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18日星期二

西藏文革的画册《杀劫》中的几幅老照片


西藏文革的画册《杀劫》中的几幅老照片

文/唯色

“杀劫”是藏语“革命”的发音,汉语拼音为“Sha Jie”。传统藏语中从无这个词汇。半个多世纪前,当解放军来到西藏,为了在藏文中造出“革命”一词,将原意为“新”的藏文和原意为“更换”的藏文合而为一,从此有了“革命”。据说这是因新时代的降临而派生的无数新词中,在翻译上最为准确的一个。
 
藏语“革命”在汉语中可以找到很多同音字,我选择的是“杀劫”,以此表明二十世纪五○年代以来的革命给西藏带来的劫难。四十年前,又一场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席卷西藏,于是“杀劫”之前被加上了藏文的“文化”。藏文“文化”的发音,汉语拼音为Ren Lei,与汉语的“人类”发音相近,所以用汉语表达藏语中的“文化大革命”一词,就成了对西藏民族而言的 “人类杀劫”。

 

看上去,文化大革命即将到来之前的拉萨风平浪静。一幢幢类似兵营的房屋修筑在过去的大片草地、“林卡”(园林)和沼泽上,是新政府的办公场地和宿舍。据一九六五年的《西藏日报》报导:拉萨市建成了一个以人民路为中心的、拥有二十五个较大的建筑物的新市区。

二十世纪六○年代的拉萨正在失却古老而独特的风貌,举世闻名的布达拉宫是沧桑之变的见证。

穿军便服在当时是全中国红卫兵的时尚,西藏红卫兵也不例外。而且,西藏女孩子习惯保留的长辫子已剪成了齐耳的短发,这也是「革命化」的象征。

这些戴着红领巾、挥动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孩子们,看上去都是小学生,却佩有红卫兵袖章,这表明红卫兵的成分已经扩大化了。当同学们都在高呼口号时,右边那个小男孩在埋头玩什么呢?



公元一四○九年,藏传佛教格鲁派宗师宗喀巴在对大昭寺大规模修整之后,以稀世之宝供养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藏人尊称“觉仁波切”。“觉”的意思是至尊,“仁波切”的意思是珍宝,也用以指代转世活佛),并献上纯金制作的五佛冠。同时,为纪念佛陀以神变之法大败六种外道的功德,宗喀巴遍召各寺院、各教派的僧众,于藏历正月期间在大昭寺举行祝福祈愿的大法会——“默朗钦莫”,前后持续十五天。

因来参加法会的僧俗众多,故将其法座移到大昭寺南侧的广场继续传法,从此历代达赖喇嘛和甘丹赤巴(甘丹寺法台)都在此处传授佛法而称之为“松却绕瓦”,意为“传法之地”。而法会也遂成惯例得以沿袭,五世达赖喇嘛以后延至二十一天。届时拉萨三大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以及其它寺院的数万僧人云集于大昭寺,举行修法、辩经、驱魔、酥油花灯会、迎请未来强巴佛等活动。在“松却绕瓦”的辩经场面甚为壮观,最优秀者可以获得格鲁派最高学位——“格西拉然巴”。这一年一度的盛大法会通常由达赖喇嘛亲自主持。

文革以前的“松却绕瓦”是拉萨除了寺院和布达拉宫之外唯一一块铺了石头的场地,专门用以法会上无数僧侣就座。但在文革期间,这里是揪斗“牛鬼蛇神”的批斗场,改名为“立新广场”。以后除了在此召开群众大会,还是露天电影院、文艺团体表演翻译成藏语的样板戏《红灯记》和现代革命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剧场。

一九八六年二月,被禁二十年的祈愿大法会重新恢复。但由于一九八九年在法会期间发生“骚乱”再度被取消,至今不再举行。“松却绕瓦”日渐被云集的商贩拥挤得只馀小片空地。这些商贩有的来自山南农村,带着自己编织的氆氇毛毯出售给当地人和游客;也有不少汉族和回族商贩在此摆摊,以卖工艺品为主。在“松却绕瓦”左边不远处,是八角街派出所所在地。

这是“破四旧”运动中第一次“革命行动”——砸大昭寺的部分红卫兵在“松却绕瓦”的合影。

曾经聚集数万绛红喇嘛的讲经场,如今面目全非。过去供奉达赖喇嘛和高僧大德之法座的高台上,此刻却被毛泽东画像和一面上书“宣战书”的大牌子取而代之。一幅“彻底砸烂旧世界!我们要做新世界的主人!”的标语被高高举起,比红墙金顶的大昭寺更为醒目。除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和七八个头上系着头帕挤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们是帕廓街上的居民),在林立的红旗和红缨枪之间,一个个东张西望、稚气十足的年轻人几乎都是拉萨中学的学生。



这是大昭寺的前院“金戈”(坛城之意),在拉萨红卫兵“破四旧”这一天,遍地堆积着残破不堪的佛像、法器、供具以及其它佛教象征物,据说很多都是从楼上的佛殿里、长廊上抬来再扔下去的。二楼露台上的十几个人都是红卫兵,其中还有几个扎辫子的女红卫兵,还有两人似是蹲伏着又似是个头儿矮小的小孩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似乎正欲往下扔。楼下很明显的有三个手持红缨枪的男红卫兵,角落深处还有四个穿军装或军便服的背影。

 
传统上,“金戈”是藏历正月期间在大昭寺内举行“默朗钦莫”的所在,彼时有数万僧人裹着绛红大氅围坐于此齐声颂祷的盛况。院内主要安排哲蚌寺的僧人就坐,其它寺院的僧人则环坐于转经回廊,甚至挤满了二楼呈凹字形的露台。达赖喇嘛则从三楼围着金黄纱幔、其上金顶闪耀的“甚穹”(尊贵者的寝室,又称「日光殿」)款款而下,端坐在庭院左边的金黄法座上,亲自主持这一年一度的盛大法会。
 
一九八九年三月在这里举办了最后一次祈愿大法会,由于发生所谓的“骚乱”,“默朗钦莫”终被禁止。据一位知情者在其传记中透露,引发“骚乱”的导火索是在法会即将结束的当天,西藏的某位藏族高官带着北京的几位汉族官员,擅自闯入达赖喇嘛在法会期间下榻的日光殿,掀开遮着窗户的黄绸幔东张西望时,被聚集于前院正在进行佛事的喇嘛们发现,认为是莫大的亵渎,激发起愤怒情绪。为制服僧众的不满,手持武器的武警闯入大昭寺内抓捕、殴打被视为“分裂分子”的无数喇嘛。一位因躲藏在仓库里免遭厄运的喇嘛回忆,第二天,当他走出藏身之处,已经空空荡荡的前院到处散落着藏式木碗和僧人的披单、鞋子,那都是匆匆逃跑的僧人们遗下的,更令他震惊的是,除了这些,地面上还有一层已经结了薄冰的血迹。
 
如今这个庭院在平日里显得洁净、安宁,而在宗教节日和藏历新年期间却格外拥挤,来自全藏各地的信徒排着长队去朝拜释迦牟尼等身佛像。供奉这尊释迦佛像的殿堂“觉康”是整座大昭寺的中心,是那些长途跋涉,甚至用身体丈量迢迢朝圣之路的藏地百姓最终的向往。也有拉萨附近的寺院或者由家庭邀请的僧侣在这里举办法会,但由于当局的限制,此类法会的规模越来越小。


这是大昭寺的正面,可以看见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用牦牛毛编织的幡幢消失了,巨大的鎏金宝瓶和六角悬挂的铜铃消失了,由金色法轮和左右两侧的牝牡祥麟构成的“祥麟法轮”也消失了。而五星红旗还在飘扬着。二十多个手持红缨枪的红卫兵正在安放毛泽东的巨幅画像。

从上往下看,镶嵌在红墙上的心型图案,其实里面镶嵌的还有鎏金铜塑的“十相自在”(藏语“朗居旺丹”,是藏传佛教的象征之一,被认为积聚了神圣意义和力量,具有装饰和辟邪的功效),右边的已被掏空,左边的正在被挖出。

大门前的几根粗大的柱子上都贴着标语。


 
熊熊燃烧的烈火。大肆漫卷着、吞没着正在烧为灰烬的无数书页——在这之前都是存放在寺院里的佛教典籍。分不清楚谁是纵火者,谁是围观者,因为他们相互混杂,表情皆都兴奋莫名。而且,比较中国内地的同一类文革照片中出现的人群,无论装束还是相貌都十分相似。只有作为背景的藏式建筑提醒我们:这是西藏,这是拉萨,这是大昭寺的讲经场“松却饶瓦”。


如今也是摄影家的德木·旺久多吉清楚地记得父母第一次被游斗的时间,正是罗布林卡改名为“人民公园”的前一天——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七日。他的父亲,德木·洛桑绛白隆多单增加措,乃着名的十世德木仁波切。

德木仁波切属于西藏佛教活佛系统中相当重要的一支,拉萨有名的丹杰林寺的寺主,其六世、七世和九世均当过西藏的摄政王(代理达赖喇嘛管理政教的最高权威)。十世德木仁波切还是西藏历史上最早的、也是西藏迄今最优秀的摄影家。

照片上,六十五岁的德木仁波切头戴高帽,上面用藏文写着“彻底打倒反动农奴主单增加措”,挂在胸前的相机是他的“罪证”,用来暗示他是一个里通国外的反动分子。其实那架上海五八II型一三五相机属于儿子旺久多吉,虽然被德木夫人藏在装糌粑的口袋里,仍在居委会红卫兵抄家时给抄出来了,而德木仁波切自己的好几套高级相机早已被工作组没收,理由是相机乃特务的作案工具。其中一架蔡司A康,被一个姓阎的工作组组长私吞,再不归还。

四十七岁的德木夫人穿戴的是旧时拉萨贵族夫人的华丽装束,双手捧着盛有金银珠宝的托盘。德木·旺久多吉回忆说:“每次游街,他们都让我父亲穿上我们家的护法神——‘孜玛热’的法衣,让我母亲穿上贵妇的盛装。后来,我父亲对我说,‘当时抓我游街的时候,我很担心他们逼我穿袈裟,这样我会羞死的。还好,他们要我穿的是跳神时‘孜玛热’的法衣,这倒让人有一种演戏的感觉。而且在游街的时候,除了一个小男孩冲着我说老实坦白,围观者中没人打我、骂我,还不错’”。然而,德木夫人却在经历了抄家、游街批斗等公开羞辱以及被居委会长期单独关押之后精神崩溃,仅仅一年便从疯癫走向死亡。六年后,德木仁波切圆寂了,却不被允许为他举行西藏传统的与他身份相称的葬礼。

这是丹杰林居委会组织的游斗队伍。押解德木夫妇的两个积极分子争相挥舞着拳头,表达了他们对“牛鬼蛇神“的痛恨。左边那人名叫扎西,原是一个马车夫,文革期间当了居委会副主任。在抄德木家时,他以破“四旧”为名,不仅抢走了衣物和珠宝,还抢走了政府在“赎买”(在一九五九年之后的“民主改革”中,对未参加“叛乱”的贵族、庄园主和寺庙的财产实行赎买政策,发放赎买金支付券,凭券到银行领取赎买金)中发给德木仁波切的存折,后在旺久多吉的坚持索要下不得不归还,但已被他取走两百元,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扎西后来是布达拉宫前门的看门人,二00三年二月,我原本打算采访他,却听说他已于前不久病故。

右边的那个穿着破衣烂裤的人名叫单增,是“牛鬼蛇神”小组的组长,据说他最能斗“牛鬼蛇神”,德木夫人就被他狠狠打过。他早已亡故。



这个头戴圆帽、身裹僧衣、手捧宝瓶的年轻女子就是西藏最着名的女活佛——桑顶·多吉帕姆·德钦曲珍,年仅二十六岁,刚生下第三个孩子才一个多月。就在不久前,鉴于一九五九年原本追随达赖喇嘛出逃印度的她很快又返回西藏,她被视为“弃暗投明”的“爱国主义者”,成为党的座上宾,受到毛泽东的接见,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和优厚的物资待遇。多吉帕姆是河坝林居委会的“牛鬼蛇神”,批斗她的“革命群众”都是河坝林居委会的居民,批斗现场在多吉帕姆的府邸,位于帕廓东街的清真大寺一带。

站在女活佛多吉帕姆身边的两个满面愁云、战战兢兢的老人是女活佛的父母。

多吉帕姆的父亲名叫仁增加布,是一户贵族家族的总管家,母亲是商贩出身。因为女儿的特殊身份,父母也随着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据说她的父亲,因为在“平叛”期间给解放军带路,传递情报,充当内线,被认为是真正的“爱国人士”。可就是这位“爱国人士”,不但跟着女儿被揪斗,两个月后还被关进了监狱。


 
看见这幅照片,一位藏人说:“我又像是回到了那时候,我也常常坐在这中间。”
 
另一位藏人则感慨道:“你看,这些窗户是破破烂烂的,这孩子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还拿着别人给他的发言稿,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这周围的人恍恍惚惚的,任人摆布似的,这整个就是西藏的文化大革命。”
 
那个正在激动地呼喊口号以至额头上青筋毕现的红小兵,有人说他的名字叫阿旺格列,长大后当了民兵队长,现在快五十了,天天转经朝佛。旁边那个穿着背上打补丁的衣服、正扭头看着男孩的男人,被认出是河坝林的一个修自行车的老汉。男孩身后的那个头上包着头巾的女人是个回族,如今常在帕廓街上摆摊买饼子。
 
注意看,邦达多吉也坐在人群中,正是男孩背后那个戴着遮阳圆帽子、露出上半身的男子,满面愁云,呆呆地注视着批斗现场,随时准备被点名,然后被揪出去斗争一番。一代豪杰竟也如此落魄!

《杀劫》:2006年2月,台湾大块文化公司出版
摄影:泽仁多吉(我的父亲)
文字: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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