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7日星期一

唐丹鸿:黑与冷之间的火

日本画家Tomoyo Ihaya的这幅画,恰如丹鸿的这篇文章。Tomoyo还写下这句话:'4 rivers and 6 mountains' represents a country of Tibet。是的,“四水六岗”即藏语的“曲希岗楚”,不只是图伯特东部的“四水六岗”,而是图伯特的象征。

丹鸿的文字细腻、痛楚……“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我所喜爱的人们里,会有这么多人,此刻我写下此文时,已经是一百位男女,会在他们身体上浇下汽油、喝下汽油,从容地走到草原上、乡村小路上、地方政府门外、小城街道、寺院外……在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和天空下,点燃了他们自己,用他们的语言呼号,死在了他们被剥夺的土地上和天空下。”“自焚就是一种剧痛的语言,一种剧痛的控诉,告诉我那难以想象的、他们所遭的罪。”

黑与冷之间的火

文/唐丹鸿

从一开始接触西藏,我就喜爱藏人,喜爱他们的文化、他们所秉持的信仰。从他们独有的彬彬有礼、客气、诙谐和豪迈中透出的品质,的确很深地打动了我。在我看来,从那种笑容、眼神、端茶敬酒、推摇经筒等行为中所显露的品质,是一种人世间可贵的、给人温暖和令人深思的品质。这种品质与他们的土地和大自然、他们的语言和知识、他们的信念和关于世界的哲学息息相关。其中最令我珍视的,就是他们对生命之苦的理解和普遍的同情心。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我所喜爱的人们里,会有这么多人,此刻我写下此文时,已经是一百位男女,会在他们身体上浇下汽油、喝下汽油,从容地走到草原上、乡村小路上、地方政府门外、小城街道、寺院外……在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和天空下,点燃了他们自己,用他们的语言呼号,死在了他们被剥夺的土地上和天空下。而他们的呼号,如果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那是再普通不过的道理:一个自尊的民族,要有自己的语言、文化、信仰的自由,以及自己所认可的领袖——但他们的尊严被剥夺了,他们语言的、文化的、信仰的自由被剥夺了,作为一个西藏人的正当权利皆被剥夺。面对外来的、钢铁般、无情的意志,也许他们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在惨烈的自焚中发出的呼号,会让一个聋哑的局面有所改变?

我可以想象这些自焚者的笑容、我熟悉的眼神,可以想象他们唱歌跳舞、端茶敬酒的神态,推摇经筒的姿势,可以想象他们怎样翻开经书,怎样背诵经文,怎样供奉八吉祥,怎样布施给乞丐一些钱物……可以想象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自己的口味偏好,喜欢的颜色或气味,像我们一样天冷了加衣服,触到烫的东西会缩回,可以想象他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总有亲人是值得眷恋的,总有亲人是值得怜惜的,总有亲人是放心不下的吧?

我承认,的确无法想象,怎么会这么决绝?无法想象这些自焚者生前的痛苦,和在燃烧中的剧痛。我试过把手指伸进火中,想要了解那种痛是怎么回事?只一秒钟就缩回了我的手。全身每一寸肌肤燃烧几分钟,怎么可能忍受呢?怎么可能下那么大的决心呢?如果有这么大的忍耐力,为什么不忍受着活下去呢?

同许多焦虑的人们一样,我想说:“请别用这么痛苦的方式抗议”,我说过:“别再自焚了,照不亮他们的黑,烧不热他们的冷”。但这不过是在被屏蔽的外界,徒劳地试图减轻自己的焦虑。我从来没有过过他们的生活,我的处境和他们截然不同,价值观和他们的肯定有差别:我没有父辈家人被异族杀过,我没有国家被异族占领,我不曾被迫讲侵略者的语言,我不曾翻过经卷,不曾早晚祈祷,我不曾有过信仰,我不曾面对殿堂上的“四领袖”像,不曾听过那些异族侮辱我的上师,我不曾被取消过宗教仪轨,不曾被迫骂过深深依止的喇嘛,我不曾面对朝向寺院的枪口,不曾听见那些全副武装的人员的吼斥……也许,正是因为这么多我不曾经验过的、换位想象也难以切身体会的屈辱,使得他们那么义无反顾?但自焚者的同胞们理解他们,汇聚、堆积、覆盖在自焚者身上的哈达寄托了超乎寻常的敬重。

无论怎样,这个我喜爱的民族,他们中的这些自焚的人,离他们的“敌人”那么近,那些全副武装的人就在旁边,那些侮辱他们上师的人就在旁边,那些剥夺他们自由、摧毁他们文化的人就在旁边,自焚者却连指头都没碰“敌人”一下。他们留下遗言,给自己浇了汽油,点燃了自己,呼喊:达赖喇嘛回家、西藏自由、西藏独立……然后,他们悲惨地死了。他们所遭的罪,精神上的和肉体上的,都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自焚就是一种剧痛的语言,一种剧痛的控诉,告诉我那难以想象的、他们所遭的罪。

母亲看见孩子焦黑的尸体,她曾经那么疼爱、那么珍惜的孩子,不能想象他们的母亲是如何心碎!父亲面对蜷曲变形的孩儿,不能想象他们的父亲如何心碎!孩子看着父母被烧焦的、面目全非的怀抱,再也不能被拥抱被亲吻……不能想象他们的孩子、幼小的嗷嗷待哺的孩子如何心碎!我承认,我希望他们停止。我情愿他们活下去,即使是苟活。我害怕谈论藏人自焚,而且差不多算是坚持了沉默。

我在此艰难地触及到了这个话题,是因为那些挺立不动或挣扎狂奔的、烈火熊熊和浓烟滚滚的同类,不仅使我看见了自由的意志竟如此坚定,也使我再次目睹了“共产党人”这类统治者,为了维护党和这些党人的权力,他们将怎样掐灭反抗者的自由意志——

[对自焚者家庭取消享有的低保、救灾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今后一律不得安排。对自焚者所在的村社取消国家投资实施的一切项目,已经安排的一律立即予以调整和取消……]

[立刻调查各自所属地区的藏人是否到自焚藏人家中,进行悼念或向自焚藏人家属捐款……公安机关立即采取措施,严厉打击。]

[对参与探视慰问“自焚”者亲属并向“自焚”者亲属捐款的群众、僧侣要进行批评教育,其组织者和代表群众、僧侣前往探视者,取消个人及家庭享有低保、救灾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

[对以村或寺院为单位组织大规模捐款、募捐等活动的,取消全村(除五保户)享有低保、救灾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其村社、寺院三年内不得安排国家投资实施得一切项目,已经安排的一律立即予以调整和取消。]

[对牵头组织群众、僧侣探视慰问“自焚”者亲属并强行摊派的……从快从重依法打击……书记、村长带头参与的……立刻对该村开展严打整治……凡是寺院活佛或民管会组织的,依法关闭寺院]

[对干部职工无视党纪国法,参与探视慰问“自焚”者亲属并向“自焚”者亲属捐款的,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置。]

“取消”、“不得安排”、“严厉打击”、“严打整治”、“关闭寺院”、“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它的权力太大了!它在告诉我们:党不仅可以将任何有自由意志的人消灭,而且,它也可以毁灭反抗者的家人。即使是对反抗者有尊敬之情的人、对反抗者的家人有同情之心的人,它也可以将他们碾碎。

这个党侵占藏人的家园后,将藏人财产抢掠殆尽,剥夺了藏人自主发展经济的权力,使藏人生活陷于赤贫,然后党再以“低保”、“惠民”将自己打扮成“救星”。一旦有谁违逆了党的意志,哪怕这些反抗者没有伤害任何人,除了燃烧自己,党就有权能将自焚者家中的妇孺老幼饿死冻死。党有权能将这些妇孺老幼与所有的同情者和安慰者隔绝,党有权能让这些痛失至亲的妇孺老幼,再失去来自亲朋好友乡里邻居的温暖和关怀。

而这个党,我们必须把它还原成一些人。它就是由那些制定和实施各种“措施”、“政策”的共产党人组成的。共产党人也是人,是一些有音容笑貌的人,是有父母子女的人,像所有人一样有自己的口味偏好,喜欢的颜色或气味,像所有人一样天冷了加衣服,触到烫的东西会缩回,这些党的人也与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眷恋的亲人,有怜惜的亲人,有放心不下的亲人,如果他遭遇不测,亲人也会心碎;如果他的亲人遭遇不测,他也会心碎。其实,虽然他们现在是当权者,统治者,但他们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子女后代不会沦为权力更大者刀下的肉块。他们与自焚者们,有着天差地别的方面,也有着生物意义上同类的一面。正因为自焚者将这些党人也看作生命,所以当自焚者决意赴死抗议时,没有去伤害这些生命。但这些生命,却要伤害自焚者的家人和父老乡亲,因为自由的意志挑战和对抗的是:这些共产党人剥夺别人权利的欲望,这些共产党人对掌控世界的贪恋。

一个又一个自焚者让我看见人类为自由和尊严而战的边界:只要我们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国家被侵占被殖民,只要我们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民族,她所珍视的文化特性遭到践踏,只要我们还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古老的文明被吞噬,我们就会眼睁睁地看见:死固然是那么重大的事情,把自己烧死固然是那么严重的痛苦,把自己烧死固然也让亲人痛不欲生,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为了尊严和自由决意自焚。

陌生的同类,盯着挺立不动或挣扎狂奔的、烈火熊熊和浓烟滚滚的同类,无论文化背景的不同和处境的不同,使我们多么难以理解那份决绝,难以面对那份惨烈,但都不会看不见火焰背后的黑暗和冰冷。这片黑暗的石头和冰冷的石头,就是那些握有“取消”之权、“严厉打击”之权、“严打整治”之权、“关闭寺院”之权、“开除公职”之权、“移送司法机关”之权、“处置”之权的人。人民从来没有赋予他们权力,而是他们的前辈和他们,通过杀人抢来的。

2012.12

香港《开放》杂志2013年1月号首发

3 条评论:

  1. 是一篇有血有肉的人写的很有力度的文章。希望此文能融化一些汉人知识分子冰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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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很喜欢你的文章很出动人心!正如毛说的一个不是人民选择出来的政党是没有任何的权利代表人民的,但是这个靠谎言和暴力起家的政权,却做着伤害无数人性命的事情!光是靠严控和拷打是不能引领世界的,但愿这个吃人的政党早一点的消灭在我们百姓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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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唐丹鸿,这篇文章让我记住了你的名字,你对藏人的理解和认同让我感到亲切温暖。读过诸多汉人写的关于藏人藏区的文章,不是居高临下指点江山,就是敬畏作态掩饰心虚,大多介于两者之间,让我越看越反胃。话说回来有几位汉人学者写的文章我会一个不拉地看,譬如,陈破空、曹长青等,现在唐丹鸿也列与其中了,希望您能写出更多力作。 旺庆格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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