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7日星期日

唯色RFA博客:当冈仁波齐再次出现在眼前……(九)


圣山冈仁波齐下的标语牌及经幡丛。
圣山冈仁波齐下的标语牌及经幡丛。 (唯色拍摄)

4、祈愿再转圣山


我希望我用文字表达的,不仅仅是一个佛教徒的转山朝圣,而是富有更多层次、更多意义的叙事。其中当然有政治的干预和影响,而这其实是最主要的,单纯意义上的朝圣在如今已无可能。连圣山显露真身时,朝圣者远远看见的,却是鲜红为底、黄色字体的标语牌不止一个,用中文和藏文书写政治新话,并印着中共党旗、天安门华表、大会堂的红五星天花板等。你没法不最先看见这些,突兀而醒目的色彩、文字及图示,如同不邀而至的权力者,在蓝天白云、白雪圣山、褐土绿地与经幡丛构成的本土世界中,那么地理所当然,那么地喧宾夺主。


转山过最高垭口卓玛啦见圣湖。(唯色拍摄)
转山过最高垭口卓玛啦见圣湖。(唯色拍摄)

“但我并不是很在乎”,这也是乔治·奥威尔说的。所以我没有在社群媒体上贴出这些标语牌,虽然我拍得足够多。我力图想忘却,想忽略不计,想当它不存在。然而不可能避开,除非五蕴皆空,以致于还是会被痛苦的情绪攫住。单纯意义上的佛事也已不存在,连寺院的僧侣都不复以往,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逆来顺受。但也有个别的会仗势欺人,我后来在卫藏的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小寺里遇到过。为此我写了一首诗,给后者那样的人:


转山道上铺满哈达包裹的祈愿石。(唯色拍摄)
转山道上铺满哈达包裹的祈愿石。(唯色拍摄)

"他穿解脱者的绛红衣
却像狗贪恋其食瓢
露出了帮凶的嘴脸
制造了障碍
但我们不生气
自有因果,将其送祟。"


其实我多次落泪或哽咽,在朝圣的路上。我唯有紧紧地握住一百零八颗念珠,不放松或不失手;唯有仔细地辨析、勇敢地追随若隐若现的足印,而不是心生畏惧,怯懦地后退。与此同时,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同他们——霸凌者、唯物主义者以及背叛者——之间绝无可能填补的价值鸿沟。


远远看见圣山冈仁波齐和圣湖玛旁雍措。(唯色拍摄)
远远看见圣山冈仁波齐和圣湖玛旁雍措。(唯色拍摄)

无论如何,重要的是行动,是需要走上朝圣之路,我因此所获得的比幸福与痛苦更值得铭刻心间的感受。正如著有小说《朝圣》的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所写:“……直至我最终明白:超凡之境恰在凡人之路上。如今,这一领悟成为我人生的珍宝,将伴我终生,使我去面对一切。”他还说:“这条朝圣之路正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是的,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甚至还影响着我的来世:“请确定自己的身份,决不妥协,哪怕孤独一人,”我悄声地对自己说。这就如同转山三日后的命名,使得每一天有了命名似的价值。


而当明月升起,恰值藏历十五,我和同伴回到了拉萨。两周朝圣为主的游历,诸多非比寻常的际遇,如同隐藏或遮蔽的事物,实际上是关于历史与现状的真相,将随这并不算短的时光渐渐融入内心,然后才能让自己克服对世俗世界种种暴力的恐惧和躲避,努力地将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说出口。


清冷月光洒在回拉萨的路上。(唯色拍摄)
清冷月光洒在回拉萨的路上。(唯色拍摄)

仰望夜空,仔细体会:此地的月光似与我在强国帝都所见的蒙昧昏暗的月光不同,如此清澈,如此寒凉,更具有明心见性的力量,可以清晰地照亮生命本身,也就会真切地看见生命的无常。这让我想起五世尊者达赖喇嘛热爱的一首诗,来自古印度文论家檀丁在《诗镜》中所写:


“如果称作词的光,

不去照亮轮回界,

那么全部三世间,

就将变得黑黢黢。”


这益发坚定了我的信念,即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写作者,绝不能写废话;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绝不属于我,因为我是需要意义的;并且我深深知道的是,这意义与真相有关,与记忆有关,更与说出这一切的勇气与良知有关。而我不会畏缩后退,也不会虚与委蛇,依凭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在遭到荼毒的生活中选择充满心机地过活,没有比活得犬儒更卑贱的了。


我与磕着长头转圣山十几日的男女牧人合影。(林洁拍摄)
我与磕着长头转圣山十几日的男女牧人合影。(林洁拍摄)

清冷的月光也照亮了一种更深刻的关系,我认为是因果律,即业力:“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这是佛陀所言。作为观世音菩萨化身的五世尊者达赖喇嘛在他的秘传中写过这行诗句:“那些因业力而觉醒的人会跳舞”!我仿佛看见,在身陷各种瘟疫的痛苦众生当中,只有因此而觉醒的人才会在月光下跳起生命的舞蹈,那是绝无仅有的美好舞蹈,既与今生难得的人身相匹配,也为来世的解脱积累着善因。


感恩诸佛菩萨、本尊护法、喇嘛上师的护佑!我当继续祈求他日获得再来转山的福报,蒙受具有永恒价值的圣山赐予加持,让我或我们再一次地,一次次地,从一场场遍布人间的瘟疫漩涡中“上来透口气”,这无疑是必须的。我还相信,类似于我在十九年前第一次转圣山,遇见了来自边界那边的行脚僧达琼喇嘛;如今第二次转圣山,遇见了来自边界这边磕长头的男女牧人。实际上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领悟了圣山本质的实修者,而我需要在未来的日子里细细领略其中的启迪,类似于体会和呼吸不可缺少的氧气,那才是活命的气。


2021年11月写于拉萨


(本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2022.05.12: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5122022105041.html

唯色RFA博客:当冈仁波齐再次出现在眼前……(八)

 

在车上看见圣山冈仁波齐。
在车上看见圣山冈仁波齐。 (唯色拍摄)


3、朝圣路上的片断:在科迦寺追问,在托林寺饮泣(二)


坐上离开普兰县的大巴去札达县,必须先到圣山下方的塔钦镇下车,在路边等候片刻,再换另一辆大巴。这样,我和一起转山的朋友就再次见到了冈仁波齐:在万里晴空下,被白雪覆盖的圣山清晰地示现如同献供神佛的供品“措”的样貌,只是这座宛如金字塔似的“措”,不是内含酥油和红糖的糌粑供品的颜色,而是洁白得耀眼,罕见的洁白中显露阶梯状的纹路,那恰恰是圣山独具的、并为世人所熟悉的绝美形状。朝着高高在上的圣山,我以母语默默地祈祝:“冈仁波齐千诺!愿我再次拥有再见您、再来转山的福报。”

在札达县山上望见托林寺。(唯色拍摄)在札达县山上望见托林寺。(唯色拍摄)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坐上了去札达的大巴。依然是这样:这一路上乘坐的客车,司机都是中国各地来的汉人(多为四川、重庆一带),为挣钱很拼命,也垄断了这些路线;而道路是军民合用柏油路,两边不时闪过感恩红标语牌。我们很快就见到了札达独有的土林,如果是在傍晚抵达,金色的晚霞会将层层土林染红,犹如一片片裹着绛红袈裟的僧众静坐。我曾在多年前见过如此瑰丽的景象,从此无法忘怀。



早上的一束阳光射入迦萨殿。(唯色拍摄)
早上的一束阳光射入迦萨殿。(唯色拍摄)

除了土林,札达更著名的是拥有千年古寺托林寺,被认为是西部阿里及整个西喜马拉雅地区最重要的寺院。有典故称,因仿桑耶寺而造,古格第一代国王拉喇嘛益西沃在朝拜桑耶寺时自豪地说:“我边地小王国的事业不比我祖先统治全藏的丰功伟绩小。”当我在次日一早走入托林寺,其实是第三次重临,多年前曾两次来过,却没有留下深刻印象,或许是那时候我受制于同去的人:有拍音乐片的走红歌手和CCTV摄制组,有为求功名利禄而抵押了信仰和尊严的族人,鉴于他们或者是殖民者做派太刺目,或者是乞食者味道太强烈,使得我倍感压抑,以致于忽略了专注地了解古寺的非凡价值和历史沧桑。



图齐在1933年拍摄的大译师仁钦桑波禅修房。(朱瑞翻拍)
图齐在1933年拍摄的大译师仁钦桑波禅修房。(朱瑞翻拍)

也因此,这一次,在托林寺那深暗的迦萨大殿,我感受到了巨大的疼痛,我听到了无尽的哭号。上午的几束阳光斜斜地射入,照亮曾幸运地被当成粮库才得以留存的壁画,斑驳中露出闪电般的迷人细节。请准许我拍摄被损毁的痕迹,因为这并非当局文宣所称:“几百年以来,托林寺虽然历经各种自然和人为的破坏……”。并非“几百年以来”,而是几十年以来,确切地说,是五十多年前的浩劫,其名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我所见到的大译师仁钦桑波禅修房。(唯色拍摄)
我所见到的大译师仁钦桑波禅修房。(唯色拍摄)

托林寺有属于大译师仁钦桑波的禅修房。据记载,古格国王意希沃专为大译师修建译经、修行的场所,为此他驻锡多年,藏语称色康。从意大利藏学家朱塞佩·图齐(G.Tucci)1933年拍摄的黑白照片中找到原貌,正是西藏宗教历史名著《青史》中所记载的三层外、中、内修行室,一间比一间小,而今仅剩外门和一层,二层废墟,三层化为乌有。我不禁想起千年前,当大译师仁钦桑波与阿底峡尊者对话之后,进入三层禅修房闭关修行,并在三道门楣上书写惊世骇俗的警示:“……如果我心中刹那生起仅为此世的心思;为自利的心思;和凡俗的心思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 [1]



研究者将1993年的遗址与图齐1933年的原址比对截图。
研究者将1993年的遗址与图齐1933年的原址比对截图。

有研究者在1993年将遗址与图齐拍的照片比对之后写道:“托林寺原九座佛殿仅保存两座。……这些佛殿在1966年至1973年文革期间相继被毁。仅托林寺就运走了一卡车的青铜器和金属装饰物。事实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包括该地区稀缺的木材都被拿走了。雕塑也被毁坏了。只剩下泥墙。然而上面的壁画渐被雨水冲刷。……所有可移动的东西都被拆除:屋顶被拆,雕塑也不见,除了曼陀罗的残骸和它们固定在墙上的洞孔。许多房间堆满了杂物,粪便和垃圾随处可见,墙壁上没有任何图齐在1933年和1935年见到的壁画痕迹。” [2]



托林寺坛城殿类似文革纪念馆。(唯色拍摄)
托林寺坛城殿类似文革纪念馆。(唯色拍摄)

就在大译师禅修房的右侧,当年还有阿底峡尊者的传法殿,如今仅剩一捧土堆。据出生于阿里地区噶尔县的学者古格·次仁加布撰文介绍:“史载他(阿底峡尊者)在这里曾度过了6个春秋,历尽艰辛,讲授佛法,精修理论,给数以百计的托林寺僧人讲解显教理论,传授密法灌顶。这个殿现在仅存废墟。” [3]


而托林寺的坛城殿则类似一座文革纪念馆:坛城已成残破的石砾,满墙不剩一幅壁画;烙印似的背光,空空荡荡的法座,缺失的塑像却在地上堆砌着残臂断腿,甚至还有半边佛首,残存着蓝色的螺髻发和细长的眉目;更催人泪下的是,有些往昔一定是高大塑像的位置上,如今或者放着一尊小小的佛像,或者贴着一张彩色佛画……。事实上,我一走进坛城殿就泪流满面,饮泣不止,一旁的僧人看见了我难以抑制的泪水在伏身长拜时洒落地面。



东嘎石窟遗址。(唯色拍摄)
东嘎石窟遗址。(唯色拍摄)

托林寺外的转经道有108座佛塔,其实也多为这些年新造,除了被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所毁,在后来的“改革开放”的城市建设中也拆了不少。当月亮升起,据说千年犹存但也有毁坏和修缮的拉波曲典(天降塔)格外引人注目。这座由石砖堆砌而成,由下往上尽染古旧色彩的宝塔见证了历史上不计其数的成住坏空,包括公元1070年,为纪念阿底峡大师弘扬佛法而举行盛大的“火龙年大法会”,图伯特各地成千上万僧众云集于此。如今仅有8名僧人管理着几个佛殿,而曾经有过的如此鼓舞人心的盛景永载史册。


隔天,我们租车去往著名的东噶及皮央石窟遗址,建在岩壁上的古老洞窟徒有半截佛塔、空空的法座、仅剩的背光。好在还有美得令人窒息的壁画,千余年之后依然色彩绚丽,证明矿物颜料的强大,以及当年来自邻近异域的众多艺人那奇绝的画工,恰如图齐所写:“……劫余的佛寺中,实际上仍幸存着成队缤纷斑斓的怛特罗天众”[4]。至于何时遭到最凶猛的、反反复复的毁损,依然全都是在这五十多年里发生,包括文革的狂飙袭击、无知孩童的顽皮捣蛋,各种盗窃者的贪婪劫掠,等等。


看守东嘎石窟的是当地村长,掌握着一大把钥匙。据他说,前些年修了台阶,目前正在修岩壁上方的防水。东嘎村现在有29户人家92位农民,这里种青稞。皮央石窟有佛殿,但没有僧人照顾,由两个七十多岁的老者看管。这里大大小小的洞窟不少,有些洞窟相互连通,有些洞顶被烟熏得漆黑,但也像是被某种涂料染黑。据说曾经住过两千多人,不只是修行者静修,也有不少平民栖息。



皮央石窟遗址及看守老人。(唯色拍摄)
皮央石窟遗址及看守老人。(唯色拍摄)

在离开札达的前一天,再一次去托林寺时我们吃到了好吃的揪面片,是几位僧人带我们去厨房吃的。我在普兰买的利米木碗也第一次盛满了酥油茶。对于我来说,这小木碗是我与圣山南面的利米山谷的某种联系,让我对我写过的、却从未去过的利米地方怀有一份特别亲近的感情。


注释:

[1]《青史》(全称:《青史:西藏雪域佛法如何出现和传播的故事》),廓诺·迅鲁伯(1392-1481)著,郭和卿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

[2]译自《A Note on Tholing Monastery 》,来源: http://www.luczanits.net/pdf/Luczanits%201996%20Note%20on%20Tholing.pdf

[3]摘自《名闻中外的阿里托林寺》,作者次仁加布,来源:《中国藏学》1992年第3期。

[4]摘自《梵天佛地》,原著题名Indo-Tibetica,(意)图齐(G. Tucci)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本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2022.04.28: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428202212404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