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3日星期二

唐丹鸿:关于西藏的描述和“埋在深处的宝石”




诗人唐丹鸿是我的好友。今年全藏抗暴事件发生之后,她写了《西藏:她的痛楚,我的耻辱》一文,在网上招来一片骂声,那都来自与她一个民族的部分人的骂声。之所以遭骂,是因为她说:“我是一个热爱西藏的汉人。无论她作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省,只要她是自愿的。从我的个人感情来说,我更希望他们与我同属一个大家庭。我热爱自发的平等的,而非被迫的受控的关系,无论是人与人的,还是民族与民族间的;我对体验别人怕你隐忍你的‘强大’感觉没有兴趣,无论是人与人的还是民族与民族间的,因为那种感觉所昭示的心理很肮脏。我离开她已经好几年了,而对她的怀想则成为了我的日常生活;我盼望回到西藏,但是作为一个受欢迎的汉人,去享用睦邻或手足之谊的琼浆。”



唐丹鸿:关于西藏的描述和“埋在深处的宝石”

本文为作者2008年9月5日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放映其纪录片作品《天葬》时的演讲。


感谢UC Berkeley中国研究中心为我提供机会,在此放映《天葬》这部纪录片,并与你们分享我的个人经验。影片放映前,我想为你们介绍一下我对西藏的认识过程,和我拍此片的最初动机。

天葬是藏民族独有的丧葬方式。藏文原意是“布施给鹫鸟”,指的是人死后将尸体分解捣碎喂食给秃鹫。藏人过世后普遍天葬,至今80%以上的藏人依旧遵循这种丧葬习俗。

对于习惯土葬和火葬的人们来说,自然地,碎尸喂鸟这种丧葬行为刺激性极强,它引发了不少人的猎奇心理。

诸多在藏区转悠的旅游者和文化人竭力寻机窥探天葬,并因此导致了冲突和麻烦。

例如:最著名的事件有80年代中期,中国当时最权威的文学刊物《人民文学》,因发表作家马建的小说《亮出你的舌头或空空荡荡》而遭遇停刊回收、主编撤职等处罚,因为小说中详细描绘了一次天葬活动,以及其它一些涉及西藏宗教文化的细节。

我认识一位作家,也因为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描写他偷窥天葬的短文,引起了当地民院藏人学生的抗议。

就在2006年,中国互联网上因某藏文化论坛张贴了一些天葬照片,还引发了令人不安的争议:这些争议主要在藏人和藏人之间,也在汉人和藏人之间;在藏人之间的争议主要是:有些藏人认为,不应该为了网站的点击率,把藏人看得很神圣的天葬的照片贴在网络上; 而另一些藏人则认为,正因为人们对天葬有很多误解,贴上天葬照片与相关知识介绍,让更多的人了解天葬,也是好事情。汉人与藏人之间的争议呢,主要是一些汉人以文明人自居,将天葬指责为一种落后的陋习,血腥野蛮。

正因为这些争议, 西藏自治区政府在2006年第三次发布《天葬管理暂行规定》,禁止对天葬现场围观、拍照、摄影、录像;禁止在报刊、杂志、广播、影视、网络上刊登、播放与天葬活动有关的文字、图片、报道等。当然,民间也流传着许多偷窥偷拍天葬的“历险故事”……

在中国(的汉人中间),这些围绕天葬出现的事件、处罚、禁令和传闻,传达着这样一些信息:天葬是藏人的一种原始的陋习,因其血腥和不文明而遭致汉人(“文明世界”)的批评, 藏人们把这些批评视为侮辱而反应过激,政府的民族政策给了批评者或猎奇者不公平的惩罚等等……

实际上, “藏人落后、野蛮、肮脏、残忍”这类说法在汉人中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也许由于这些年的旅游开放和汉藏交流而程度有所减轻),而“天葬”则是支持这种说法的明证。
  
对于那遥远的阻隔在崇山峻岭和云层之外的西藏,汉人从自以为优越文化的角度,对她的看法并不十分尊重友好。以我个人的例子来说,在我的幼年时代,“藏蛮子”这个幽灵,偶尔会在四周人们的谈话间游荡,它肮脏、嗜血、不可理喻,令我害怕。

我生长在中国四川省的省会成都。四川位于青藏高原的东南缘,成都是连接汉藏两地的交通枢纽。在中国的行政区划中,四川有甘孜、阿坝两个藏族自治州。我幼年时偶尔会在街上看到藏人。(现在,藏区各地来成都设立的各种办事处比那时多了很多,来办事做生意的藏人也增加不少。)

大约我3、4岁的时候,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由成年人带着去看了一个解放西藏农奴的展览,这是我第一次“了解”西藏。

展品中有穿着破旧藏袍的木质男女模特,有皮鞭、铁链、刀枪等凶器,一些酥油灯、一面大鼓,一些令人恐惧的照片,按解说员的解说:旧西藏奴隶主用藏人的头骨做碗,用人油点灯,用人皮做鼓面等。

不久前西藏3.14事件发生后,中国政府在各地又搞了这种展览,只是取消了有关人头碗、人皮鼓的误导。

我第一次听说天葬是从我父亲口中。他是一名文革前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曾因植物学方面的研究课题在四川藏区呆过,也是一名共产党员。

那时我也很小,听他与我母亲议论藏人,他说藏人死后不是土埋或火葬,而是“把四肢折断扔下悬崖喂鹰”。当然,他们用了“野蛮的陋习”这个词来评论这种葬俗。

关于父亲与藏人还有一桩往事,也是我童年时母亲告诉我的。

说是文革期间,我父亲所供职的大学的学生要去藏区串联,我父亲凭他曾在藏区工作过的经验和印象,告诉学生们藏人性关系混乱性病很多,告诫女学生串联期间不可单独外出走动,当心被藏人强奸。

他这样说的后果是:他的“敌人”——在那个人与人之间斗来斗去的年代,“敌人”就是与他同系的另两位教师,把他的话转告给了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

我母亲说那两个“敌人”是想利用激怒藏族学生置我父亲于死地——据说有近200名藏人学生来到他的大学抗议,声称要把我父亲揪出来批斗……这也许就是直到今天,我都未从我父亲口中听到一句藏人好话的缘故吧? 

除此之外,我也从邻居成年人的描述中认识西藏:“藏蛮子”从不洗澡,身上很臭;藏人粗野暴戾,在食堂买饭从不排队,可无人敢抱怨,否则他会抽出腰间的藏刀把人捅了;来内地的藏人在公交车上遇上了小偷,直接就用藏刀把小偷的手筋挑断,而政府的民族政策优待藏人,不会给犯罪藏人相应的惩罚等等。

从解放西藏的展览、到成年人有关藏人的描述、到我们所受到的历史教育,大致可以看出在我的脑中勾勒了怎样一幅西藏和藏人的图画:

西藏曾经是野蛮、黑暗、残酷的世界,是共产党、解放军——不言而喻,很难不联想到这二者也意味着“我们汉人”,把他们救出了苦难,带入了更进步文明的世界,而他们身上还残留着蛮荒世界的印记,在政府民族政策的庇护下成了被宠坏了的人群……

这种印象并非是我个人的,而是一种普遍的印象,即使在今天从中文互联网上也很容易搜索到这种信息。

80年代初,中国政府开始加强对西藏的经济开发和逐步的旅游开放。由于山高路远条件艰苦,加上一直以来关于藏人的可怕传说,并不是许多人愿意去西藏。

最初进去的主要是官方指派的援藏干部,和官方动员的一批怀着“支援帮助”等浪漫激情的大学毕业生。

干部援藏的实际好处是,只要在艰苦陌生的大多人不愿意去的西藏工作一两年,回去后职务会得到提升、工资增加、获得住房等;

而文革后首批进藏的年轻知识分子,他们发现了文学艺术灵感的新大陆,在一些“西藏新时期文学黄金时代”的文学作品的描述中,(这些作品都是经过政府话语权机构的遴选审查和有意识推出的),和一些旅游者口中,第二幅西藏的图画开始形成,它由这些要素构成:壮丽的风光、神秘的风俗、波西米亚式浪人的心灵归宿、作家艺术家创作资源的宝库、摄影家的天堂……

可以说,没有这第二种关于西藏的描述,就没有我后来的数度西藏旅行,以及《天葬》这部影片的产生。

1990年夏天,我怀着一种交织着罹难冒险与漫游奇景的心理,第一次去西藏旅行,这次旅行改变了我脑中曾经形成的第一幅关于西藏的图画,代之以上面我所说的第二种,实际上比第二种描述所传达的信息更多:

除了壮丽的风光、神奇的风俗,友善的人群,还有她的精神,令我对曾经相信的历史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我想也应该在别的一些去过西藏的中国人心中出现过,不许被说出、不曾敢说出。

不过,在此请允我回到与影片有关的话题。在第二种描述中,“作家艺术家创作灵感的宝库,摄影家的天堂”背后,还有一堆实现成名梦和发财梦的神话。我听说过有画家西藏题材的绘画被老外大价钱全部买去的,我听说过有摄影家拍西藏走红发财的,我听说过在西藏拍了纪录片得奖、获得资金资助的……仿佛只要拿着照相机摄像机去西藏随便走一圈,老外们,你们这些老外们就会从口袋里大把掏钱。

云游,金钱,在云游中逃避我厌倦的现实,在逃避中还可以像捡石头一样垂手捡取一块块黄金……我也是一个做着成名和发财梦的人。

1999年春天,我从西藏拍了第一部片子回成都后,结识了一位康区的活佛。他邀请我去他的寺院——在川藏交界的一片海拔4000的草原上,从成都开车得走3天,去拍他举办的祈愿大法会。

我带了一个摄制组去了。法会期间,他请一些汉地来的施主和信徒,还有我们观看了一次天葬。影片中天葬那位妇女的部分就是那次拍摄的。

可以说我们高兴坏了——前面我介绍了,窥视拍摄天葬引起了不少冲突麻烦,政府也禁止拍摄,再说谁家愿意家人的葬礼被人当成稀奇围观拍摄、议论纷纷呢?

我并非没想过找机会拍天葬,而是难度使我断了念头,没想到幸运会如此降临到我们头上!

在这次忽然降临的机会中我们拍得很慌乱,法会结束后,我又请活佛帮忙安排另一次机会。

活佛和其他听闻的人都带着友好而戏虐的笑意问:“你们干吗拍这个啊?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对分尸场面的形容与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哎哟,你们不害怕吗?我们都不想看这个,气味很大,以后几天都会吃不下饭的。”

的确,后来第二次拍摄前,为我们担任翻译的僧人丹增还提醒我们把围巾多绕几圈在口鼻上、喷洒点香水,还申明他会离现场远一点,以免闻到气味。

我感觉,活佛以及僧人们对我们这些人的猎奇心理是十分明白的,也很宽容。

活佛说他可以安排,只要死者家属同意就行。唯一的告诫就是不应对这种风俗想当然地妄加评论,因为天葬蕴含着藏人们对生命和死亡的严肃思考。

我们等了一些日子,因为不是每天都有去世的人,有些死者家人不愿意。直到等到这位死者,他的家人同意了。

我曾经把天葬简单地理解为一种处理尸体的方法。在等待死者期间,我们的翻译,一位普通的僧人丹增,当时他27岁,走的最远的地方离他修行的寺院只有70公里,他为我们介绍了与天葬相关的知识及其最基本的观念:断灭我执,最彻底的布施。

也许,因为死者本人生前就是天葬师,他以及家人,对天葬所蕴含的理论有着更深广的理解:死者灵魂已去,愿将所剩下的尸体作为礼物给与别的生命。

影片中的这位死者名叫龙庆,75岁,他一生中天葬了500多人。他过世后,他的三位天葬师朋友为他实施了天葬——死者最后的布施。他不仅把自己布施给了鹫鸟,也布施给了我,而且,今天通过这部影片,布施给了你们。

拍完天葬临回成都前,我们来到活佛面前,请他打卦占算一下,我们拍的天葬能否赚钱?那位年龄与我相仿的活佛,取下腕上的念珠占算了片刻,轻轻对我们说:“它的价值像一块埋在深处的宝石,你得挖开盖在上面的厚厚的尘土,才能得到它。”


图为唐丹鸿在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放映其纪录片《天葬》时演讲的情景。


6 条评论:

  1. 唯色你好.
    感动于你对西藏的热爱与执着.敬佩你的勇敢.谢谢你.
    我是一个热爱西藏的汉人,尊重藏族.
    请告诉我,我该如何做,能帮助到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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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this belongs to Tibetan studies, not Chinese one! It is different. Don't even try to use Tibetan culture to earn your own benefit in the name of "he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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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此文吸引我边读边想像: 今日与以往大陆汉人对藏人的印象是怎样? 有否大小变化?大概绝大部分都跟随政府? 因为此文作者勇敢写出真实真情哪怕是家里人对藏人的偏激鄙视也不隐藏, 我知她已形成独自观念不同于中国政府. 但感到这文章并没结束, 似乎仅仅是上部分, 我期待读下部分, 尤其怎样从:

    ‘在我的幼年时代,“藏蛮子”这个幽灵,偶尔会在四周人们的谈话间游荡,它肮脏、嗜血、不可理喻,令我害怕.’ 转变成 :《西藏:她的痛楚,我的耻辱》

    估计是个艰难漫长的过程,需要坚定的毅力应付周围不理解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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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lets join hands and say no to losar 2009.
    for us ,it is about skipping a few happy moments and for tibetans it was their life.
    www.standup4tibet.ni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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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395353.shtml

    关天茶舍上的一篇文章,或可一读。不过,可以看出来作者对西藏历史和西藏独立运动的来由一无所知。不少汉人,包括在海外华人,都相信“大西藏”是领土概念,虽然流亡政府高层已经对这个概念做出了清楚明白的澄清。还有就是“要把全部汉人赶出大西藏”的传言,也纯粹是中共官方制造的,由于信息压制,另一方面的声音听不到,导致谣言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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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Hello Miss Tang,
    We love you! You are not only a very beautiful looking lady. You also have a very kind and very beautiful heart. We can see the light of hope and understanding from you and your heart!
    Thank you
    I say Om MA Ni Pe Mi Hun for you and your search in Truth!
    Om MA Ni Pe Mi 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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