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5日星期五

特约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十二)

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十二)曼唐之一:藏醫學傳承圖。
 (Palden2021年翻拍)


 

8、《四部医典》及80幅曼唐(上)

藏语的“天花”主要有这样的称呼:音译的“拉仲”(lha'brum)和音译的“仲勒”(drum ne)。“仲勒”的意思简单,前面提到过,即落痂之病。“拉仲”的意思特别:天神撒下的花瓣,或天神留下的印记。五世达赖喇嘛传记里写的就是“拉仲”,而这位“拉”即天神是有名字的:女神玛摩康卓(Ma mo mkha’gro)。

 

中国过去没有“天花”这个称呼,而是叫“痘疮”、“痘症”,各种“痘”或“疮”,文人墨客则诗意地称“豌豆疮”。据记载,“至清代在《天花精言》一书中才正式出现天花的病名。”【1】落藏永旦说,汉语的天花一词或可能来自藏语“拉仲”的含义,满语的天花女神的发音恰与藏语一样,也称Ma mo,也可能来自藏语。他还说,藏医学著作中关于天花有多达300多个文献,堪称历史上各国天花文献中最多;并且有治疗方法,出现在著名的藏医学著作《四部医典》(藏语发音“居悉”)中,更有挂图呈现。

曼唐之一:如意菩提樹。(Palden2021年翻拍)
曼唐之一:如意菩提樹。(Palden2021年翻拍)

 

据历史学家夏格巴·旺秋德典先生介绍,《四部医典》最早是公元8世纪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时代,由图伯特译师与印度学者将佛陀释迦牟尼化身药师佛口授教言译成《四续》,埋藏在桑耶寺正殿的宝瓶柱下,后被取出并由12世纪的大医师宇妥·萨玛元丹贡布整理、加注、补充等。我检索到有些中文书籍对《四部医典》的介绍,绝口不提梵文原本,却称是藏人医师结合了汉地传来的中医医书来著述,还强调与两个唐国女子即传说中无所不能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有关,甚至声称“早在《四部医典》成书之前,汉族医学已经与西藏人民进行频繁交流,对藏医学的形成和发展产生明显的影响”【2】。显然有些人关于图伯特的任何历史叙事都会夹带私货,归在中华之大一统的麾下。

 

《四部医典》正文开篇这样描述药师佛所在的药城:“……一座用五种珍宝建成的无量宫殿,里面装饰着种类极多的珍贵药物。这些药物能治医治隆病、赤巴病、培根病、合并症以及综合症等四百零四种疾病,能使热病转凉、寒病转暖,并能平息八万邪魔,使一切愿望得以实现。……在无量宫殿正中的琉璃宝座上,端坐着被称为导师、世尊、医圣、琉璃光王的佛。”【3】接着是以佛经回答的方式,由药师佛向提问的五个化身的仙人揭示医学奥秘,多达146个章节。其敘述视角恰如8世纪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的御医宇妥·宁玛元丹贡布的传记里所写:我在自己思想的宝石面前顶礼!在所有的最美丽的回忆之中,就是去回忆喇嘛的美德。”【4

 

我有一部《四部医典系列挂图全集》,是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体型庞大,500多页,重达3.45公斤,售价110元,这在当时可是价格不菲。我至少是在十多年后才在拉萨那家临街的出版社书店买的,都快散架了,有发霉的印迹,还涨到400元,但听说是最后一本就咬牙买了。没过多久,住在江南的画画好友要断舍离,把她从拉萨背回去的缺了几张彩色挂图的画册送给我了,但比我的那本新,也没散架。

曼唐之一:病例圖示。(Palden2021年翻拍)
曼唐之一:病例圖示。(Palden2021年翻拍)

 

是的,我们都把这本大书当艺术类的画册来看,那些洋溢着浓郁的世俗生活气息,并且生动又奇异的绘画让人着迷。我还更多一层喜爱,觉得很多关于挂图局部的注释完全就是绝佳的诗句,如“人摆脱不掉贪嗔痴三毒,就像鸟摆脱不掉影子一样。贪(贪欲)似鸟,嗔(嫉愤)似蛇,痴(痴呆)似猪,三者是一切疾病的根源”。虽然当时的拍摄和印刷简陋,彩色挂图细看模糊,但有无数幅的局部细节以黑白图画展示,已经相当丰富,目不暇接。曾经一位要好的画家朋友还描摹过十几幅,是挂图中有趣的局部,如青年男女的同池沐浴或眉目传情之类,以油画的形式,尺寸都不大,还在旁边增添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浪漫诗句。

 

这本挂图的原版形成于1687年至1703年,由智慧非凡的摄政王第司·桑杰嘉措遵循五世达赖喇嘛的要求,主持绘制了79幅(后补画一幅历代名医唐卡,故又称80幅)成套曼唐(MeDical Tang)即医学唐卡,以“近八千幅特色鲜明的图画,展现了藏医知识的方方面面,如人体解剖、疾病的因果关系及诊断和治疗”【5】。每幅曼唐都是第司·桑杰嘉措对《四部医典》的诠释之作《蓝琉璃:医学广论药师佛意庄严四续光明》的图画表达。全套曼唐的价值,正如哈佛大学神学院教授、藏学家詹尼特·嘉措(Janet Gyatso)的评论:“超越了唐卡创作本身,甚至超越了医理和宗教修持的范畴。……藏医唐卡反映的是一个世界性的拉萨社会。这个社会在‘伟大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雄心勃勃的统治期及之后的时期曾兴盛过。”【6】

 

庆幸的是,三百年来一直有对原版曼唐挂图的临摹。如十三世达赖喇嘛时代就至少临摹了两套(或三套):一套存于达赖喇嘛的夏宫罗布林卡;一套存于俄罗斯布里亚特首府乌兰乌德(据悉是1921年俄罗斯使团访问拉萨时,十三世尊者赠送的礼物,或也可能是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外交官、布里亚特喇嘛阿旺洛桑多杰带去的)。拉萨的自治区藏医院也有一套。1998年,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在纽约展出了一位尼泊尔艺术家用七年临摹绘制的全套曼唐,展览名称美好而准确:身体与灵魂——西藏医学唐卡。

 

注释:

1】人痘术,消灭天花的医学源头http://www.people.com.cn/24hour/n/2013/0309/c25408-20729835.html

2】这句话见《西藏医学》译者前言。《西藏医学》,日琼仁颇且·甲拜衮桑编著,蔡景峰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

3】《四部医典(精版)》,宇妥·元丹贡布著,王斌主编,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

4】《西藏医学》之《伟大的医圣宇妥·元丹贡布传记》,日琼仁颇且·甲拜衮桑编著,蔡景峰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

5】《身体与灵魂:藏医唐卡挂图精解》,(美)莱拉·威廉姆森等编,(尼泊尔)洛米奥·什雷斯塔等绘,向红笳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20年。

6】这段话摘自《身体与灵魂:藏医唐卡挂图精解》的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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