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9日星期二

一个汉人佛教徒2008年的藏地旅行记(二)


收到作者寄来的这篇文章已久,其实上卷前半部分更精彩,不过西藏之页http://www.xizang-zhiye.org/b5/arch/writings/zhongguo/hl1.html已发,这里就转发后半部分。

图为2008年藏地的军车、关卡和通缉令。摄影者是法国摄影师Elisa。

红旗与红衣僧侣
——一个汉人佛教徒2008年的藏地旅行记(摘选•二)


乐慧

引言


我,一个汉人,分别在中国和德国度过生命中一半的时光。在这两个国家和两种文明中,我都不感到快乐。年岁越大,我越感到生命是苦,苦海无边。几年前,我接触到藏传佛教并屡次旅行到藏地,在雪域高原上,和藏人在一起,我终于获得了回家的温暖的感觉并充满了离苦得乐的希望。然而,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这个民族和它的文化正在被中国政府强硬的殖民政策所吞噬,我非常担忧它还能存活多久。2008年3月 14日西藏发生抗议以来,我更加密切地关注着藏族人的命运并日夜为他们祈祷。四月底,我从居住地北京出发,途径成都进入四川藏区甘孜州,访问了我所皈依的宁玛派藏传佛教的故乡康定、甘孜、甘孜某县、德格、白玉等地。

公告

三月十四日以来,在国内外达赖集团分裂祖国的反动组织预谋和策划下,在我甘孜人民自治州的色达、甘孜、炉霍等县发生了聚众闹事、暴力骚乱的分裂活动,有充分证据表明,这是达赖集团企图分裂我藏区,破坏我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政治局面的阴谋。党政机关和群众应该认清达赖集团谋求藏独的险恶用心,配合政府严惩和粉碎达赖集团的阴谋活动。公开呼喊藏独口号、张贴藏独标语、打出雪山狮子旗、暴力袭击依法执行任务的干警、武警等行为,已触犯我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政府对此次事件现公告如下:

一.一切参加藏独活动的人员必须停止破坏活动,停止打砸抢行为,继续进行如上活动的,必须严惩;

二.凡是参与公开呼喊反动口号,张贴传单,冲击基层党政机关的嫌疑人员等应投案自首,凡在4月10日前主动自首的,可减免罪责,自首人员检举其他违法活动者的,将给予奖励。逾期不自首者,将从严惩罚。

三.包庇,窝藏藏独分子的,查实后将从严惩处;

四.检举藏独分子的公民,人身安全受到保护,并给予奖励。

甘孜州人民政府
2008年3月28日

通告

上半页内容如上面的“公告”,号召人民举报藏独分子,内容如下:

一.向政府部门和公安机关提供可破获藏独组织关键线索者,奖励1-2万元;

二.提供线索经破获的,奖励2-3万元;

三.提供绘制和制作藏独传单、标语、雪山狮子旗之藏独组织和人员线索的,奖励3-4万元;

四.提供直接破坏党政机关的藏独组织骨干成员一人关键线索的,奖励5千元;

五.提供境外派遣入境进行破坏活动的藏独分子线索的,每抓获嫌疑人员一人,奖励5万元;

六.提供在州内建立地下组织线索的或直接抓获民族分裂分子的,奖励8万;

七.提供……线索,奖励10万元。

甘孜州人民政府
2008年3月28日

甘孜某县县人民政府反对民族分裂、维护社会政治稳定的公告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分裂国家法和……法,规定:

一.严禁勾结民族分裂分子出卖国家的活动

二.严禁一切破坏祖国统一的言行

三.严禁一切危害国家安全的言行

四.严禁颠覆国家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的阴谋活动

五.严禁刺探,出卖及向境外提供情报(-大概可以把我栽桩到这一类?)

六.严禁组织和个人投敌叛国,投靠达赖集团

七.严禁组织和个人参与间谍活动(我大概也可归于这类?)

八.严禁组织和个人参与非法集会和游行

九.严禁破坏政府设施

十.严禁以放火、蓄水、爆炸等行为破坏公共安全

十一.严禁冲击党政机关

十二.严禁寺庙僧人出寺参与聚众破坏活动

十三.严禁个人和组织携带易燃易爆物品

十四.决不允许任何组织和个人传谣言、信谣言

十五.国家工作人员,在执行公务间,决不允许擅离岗位,投敌叛变

以上公告是我凭借当时在手机短信信箱里储存下来的关键词及记忆复制的,字句不是十分精确,但这里只好讲究“神似”不讲究“形似”了。

当时我站在乡政府墙边,仔细阅读了三张公告,很遗憾没有带照相机,否则这些内容就可以在一瞬间被完整地记录下来,而用不着我花几天的时间时不时假装偶然站在那里写手机短信——我也不敢拿个本子在手里去抄写它们,布告就在乡政府眼皮底下,而乡长和那位戴黑边眼镜的男士总是在二楼走廊上向下俯瞰。对面济贫商店也总有一帮人聚在一起,每次走过他们都会盯着我,虽然他们的眼光都很无害,但,谁知道呢?要是我被揪去换取几万元的悬赏费,那我的命就太便宜了。

我的担心或是小心不是多余的。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戴黑边近视眼镜的男士就出现在藏医院了,而且明显是冲着我来的: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在非常时期,陌生人的出现当然是惹眼的。

他皮肤像藏人一样黑,但一看就不是藏人,并非汉人的五官特征使他像汉人,是那种表情,处心积虑、老谋深算、奸诈狠毒种种官场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有的表情,使这个人让我感到危险,不好惹。

上午时分,我正在客厅兼厨房兼餐厅的房间里准备写点笔记,他走进藏医院,未经人介绍,就对我说起话来。我是哪里的,干什么工作,和春梅是什么关系,认识多久了,此次进藏区来有何目的等等公安局才对一个人盘查的问题,他都一一问了,当然,语气不太像公安局,但也足够令人感到压力了。

昨天晚上,除了医院的人外,修房子的几个藏族工人和隔壁的白族银匠夫妇,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大家在一起吃饭,互相之间都很亲切友好,包括那个藏族女乡长,也没有给人这份不舒服的感觉。

不由自主地,我搭话的态度也相应地生硬,问他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证。

幸好这时候还有白玛寺的管家师父在房间里,他是一个很幽默的人,而且汉话说得很好,他不断在一旁和这人搭着话,才使气氛显得不那么严肃。

在这人尴尬地表示自己并没有要看我身份证的意思后,我也很快注意到自己的生硬,觉得没有必要,于是笑着问这人,他是干什么的。

原来他是县委来的干部,三月份出事以后,县上派了工作组到各乡监视藏独活动,他就是这个工作组的组长。

听说我是春梅的金刚道友,过两天我就会和春梅一起去周围几个县的寺庙朝佛,他似乎相信了我对自己身份的解释,放下架子和我聊起天来。可能,我毕竟是从省城来的城里人,值得尊重——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我住在北京,还有外国背景。

这人原籍在川西平原某县,进藏二十多年了,会说藏话,像所有进藏工作的汉人一样,他并不喜欢在藏区生活,已经在内地买了房子,等待着退休的那一天功成名就还乡去。

他自己当然不信佛。“这一向最近大一点的寺庙都关闭了,不是朝佛的好时间。”他关切地说。又忠告我:“信佛当然可以,但不要信得走火入魔了,走火入魔对自己,对家庭和国家都有危害。”

可能是确定了我并非反动派嫌疑人物,又见和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终于在一个冷场的时刻告辞了。

一回生,二回熟。隔天,见我在街上散步,工作组组长从乡政府二的阳台上和我打起招呼来,这回已经不像敌人而像熟人了,他甚至邀请我上去“耍下子”(四川话玩和拜访的意思)。

这回,我也足够放松了,想,为什么不呢?我就寻找乡政府的入口。

入口在围墙的转角处,只见派出所的房子就在乡政府旁边。二楼临街的那间房是乡政府,我一上去,女乡长也出来招呼我了,我就随她进房去看了看。

隔成两小间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比慈善医院那边明亮清洁多了,前厅里藏式炉子上的水壶冒着汽,后面卧室里摆着一张单人床。没有看见佛像,但房间显得很温馨,像一个爱美的女人的闺房。乡长的孩子已经在县上上高中了,住校,平常她就住在乡上。

她请我喝茶,我推辞了,站在过道里也即乡长的门口,和工作组组长说话,乡长则开着门在房间里做她的事情。

我大胆问组长这次藏区骚乱甘孜某县县情况怎样,他说:

“还好,县城基本上没动静,这里森工局被烧,和骚乱有没有关系说不清楚,前两天附近的乡上出现了藏独反标,但被及时发现,抓了两个嫌疑人员。

“你们工作组有几个人?”我问。

“好几个。现在县委和公安局的人几乎都派到各乡蹲点了,这个乡不算重点,派的人也不多。”

“骚乱又不是天天有,平常没有动静的时候,你们怎么开展工作?”

“我们到村子里去走访,去做宣传解释工作,让他们保证不参与藏独活动并在保证书上签字。我们摆事实、讲道理,过去他们的生活怎样,现在又怎么样?共产党确实对得起他们,这几年有各种优惠政策……”

“他们听不听呢?都签字吗?”

“大部分都听,但有少数不听。”

“不听怎么办?”

“再专门做说服解释、教育感化工作,再不听,就不给他们优惠,他们看见别人都有哪些哪些好处,他没有,还是会想通的,当然,也有那种顽固派,说好说歹就是不签字,对这种人,就只有来硬的了。”

“啥子硬的?”

“逮起来打呗,对藏族你就是只有用拳头……”

我们谈到这里时,乡长刚好端着一盆水出得门来,她肯定也听见这句话了,但脸上毫无表情,不过也没有了先前的笑脸,而是直端端走到组长旁边,把一盆水“哗”地泼到栏杆外面的天坝里去,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又回房间去了。

组长赶紧讨好地跟在乡长屁股后面进了房间,用藏语向她说着什么。

看见这两个人的关系有张力,我喊了一声“我回去了”,就一溜烟走出了乡政府。

5月2日 白玛寺•益西堪布

一日中午,没什么病人,春梅和我一起背起背包前去白玛寺。

白玛寺是索朗堪布他们村的寺庙,是本地较大的一所宁玛派寺庙,有两三百修行人,还有一所佛学院。最近,索朗堪布的伯伯、宁玛巴六大寺院白玉县噶陀寺须弥宝山佛学院益西堪布仁波切回到了他故乡这所他从小修行的寺院来。他是不愿意参加那边寺院的政治学习才回来的,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们一定应该去拜望拜望他老人家,向他求个法,春梅说。

路途有十来公里,白玛寺的管家师父先用摩托车送了我们一程。这位管家师父在慈善医院帮忙新建房的工作,时常在医院里。他成天骑着摩托车跑来跑去,穿喇嘛装甚为不方便,因此喜欢穿便装,乍看之下,我还不知他是僧人。

坐摩托车在藏区旅行是很好玩很享受的一件事。藏区的公共汽车和其他车辆窗玻璃上全都贴着一层褐色的薄纸,使人看风景犹如看电视,坐在摩托车上,风景是活生生的,而且,置身于户外的空气中,任和风掠过脸庞、头发和衣衫,真是无比惬意。再者,摩托车也可以避开路上那些洞坑,不像坐在汽车里那么抖。

绿色、褐色的山野,红褐色的一条大河,浅绿和深绿的树林,下半截浅褐色黏土和上半截绛红色木头的房子高高低低地散落在山坡上,每个村子旁边要么有寺庙的金顶、要么有成群的白塔引人注目。有村落和没有村落的地方,到处飘扬着颜色、形态、大小各异的经幡。这条大河河谷的美和它浓烈的佛教氛围我头天在公共汽车上就约略感受到了,但坐在摩托车上,这感觉更真实,更切肤。

有一条盘山土路可以直接上到位于半山腰的白玛寺,管家师父问要不要直接送我们上去,我们婉言谢绝了,他就把我们放在一条上山的小路边,一溜烟消失在回医院的方向了。

我在藏区更习惯的徒步旅行开始了。

波浪形起伏的山坡。大片大片褐色的田地。播种不久的青稞刚刚在发芽,嫩绿色的细苗让人产生一种对刚出生的婴儿有着的小心呵护的爱怜。小路旁,人参果的叶子也长出来了,春梅教我辨认它们。地上还冒出许多不知名的蓝色、紫色、白色、黄色的小花。一丛丛白色的野李花,粉红色的野樱花和某种荆棘开的姣妍的黄色花朵也不断出现在视野里。越往山上走,花越多。除了花,在干旱的龟裂的土地上,还有一些其他植物顽强地生长着,正在发出新叶。

经过一个村庄,人们正在修一座房子,好几个人向我们打招呼。“门巴!”他们喊,有会说一点点汉语的,则喊:“哪里去?”“来喝茶!”。

春梅笑呵呵地谢绝了,告诉他们我们要去白玛寺。

“啊!”“好!”他们说,很高兴地站着看我们走过,全都停下了工作。

走过村子,一位穿着厚厚藏服的,手持念珠的老人冒出来。

“哪里去?”这句汉话看来谁都会。

“白玛寺。”

“白玛寺?”

“是的,白玛寺。”

“好,好!”

经过短短的对话后,老人走到了我们前面,不知他是也要去白玛寺呢还是主动为我们带路,一路上,他就或在我们前面或在我们后面隔着一段距离走着,我们走错了路,他就喊,我们也就按他的手势和听不懂的语言寻找该走的路。我们走得气喘吁吁了,坐下来休息,招呼他和我们一起坐,拿出水果和糖果。他很高兴地接受了极少的东西,却未坐下,继续朝前走去,一路发出念六字真言的蜜蜂嗡嗡声。

到了白玛寺门口,老人就消失了。

哇,这么辉煌的寺庙!起码方圆几亩的地盘上,矗立着高大的庙堂。庙堂顶上,两只金鹿跪卧着朝向巨大的法轮。

庙堂前横陈着许多木料,有人在做木工活。

电锯时不时响动起来,打破寺庙的宁静。

一些穿红色袈裟的僧人正在抬木料,干活。

看见我们,他们问:“哪里去?”

春梅说出我们要寻找的喇嘛的名字,问他们看见他没有,有人说这人今天在的。

我们先走到庙堂左前方,推动转经筒沿庙堂转了三圈。

几个穿喇嘛服的十来岁小男孩看见我们,很害羞地在墙角躲藏起来,只露出黑黑的光头、亮晶晶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一会儿,他们又重新嘻嘻哈哈地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和我们捉着迷藏。

我拿出苹果来给他们,他们一个个都不敢走过来,懊恼着自己不会藏语,我把几个苹果留在一个石头上。

春梅去找那个汉话很好的年轻喇嘛,每次她来寺庙,都是他做翻译,只有通过他,我们才可能和不懂汉话的益西堪布交流。

大殿门紧闭着,但光是大殿外面的木刻,就足够我看的了。

像藏地绝大多数寺庙一样,这也是一座新修的寺庙,并未呈现一般人期待的时间久远的历史感。藏地大部分寺庙都在文革中毁坏了。但我惊异于这些木头的粗壮巨大和雕刻艺术的精致,记得只有在多年前的汉诺威世界博览会的不丹馆才看见过这样精致的木雕。一般来说,内地新建的防古建筑都是粗制滥造的,引不起我的兴趣。想必,修建这所寺庙的匠人们也是修行人罢,才会这样精雕细刻。那么,再过几十年,在风雨和时间的打磨下,这座寺庙就有着历史的沧桑感与深邃感了罢 - 如果到那时它没被中共的铁拳又一次推倒的话。

我流连于庙堂门前,想像大殿里面的佛像,一定也很值得一看 - 除了值得顶礼以外 - 即使在寺庙里,我仍太留意建筑、雕刻的美感,尽管明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春梅回来,把我领到庙堂后面僧人居住的一排也是很有美感的藏式房子那边去,那里住着益西堪布。

头天我翻阅春梅那本厚厚的关于藏区有成就的上师的书,知道益西堪布是甘孜这一带赫赫有名的修行者,尤以持戒严格出名,从小时候出家至今,他从来没有犯过戒,被称作“持戒王”,春梅还告诉我,六七十岁的他,从未离开过甘孜的寺庙,也不接受一般信众的供养。有关这位上师的一切,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同时也使我敬畏有加。

春梅在上师面前一向比我表现勇敢、自如,她修法比我远也比我虔诚。上楼后,她先推门进去,我则站在阳台上等候,深呼吸,念咒,散步。

哦,多么好的风景!我走到阳台上通往厕所的土墙的木门边,眼前猛一亮。

辽阔的、绿色树木与褐色土地交错的大河河谷就在脚下,河谷对面,重叠的群山在有雾气笼罩的天色中呈靛青色,靛青之上是白茫茫的雪山:一张完美的典型西藏风光明信片。稍有不同的是,这张明信片的右下角点缀着正在怒放着几大枝浅粉色桃花,这些生机勃勃、姿态极像某幅印像派名画的桃花枝正是从厕所那边伸过来的。

益西堪布的厕所恐怕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厕所了,我想。

我被招呼进屋去。还好,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厕所前陶醉一番以后,我的敬畏心暂时平息下来。

我在有藏式炉子的前厅放下背包,脱鞋,春梅已撩起布帘让我进到里屋,递给我一条哈达:“堪布叮嘱说不要顶礼。”

在房间的中心,一张矮矮的桌子后面,盘腿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他是背窗而坐,光线凸现出的是一个雕塑般的轮廓,只看得见他光光的头形和两只巨大的扇风耳。绛红色的无袖僧服,两只手臂光光地露在外面,肩部和领口有一溜黄色的布边。桌上摆着长条的经书和一些法器。桌子尽头的墙边,安静地坐着一位年轻的红衣喇嘛。

“扎西德勒!”我说,简单地做了个身口意顶礼,就跪在堪布的书桌前,低头将哈达捧送至书桌上方。

“哦,呀!扎西德勒!扎西德勒!哦,呀!”堪布欠身接过哈达,又说了一句什么。

年轻喇嘛翻译说,堪布想把哈达回向给我。

我把身体伸过堪布那边去一点,以便他把哈达给我戴到脖子上。

脖子上缠着洁白的哈达,和春梅在堪布面前席地而坐,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从反光里注视堪布。哦,一位曾经闭关二十八年的喇嘛就是这个样子:面颊清瘦但红润,鼻子有点尖,一双眼睛熠熠发光,表情很平静慈祥地看着我和春梅。

在上师的注视下,我低下了眼睛。

无边的寂静。心,一点一滴地止息下来,在安祥中休息。

良久,堪布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有某种金属法器的质地,并不浑厚,合唱的时候比较适合唱中音吧,它把我从沉静中惊醒。

“堪布问,这位居士有没有修法?”年轻喇嘛翻译。

“一点点。还在修五加行。”在上师的面前,我永远感觉自己是小学生,常常甚至是蒙昧无知的幼儿园小孩子。

“学法多久了?”

“很惭愧,已经好几年了。”我大有小学生做错了事在老师面前的自责。

“来我们这里有什么期待?”堪布单刀直入地问。

“……”没有想到这位堪布竟然这样直截了当,我一时语塞。

“我们……我们想向堪布求法。虽然上次已经求过了,但是……”春梅用她一贯的谦虚但很知道自己要什么的语气说。

“堪布问的是北京来的这位居士。”年轻喇嘛翻译道。

堪布目光如炬地直视我,好像已把我的肠肠肚肚看穿。

突然间,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一分钟前,这位让人讳莫如深的喇嘛还使我十分惶恐,使我忘记了到这儿来是在寻求什么,现在,我以坚决的态度说起话来:

“我有一些烦恼和疑问。主要是对佛法如何解决世间法重大问题的疑问。”

可能我的口气有点陡,春梅诧异地把头转向我。

“请说罢,堪布说他很愿意和你探讨这些问题。”年轻喇嘛翻译道。

“这与现在藏区的动荡和藏民族的命运有关。我一直在关注和思索这个问题。我在德国居住了十多年,在那里,我第一次接触到流亡的藏人,经常去参加他们讨论西藏命运的会议,我曾经花很多时间,去德国大学藏学系的图书馆翻阅有关西藏历史和政治的书籍、资料,我也曾有机会参加达赖喇嘛和索甲仁波切这些大德的法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越来越景仰藏传佛教和在它影响下的整个西藏文化,我认为藏民族是世界上仅存的少数精神性强于物质性的民族,也是世界上最和平的民族之一,可是,正是这样一个民族,这么多年来,一直遭受着中国共产党的摧残,作为一个汉人,面对善良无辜的藏人,我感到深深的歉疚……”

我说不下去了。突然间,我感情冲动得吓人,禁不住声俱泪下。

寂静。只听得见我的唏嘘。我竭力克制自己,还是无法不痛哭失声。

“对不起。”安静下来后,我向大家道歉。

“哦,呀!”堪布重复着这句藏族人的口头禅(我理解我“噢,好的”),仁慈的眼光仿佛在拍着我的头。

我瞟了春梅一眼。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我不高兴,有过在康定与王琳的讨论后,我不想再和汉人讨论这个问题,两天来,我没和春梅提这个话题。

没想到,春梅眼镜后面一双眼睛泪光闪闪。

良久,堪布说了句话,年轻喇嘛翻译:“居士还没有问要问的问题呢!”

“在我看来,西藏文明发展了人性最善良、最美好的一面,因此是人类最伟大的文明,但是,为什么,它要遭受灭顶之灾?而几十年来,为什么没有一个力量、即便伟大的佛法也无法改变它这个命运?”

“居士应该知道,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相互作用的结果,即所谓因果关系,如果西藏民族将被灭种,甚至佛法消亡,乃是众生的共业啊!居士不知道吗,众生是处在末法时代。”

“那么,藏文化今天面临如此危机,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呢?是藏民族在几十、几百年前对汉族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说,这是众生的共业,我没有说这是哪一个民族的业啊。居士去过很多地方,看见过世界上有这个民族,那个民族,你把它们分得很清楚,我呢,我只是一个老和尚,一生生活在山林里,没有看见过那么多民族,我只知道这个地球上有许多有情众生:人类、动物、昆虫,等等,我知道众生的生存和利益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大家是一起坐在同一条船上,须得互相爱护,同舟共济,才能到达彼岸。如果人类的一部分基于贪嗔痴慢疑等轮回中与生俱来的恶习不想要藏传佛教,不愿意西藏文化继续存在,想把它打下水去,而且胜利了,那,这是整个人类的业报啊,人类这条船上就少了一样宝贵的东西,这是人类共同的损失。”

“您最后说的这些我很赞同,但是,作为人类的一员,尤其是藏传佛教的信仰者,我们能因为这是末法时代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宝贵的人类文化遗产消亡吗?我们能做一些什么呢?”

“在我看来,个人能做的最好的是修行,做一个好心的人,做到善良、慈悲、智慧,并尽力做利益众生的事。”

“达赖喇嘛也是这样说的。我也认为做好人、善良慈悲是对的,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达赖喇嘛多年来坚持的和平主义并没有任何效果啊,所以藏人年轻一代才开始以世俗的方式来反抗了,像最近这样的反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会死一些人,以藏人被残酷镇压、藏人的自由越来越受限制而告终。”

“说下去。”年轻喇嘛翻译完后,堪布说。

“现在,虽然在国际社会舆论的压力下,中共终于准备与达赖喇嘛对话了,但是,根据我对中共的了解,这也是因为奥运会需要各国支持而虚晃一枪而已,他们并没有诚意改善西藏的状况,而国际社会上,也只是民众舆论在支持达赖喇嘛,西方国家的政府首脑,虽然有的接见了达赖喇嘛,比如美国总统布什和德国女总理默克尔,也只是想利用这个行动得到民众的选票而已,为了与中国的经济利益,他们不肯拿出任何实质性的干预行动。实质上,达赖喇嘛很孤独,西藏很孤立无援,西藏的问题还是老问题,独立当然是不现实的,退而求其次的高度自治似乎也没希望实现,这样下去,藏人与中国政府的矛盾会越演越烈,后果不堪设想,怎样才能有效地解决这个现实问题呢?”

其实堪布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了,但我还是说了这么多,自己都觉得无谓。

不料,年轻喇嘛翻译完我的话后,转头对我说:“就是的,我们也多次跟堪布说,这个问题应该得到解决。确实,我们应该想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不是?”

这是整个谈话过程中年轻的喇嘛所说过的唯一一句自己的话。据春梅说,这位年轻喇嘛非常优秀,属于堪布随时带在身边的弟子之一,根据他的汉语水平,我想他应是相当聪明出众的。

“我们这里的康巴汉子脾气火爆的时候会动刀子,发生争端的双方之一方有时会被杀死。某些时候,被杀死的一方的家庭会把死者留下的好东西收集到一起,拿到杀死他的那个人那儿去,对那人说,感谢他结束了他们家这个人的业,使其不再受此生轮回之苦,请他连最后这点东西也收下吧。这种情况下,杀人的人会非常惭愧,会悔过自新,开始转变,最后变成一个心好的人,以后,他这个例子还可以教育其他人。我以为这是解决争端的最好途径。如果按照一般世俗的做法,杀人偿命,那么,杀人者永远不会有转化的机会。像米勒日巴尊者,年轻时也杀过人,最终却成了修行的大成就者。”

“……”

我被震慑了,感动得想大哭一场。虽然早已从达赖喇嘛的著作里读到过同样的言辞,从理论上已明白他讲的道理,但只有在一位活生生的大德面前,在此情此景中,我的心才如此地被摇撼着。虽然学佛多年,这仍是一颗愚痴的心,它像一堵愚顽的墙,面对藏人对杀人者的宽容,面对益西堪布的慈悲,开始摇摇欲坠了。

“……作为藏民族和藏文化的热爱者,我想为保护这个文化做一些事情,比如,我准备写作,向外界报告在藏地正在发生着什么,根据您刚才说的,是不是这也没有意义了?”良久,我才想出这句话。

愚痴的心,还想自我保护,还在做垂死的挣扎,那面墙,还不肯崩塌。

“您这样做,也是好的。但是,首先,好好修行吧!修好一颗心,了悟心性,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坚持心好,善良,这才是最重要的。”堪布简短地说。是谈话结束的时间了。

墙,无声地坍塌着。是的,作为个人,切实地修心,修行,从根本意义上,这才是救赎的法门。实际上,当我在皈依佛教上师的时候,这点就已经很肯定了。但是,掌控我们的心,让它随时具有正念,甚至去爱自己的敌人,像达赖喇嘛一样,像此刻的益西堪布一样,这是世界上最最难的事了。世俗之人的“人权”观念,所谓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都会给人带来修行的障碍,使人偏离最基本的佛法,对那些起而用行动反抗的喇嘛尼姑来说,恐怕也是这样的吧,而这,又是人性的。而佛法,就是要去除一切我执的人性。

“佛法和世间法是不相容的!”去年,索朗堪布也曾经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过的这句话,他是对的,我们无法用佛法来解决世间法的重大问题,那只是妄想。我们惟有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就是说,修法还是不修法,这是一个问题,这才是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吗?”堪布问我们。

我默默无言。

春梅跪着向堪布的方向挪了一步,双手合十在胸前,谦虚地向堪布请求修菩提心的法。

堪布慨然应允了。春梅和我赶紧双手合十身体前倾低头听法。

于是传来了堪布熟稔的诵经声。虽然不懂藏语,但在上师们传法时,我总能领会这种陌生语言的美,那是汉语、德语和英语这些我所懂得的语言以诗歌朗诵的方式呈现时也有着的音韵之美,让人十分愉悦与陶醉的。

“我可以招待你们吃一些、喝一些什么吗?”上师最后站起身来问我们。

“感谢上师,我们告辞了!”我们赶紧站起来,向堪布做身口意顶礼,双手合十退出房间。

最后一眼看见的堪布的脸,仍然是在逆光中,一双大耳朵在旁边做陪衬,这张脸既慈悲又有威仪,而且显得神秘。

在下楼前,我再次有机会从堪布的阳台上辽望锦绣河山之美景,但此时此刻,它对我已可有可无了。

刹那之间,我已看见世间一切、包括最美好的事物皆是如梦如幻的实质,体悟到“色即是空”“诸法空相”的真理。

我永远忘不了这次会面给我的心灵震荡。本来,我打算见完堪布后问人能不能打开大殿让我们拜拜佛的,结果,从堪布那儿出来后,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径直穿过寺庙大院,出了大门,向山下走去。我一言不发,心里充满难以言喻的感受。

春梅在我旁边走着,也不说话。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走下山去,走回了医院。

直至第二天,我都提不起任何兴致做那一路都在做的笔记。我背着笔记本,走到大河边废弃的古吊桥桥头,盘腿坐在木头桥上,逆流眺望昨天我们走过的河谷,思绪万千。

十年前,在拉萨,我也是这样眺望着拉萨河谷通往印度的方向,想像当年年轻的达赖喇嘛离开他的祖国时有着如何的心情,那时,我还没有学佛,还不知晓“诸行无常”“诸受皆苦”“诸法无我”“涅磐寂静”的道理,作为一个单程的、有良知的人,我只感到为达赖喇嘛和他的民族无比的悲切、痛心:大好河山,从此只有在梦中相见了。十年后的今天,作为佛教徒,我终于有所领悟,何以在漫长的半个世纪里,流亡中的达赖喇嘛非但没有成为南唐李后主那样仇恨交织顾影自怜的诗人,没有变成的不堪回首故国的怨天尤人的虞美人,反而成就了无所畏惧、悲智结合的完美光辉人格,照亮了全世界无数的民众:这是佛法之崇高与伟大的体现呀!

咳,“五蕴皆空……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为了安全起见而用德语辛苦地记录下这一路见闻,还不如多念一些经。在桥头坐了半天,我连笔记本都没有拿出来,只是反复念诵着《莲花生大士祈祷文》:

一切佛的化身,莲花生大士
我祈请您加持一切众生的身口意
虽然我的心受各种各样的打扰
但一天终了,我的心终归回到正法上
请加持我,让我的修行能成功,
请加持我,让我一切修道上的污染都能终止
请加持我,让一切不合佛法的念头会逐渐减少,最后完全终止
请加持我,让我的慈悲心能增长
请加持我,使我的相对和究竟菩提心能增长
请加持我,能证得心的本来面目
请加持我,能迅速成佛
请加持我,让我能救度一切众生

墙,彻底坍塌吧,心,完全放下吧。

日薄西山的时候,终于,我发现,在我的心中,悲哀渐渐隐去,某种喜悦生起,我可以以较为平和的心境面对这世界并将我的旅程继续下去了。

(上卷完)

3 条评论:

  1. 汉族和藏族都是佛教民族,实在没理由不成为兄弟,悲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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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全文已收藏(包括上卷前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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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讀完整個上卷,其實有些好奇:
    後來樂慧和唯色拉見到面了嗎?

    你們兩位若是相見,一定有很多事可以分享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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