发生过美洲原住民所遭遇的覆灭悲剧,毕竟没有燃起过那么决绝的瘟疫烈火,但也并非没有发生过凶猛的火灾,尤其是在天花病毒变异后的这四百多年来,所造成的灾难需要重视、研究和讨论,在此大致列举历史上的事例如下:

事例1,17世纪蒙古军队和香客带来天花:

这在前面的篇章里有提及,即四世、五世达赖喇嘛时代,天花在许多藏地突然肆虐,这里不再重复。

事例2,18世纪满清军队带来天花:

正如夏格巴·旺秋德典先生的记录【3】,1721年借护送转世于康区理塘的七世达赖喇嘛到拉萨的机会,“满洲皇帝的代表和驻防军(4000人)第一次出现,……驻拉萨的中国官兵给百姓造成很大负担,在拉萨市内不讲清洁卫生,污垢遍布”。这之后纷乱很多,发生了各种内讧与仇杀。为掌握摄政王权,贵族颇罗鼐邀请满清援军相助。1728年,“二位安班和两千中国军队留了下来,……像洪水毁路一样,开了中国官兵常驻拉萨的先例”,“究其根源,第一声鸡鸣似从那时开始叫响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诸如凌迟这样的中国古老酷刑和木枷、拶指等中國的古老刑具。在中国的史记与汉书中记载的有“五刑”,正是凌迟的原型,为秦朝时有名的法家与丞相李斯所发明,即在公开示众的受刑者脸上刺字,再割其鼻子,砍其双足,施以宫刑,最后腰斩并斩首、或断舌及剁成肉酱。李斯本人在公元前208年极具讽刺地受此刑而死。据学术译著《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4】评论:“倘若说凌迟是中华帝国法律上最严酷的刑罚,那么它也是大众印象中最严酷的刑罚。”

在“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里,塑造“驻藏大臣”如何“总理西藏事务”的场景。(唯色拍摄)
在“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里,塑造“驻藏大臣”如何“总理西藏事务”的场景。(唯色拍摄)

而图伯特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凌迟,是1727年满清雍正皇帝趁藏乱派往拉萨的第一任驻藏大臣带去的,同时带去了实施凌迟酷刑所需的刀具与刽子手。彼时,驻藏大臣与当上摄政王的颇罗鼐合作,在布达拉宫前的修赤林卡(法座园林)以凌迟之刑缓慢处死两位谋杀同僚的重臣,令拉萨民众从上至下备受精神折磨,在图伯特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记。图伯特著名历史传记《颇罗鼐传》【5】中,记录了第一次目睹凌迟酷刑的颇罗鼐如何遭受心理创伤,余生为之忏悔,并在大昭寺供金灯为死者祷。

不清楚图伯特历史上曾发生过多少次凌迟,据藏人作家嘉央诺布(Jamyang Norb)在文章《从黑暗到黎明:从清朝到独立的图伯特刑罚》里【6】:“哈佛大学最近出版的一本对凌迟的研究里(即《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的原著),作者们提到凌迟之刑在图伯特东部,一直到1910年都还在执行,由赵尔丰所下令。康区藏人说中国兵‘会让人慢慢死亡,把身体一次一小片割下,直到心脏,而生命终了为止。’作者们认为‘此刑可能被当成军事紧急措施,而受到批准。’”另外,据记载,1918年中华民国时,也对反抗的康区藏人用过凌迟、剥皮、烹刑、车裂等酷刑。

有意思的是,由历史上138位驻藏大臣从中国带去的若干外来刑具——除了凌迟用的刀具,还有木枷,藏语称gya-go,意为“中国门”;还有拶指即夹手指的刑具;有些刑具甚至没有藏语称呼——虽然在图伯特本土极少使用,日后却成了中共揭批“旧西藏”如何惨无人道的“证据”。甚至时不时就会陈设在北京的“民族文化宫”,展示给中国民众看“旧西藏”的残酷、野蛮与原始,如网上有中国人说:“六七十年代,北京民族文化宫常年展览控诉西藏奴隶主的罪恶行径,人皮、头骨、各种刑具全是实物。”

朗孜厦陈列馆外观。(唯色拍摄)
朗孜厦陈列馆外观。(唯色拍摄)

事实上今天还专门设置的有这样的洗脑展览,比如位于拉萨八廓北路的一座三层藏式建筑名为朗孜厦,原为图伯特政府甘丹颇章政权时的拉萨法院,第一层为监狱,第二层为办公地,如今已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陈列馆,走进去可以看见数间阴森森的牢房、数个惨兮兮的塑像、一些简陋的刑具等。从挂在墙上的几个小小的扩音器,传出几段字正腔圆的汉语普通话类似奥威尔所说的“新话”:“有的人怀着一线希望,在墙上刻下了计算关押时间的符号,但是一天一天,是多么漫长的日子。”“旧西藏有许多野蛮而残酷的刑罚,这里曾有不同的刑具,实施剜眼、砍手、断足、剥皮等酷刑……”配着单调的音乐,这几段普通话一直在循环、循环、循环,犹如并不锋利的刀片,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有节奏地,割着耳朵,割着脑神经,割着灵魂……

左图:挂在朗孜厦陈列馆墙上的刑具。(唯色拍摄);  右图:朗孜厦陈列馆里的囚犯塑像。(唯色拍摄)
左图:挂在朗孜厦陈列馆墙上的刑具。(唯色拍摄); 右图:朗孜厦陈列馆里的囚犯塑像。(唯色拍摄)

而当年随着满清军队的涌入,图伯特人无力对付的天花病毒事实上再也没有平息过,此时在西方旅行者主的记载中,出现了“在中藏爆发了天花流行疫”【7】的记录。有的传教士很可笑,竟将疫病视为赢得图伯特人改变信仰的良机,认为“传教士把疫苗带进西藏是可能的,这是击败喇嘛教的导火线。”【8】

注释:

 

【1《天国之花:瘟疫文化史》,(美)唐纳德·霍普金斯(Donald Hopkins)著,沈跃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265页。

【2】《天国之花:瘟疫文化史》,(美)唐纳德·霍普金斯(Donald Hopkins)著,沈跃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273页。

【3】摘自夏格巴·旺曲德典(Wangchuk Deden Shakabpa著作《西藏政治史》(1967年在耶鲁大学出版,后更名《十万明月:高阶西藏政治史》,添补大量原始资料于1976年出版藏文版,2010年译成英文版)的中译本(由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翻译,书名《藏区政治史》为“以供批判”的内部资料)。

【4】《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原著由哈佛大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加)卜正民、(法)巩涛、(加格力高利·布鲁)著,张光润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

【5《颇罗鼐传》,多卡夏仲·策仁旺杰著,汤池安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

【6嘉央诺布(Jamyang Norb)文章《从黑暗到黎明:从清朝到独立的图伯特刑罚》(From Darkness to Dawn: Legal Punishment in Tibet from Imperial Chinese Rule to Independence),台湾悬钩子译: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9/09/blog-post_22.html

【7《发现西藏》,(瑞士)米歇尔·泰勒(Michael Taylor)著,耿昇译,中国藏学出版社,1999年,62页。

【8《西藏探险》第三部第二章,(美)约翰·麦格雷格著,向红茄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811202209415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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