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8日星期日

嘉央诺布:酥油茶里泡一个驴耳朵




今天是2137藏历铁虎年洛萨初十五,为此贴出博巴Kevin翻译的图伯特作家嘉央诺布啦关于洛萨的文章。

上图为博巴Chopathar制作的洛萨贺卡。


DIPPING A DONKEY-EAR IN BUTTER-TEA

酥油茶里泡一个驴耳朵
http://www.jamyangnorbu.com/blog/2010/01/30/dipping-a-donkey-ear-in-butter-tea/

作者/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
译者/Kevin
修改/台湾悬钩子
编辑/唯色

【似乎,多数的藏人想庆祝今年的洛萨(藏历新年)。无论目前我们的形势有多么的不乐观,而且再次看到我们的官员们又一次沖到北京去讨好那一些傲慢的统战部官员,是多么让人万念俱灰的难过事,我同意适度庆祝我们最重要的文化节日是合情合理的、可能也是有帮助的。我现在就很想来一杯了,在洛萨那天肯定会再多喝几杯。此外,图伯特所有勇敢的自由奋斗者,以及境外决心坚定的运动者,也需要一点休息和放松,以准备未来的奋斗。而我能为读者们的洛萨娱乐可做的贡献也就是一些小文章,希望可以把他们的心思从目前的政治问题中带走,当然也要适合新年佳节的精神。这篇文章,第一次出现在1994年2月15日的藏文报纸《民主报》("Mangtso",现已停刊)上。几年后在故乡网站(Phayul.com)上出现了英文版,标题是〈洛萨卡赛的故事〉。图片来自philipmarshall.net。素描是由一位在《民主报》工作的年轻的安多艺术家画的,很遗憾我忘记了他的名字。】

美食鉴赏家对洛萨卡塞的准备、摆放与品味之指南

洛萨饼干:卡塞(直译为“口”和“吃”),是像样地庆祝洛萨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卡塞也在其他正式的庆祝仪式时制作,如婚礼、朱古(转世灵童)坐床时等等,但是洛萨期间的卡塞不靠其他东西陪衬,成为唯一的主角。

最有名的卡塞或许是多数流亡藏人所称的“彭归昂觉”(驴的耳朵),但是其正规的名字应该叫做“库阔”。老一辈的拉萨人比较讨厌这种对标准洛萨卡塞的粗俗描述。库阔看起来像个大电话听筒,或者,哦,好吧,像一个驴耳朵,是一种拉萨的特产,可能在十九世纪末流传到图伯特(西藏)的其他地区。



最古老的一种卡塞无疑是“穆东”,它的长度与粗细跟男人的前臂相当,由四缕长面团编成辫子,在酥油里油炸而成。图伯特政府的所有「德嘎」(新年供品)使用穆东作为堆积的支柱和基座,而不是库阔。



在过去,图伯特政府会油炸上万个穆东,然后堆成一个高15至20英呎的巨大德嘎,陈列在布达拉宫大殿(Tsomchen)前面。新年的第二天,当官方的“泽郭”(典礼)结束之后,围观者们会冲进大厅抢拿尽可能多的卡塞。那种混乱的场面也只能想象了。

一些大寺院把穆东作为他们正式的卡塞,也是分配给所有的僧人的礼物。一则好笑的故事是关于在哲蚌寺的(哈东康参)求学的一位蒙古僧人,他试图(用不太地道的藏话)给供养他的一位虔诚的拉萨阿妈啦,描述他想赠给她和她的女儿一个大穆东,但是可能太过不雅,就不在此重述了。

家里摆放的正式“德嘎”是由很多种类不同的卡赛堆积而成的。当然库阔是作为基础的卡塞。摆放一个寻常的德嘎,至少需要八个库阔。这还有一个小争议,就是关于库阔的摆放方式。流亡藏人、以及大吉岭、噶伦堡的布迪亚(Bhutia,老图伯特,译注1)社会里,还有锡金人的作法,是将库阔凹的部位朝上放,这样就可以把糖、干果、甜奶酪等等放进去。但是拉萨的正规做法是把凹的部份向下放,要不然认为不吉祥。不管库阔是怎么摆放的,如今每逢洛萨的时候摆放卡塞这一习俗,在图伯特文化世界里很普遍,比如从达旺、不丹、坤布地区、木斯塘到拉达克。

正规的德嘎还需要其它种类的卡塞,我将会一个一个给大家介绍。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个被油炸的卡塞是不会用在德嘎上的。最先被油炸的是一个蝎子形状的卡塞,它是不能吃的,并且要在厨房的某个地方挂起来,直到新年的第十五天。这是用来避开厄运和制作卡塞时可能出现的意外。因为这个过程中要使用一锅很烫的油,被烫伤等意外的发生并不少见。蝎子在佛教未传到图伯特前的民间信仰里是很常见的标志,古老图伯特家里的厨房墙上经常会看到用粉笔画的蝎子。



小一点的穆东也是作为摆放在家里的德嘎的一部份(在库阔的上一层)。其他的卡塞都是“孔间”,大概是起源于图伯特南部工布(今林芝地区)。它是一个狭窄的长方形面团,中间切个口,面团的一端从这个切口中穿过,并在酥油或菜油(现在流亡地区是用玉米油)里油炸而成。狭宰的长方形也可以是菱形的。“拿夏”(劈开鱼)或者“拿穴”(鱼鳍)是把面团揉成像一段绳子一样,再平面地卷成圈,然后再辗开。



“布鲁”是一面扁平圆形的卡塞,由面糊油炸成很多脆脆的丝线制成,看起来像是印度的“佳列比”(jalebi)被浸泡在糖浆之前的放大版。



一个奇怪的卡塞是最后被油炸的,称之为“宾宾夺夺”(或“宾夺”),它看起来特别像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半截身体爬进冰屋里。这种卡塞是用来作德嘎的冠。有些最后被油炸的卡塞,一般被称为“术术”(就是小块块),都是一些小小的方形、三角形等,一般而言更方便食用。有一种有时候被称为“泽格麻”的卡塞,意思是胸腔,看起来也像,经常被包括在德嘎里面,但有人说那是中国传来的。



在安多地区,他们油炸一种很不一样的卡塞,安多哇(安多人)称为“索索”,但在西宁的方言是“森自”,是由很多细细的面丝缠在一起并油炸成的。



在木斯塘(洛曼唐),人们用一种(中间有两个切口的)油炸圆饼作为洛萨卡塞,在拉萨称为“台郭”。另一种类型的“台郭”是由加了酵母的面团制作而成,称为“于商帕勒”,它的起源可能是中国。

一种源自于尼瓦尔(译注2)的饼干,但在拉萨,人们用一种很不同的烘焙方法制作,称之为“桑噶帕勒”,字面的意思是“值一桑的饼子”(桑是往昔图伯特的货币单位)。严格地说,这并不是一种新年的甜点,但流亡地常常把它当成如此了。当我还是图伯特表演艺术团的负责人之时,我们的厨师索南旺堆啦会为本团的成员烘烤这种帕勒,也会赠给噶厦大臣和国会议员,以作为我们研究所的新年礼物(我当时在为研究所向政府争取更多的资金)。

所有的这些卡塞除了看起来不一样,它们还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我喜欢的卡塞是标准的库阔,由加了一点盐巴的纯面团在菜油里炸制而成。它的风味特殊,其味道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形状和油炸方法。其它卡塞如孔间和拿夏的面团作法里放了起酥油和糖,有时候是在酥油里炸的。制作布鲁也要使用糖和很多牛奶,这样面糊是流质的,并从一个像是点缀蛋糕用的挤花袋挤进一锅热油里。通常,等布鲁凉快之后,是要撒上糖粉的。安多人的森自或者术术则要添加四川的胡椒(麻的那种)。红、绿和蓝色的食用颜料有时候用于更小的卡塞里,像拿夏或术术。更传统的拉萨人不赞成这种做法,因为(当然)这是汉式的,并且经常在安多和康地看到这种卡塞。这种做法在流亡社区很普遍,但因质量有问题的食用颜料在印度出售(华人开的超市也有),让这种卡塞变得不是令人心安的选择。

卡塞的制作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所以通常需要一个专做卡塞的师傅。家里做的卡塞一般尝起来不错,但是似乎无法总是达到理想的形状。大的家族和机构常常雇用一位卡塞师傅,他会随身携带专业的工具,其中有:一个带有竹柄且扁平的金属篮子、一根在末端带有Y型状的棍子,一个长柄勺,一副军用的飞行护目镜,用来保护他的眼睛不受油烟和溅油的伤害。他还会带用来揉面和擀面的案板,那上面有很多刻痕,可以在卡塞上留下与众不同的条纹。1998年4月27日自焚的巴沃(英雄)图丹俄珠是个很棒的厨师,他会在洛萨期间制作卡塞来补充他的军人养老金。

汉人也制作一种卡塞,称为油条,早餐时候和稀饭一起吃。但我不同意认为我们的卡塞传统可能来自中国的说法。庆祝新年和主要的节日时制作一些特殊的面包或饼干,这在全世界是普遍流行的。汉人有他们的月饼,日本人有他们的年糕(mochi,麻糬,译注3),是在木制的大捣钵连续猛击而制成。英国人有他们的耶诞蛋糕与果干布丁(plum pudding,译注4),尼泊尔人在达善节(the Dashain festival,译注5)时有他们的“豺狼面包”(Sel roti,译注6),印度人在凯旋节(Dushera)制作“佳列比”,犹太人在逾越节制作未发酵的薄饼(matzoh)等等。

让图伯特卡塞传统与众不同的一点,就是制作卡塞的量是很庞大的。不单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里都需要摆放完整的德嘎,还要给朋友和家族的成员包括仆人在内赠送卡塞。另外还需要大量的卡塞,好布施给新年的特殊乞丐“折嘎”(美好愿望的宣讲者)艺人,还有那些新年当天到你家门口来的穷人。

当然,在洛萨庆典期间根本没有时间吃完那么多的卡塞。洛萨过了很久以后,也许甚至在初夏时分,卡塞常常在喝茶的时候端上来,作为一种可口的点心。英几(英国人)有他们的蛋糕,印度人有他们的米台(methai,译注7),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酥油茶或甜茶里蘸过的库阔更美味。很多老一辈的藏人认为只有在洛萨过去了很久之后,卡塞才开始得到了独特的真风味。

译注(台湾悬钩子补充):

1. 布迪亚Bhutia,是指祖先于15世纪时迁居到锡金、印度部份地区(大吉岭与噶伦堡)、不丹等地、尼泊尔,而族裔属于博巴的群体。他们说的语言与标准的博盖有65%的共通之处。布迪亚人大部份是宁玛巴的追随者,也受到噶举巴的影响。

2. Newari是指尼泊尔加德满都谷地的原住民尼瓦尔人。

3. 日本的传统年糕叫做“镜饼”(kagamimochi, かがみもち),镜饼由圆糯米粉加澄粉与热开水揉捣制成(即麻糬),揉捣时间通常要二三十分钟。其摆设与装饰方式、意义都有很多讲究,一般而言,过年时镜饼必须由大小两个圆盘状之饼相迭而成,上面再加上个橙,取其谐音,“世世代代”,比喻健康永恒的家庭,世世代代繁荣昌盛。传统上镜饼从12月28日供奉到正月11日,举行颇为隆重的开镜饼仪式(把镜饼用木槌槌开)。过完年后,通常用供过的镜饼,再做各式应节料理在新年期间全家人共享。

4. 英文字pudding(布丁),原意是指最后一道菜,也就是甜点之意。中文翻译成布丁的,事实上是指法式的甜点,Crème brûlée,又有人翻译为烤布蕾,这是英文里称之为custard的东西。英格兰人在圣诞节吃的plum pudding,是面粉、面包等加入大量水果干、粟子、松子等干果、板油(suet,牛羊脂),再加入白兰地、橙汁等,放到大型的棉布袋里,以长时间蒸煮(六个小时以上)的方式煮熟的。煮出来的颜色通常是黑色的,要吃之前,再直接点火,将布丁中的酒精燃尽。这道甜食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才臻于发展完善,也成为每一家户圣诞节当天必吃的甜点。

5. 尼泊尔国定假日的达善节( Dasain,也有人写为 Dashain,别名为 Durga puja),长达十五天。达善节是印度教的节庆,一般落在九月中旬稻米收成后,为全国性的庆典,各地村镇都架设竹制秋千,玩掷骰子(可以赌钱),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在街上或顶楼放风筝;也是家人团聚、一年一度添置新衣之时。这个节日也在锡金、不丹、大吉岭等地庆祝。

6. Sel roti,是尼泊尔在达善节过后没多久的光明节(Tihar Festival 或称Dipawali ,庆祝五天)时一般人家常常制作的圆圈形甜面包。制作的过程是把米浸泡一夜后,磨成粉,加入牛奶、水、糖、牛奶、荳蔻、丁香或其它个人喜好的香料,成半流动的状态,再油炸制成。

7. methai, 又写成mithai,是印度或巴基斯坦各式甜点的总称,通常是用牛奶、糖、炼奶,油炸或蒸煮而成。种类繁多,除了文中提到的佳拉比外,还有很受欢迎的古拉甲梦(Gulab jamun),是面粉里加上浓浓的鲜奶油、荳蔻等揉成圆球形,油炸后,再浸泡在有玫瑰味的糖水里。还有帕雅善(Payasam,又称基尔,Kheer),将米在奶油里炒过,再与牛奶一起煮三十分钟至浓稠,再加入糖、荳莞蔻、开心菓、杏仁、番红花等等,这道甜食也流传到英国,称之为rice pudding(米布丁)。

2010年2月26日星期五

青塘成西宁,帐篷犹显突兀


这篇文章,删减后发表在北京《艺术时代》2010年第一期,但还是有删改。为此,全文发表在我的博客上,这也是我的新书中的文章。

谨以此文献给友人加羊吉。


青塘成西宁,帐篷犹显突兀

文/唯色

在加羊吉的家里,那顶帐篷显得突兀。头一次在现代家居装饰的客厅里见到撑开的帐篷,哪怕帐篷并不大,也不是黑牦牛毛编织的帐篷,而是从商场里购买的户外用品,这情景还是让我惊讶了。

仅容两人的帐篷里有褥子枕头被子,加羊吉咯咯笑着说,小女儿也睡在这里。小小帐篷其乐融融,是不是,当夜晚降临,父母和孩子躺在里面慢慢入睡,会返回祖辈们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涯?然而,此帐篷已非彼帐篷,从头顶是天空、身下是草原的牛毛帐篷,迁居到城市那高楼蜗居中的尼龙帐篷,仿佛有了一种意味深长,夫妇两人的心思,更似眷恋着失落的传统。

可加羊吉告诉我,这帐篷其实为我而搭,当我们在电话中说好住在她家,她就把帐篷搭在了客厅里。对此我颇为费解。从小在乡间成长的她自然习惯帐篷里的起居生活,换作我,应该是不太可能适应的。从未有过游牧生活的我只能把睡眠交给床,是那种离地一尺的床,要有比较结实的床垫,要有比较松软的枕头和比较轻暖的被子。

我曾经很习惯的是钢丝床。那是15岁至22岁,在阴郁而潮湿的盆地、麻辣且好吃的成都,少年和青年的时光就在西南民族学院【1】度过了。少年等于高中三年,青年等于大学四年,说实话,我几乎没有对这个学校留下多少亲切的感受和必要的回忆,除了最后两年,对诗歌的热爱使我不安于室(教室的室),为后来成为一名执着的诗歌写作者打下命定的基础,念及此,方才会对这个云集多种少数民族或者说被汉化的多种少数民族的学校,浮上些许温情。

我尚记得住在一楼时,窗外总是二楼女孩子们悬挂的衣裙滴滴嗒嗒地落着水珠,总是让躺在窄小的钢丝床上的我以为外面在下雨,起身看,却又会被从楼上倾倒的剩饭剩菜的气味熏昏,更可怕的是几只津津有味啃噬着的老鼠,之硕大,之丑陋,从此还真没见过其它鼠可比。后来搬到三楼上了,依然是窄小的钢丝床,笼罩着小小的纱蚊帐,只要把纱蚊帐放下,就是自己的小小世界。许多女同学喜欢挂布娃娃或明星画片,我喜欢从书店买来或从图书馆借来世界文学名著摆一排,呵呵,我还真的不是附庸风雅,的的确确很迷恋世界文学名著。一次熄灯后,我把点燃的蜡烛放在父亲为了让我学英语专门买的录音机上,忘记在读什么名著了,反正看着看着进入了梦乡,结果蜡烛燃尽,不但把那当时那种黑砖头似的塑料壳录音机烧了个窟窿,还把纱蚊帐烧得乱糟糟,差些让我葬身火海。有意思的是,这么恐怖的事件,只是此时才出现在手指敲击的键盘上,从未在我心里留下过阴影,但会经常梦见民院学生宿舍的那栋楼房,我抱着书本或拿着饭碗上楼,可一拐弯,楼层就断了,只得四肢并用地爬上去。不知道这样的梦意味着什么,焦虑?恐慌?为什么?

认识加羊吉之前,我曾多次路过西宁,如蜻蜓点水般匆匆过往,连一条街名也记不住,连住过的旅店也全然忘却,但记忆里总是有一些友人的身影让我怀念。全都是因缘所致,有的因缘迟迟才来,于是彼此之间虽有灵犀却不曾谋面,于是对人反而比对这个地方更为牵挂。这是一个没有给我多少特别感觉的城市,很久以后才让我动心是它的另一个名字:青塘。那是在才华拔萃的安多女诗人德乾旺姆的诗中看见的,“却想起青塘城/没有希望的城邦,水一般流走不能回头……”无法言说的感受袭上心头,我明白了,这才是它最早的名字,这才是它本身的名字。果然,一位安多僧人告诉我,“青塘”是藏语,意思是“盛产骏马的地方”,这恰好应了图伯特的古老谚语:“卫藏教区,多麦马区,多堆人区。”【2】

但我每次路过西宁都不曾见马。既然早已不是青塘,那么马也自然成了昨日的回忆。如今连草原上的骏马大多已被摩托替代,何况乎城市?最多动物园会圈养几匹,马戏团会领养几匹,电脑游戏里会奔驰几匹,仅此而已。当然,属相为马的人不少,我恰是其中之一。藏人有十二生肖,汉人也有同样的十二生肖,谁跟谁学的?蒙古人亦论十二生肖吗?维吾尔人亦论十二生肖吗?不过我对马的热爱仅仅停留在形而上的层次。细细想想,我跟哪一匹真实的马有过几次肌肤贴近的接触呢?但又细细想想,我的祖辈,那可是在马背上度过了一生的啊。人在异化,马在消遁;异化的我即使来到曾经盛产骏马的青塘,也只能与如今的名字相配了。从一篇充斥着国家主义话语的游记中读到这句话:“西宁,顾名思义是西部安宁。清朝一代名将年羹尧曾屯兵于此,并从这里发兵平定西藏部族叛乱。”显然这又是一个殖民化的名字,就像康定之于达折多,西藏之于图伯特。

而这一次闻到西宁的气味,一个亲切的名字总算与所在的时空相应了。蓦然看见列车的窗外有着典型博巴轮廓的几个人,让我有点紧张地轻呼了一声:“安多!”一条条哈达就那么热情洋溢地迎来,我值得领受这么沉甸甸的盛情吗?但还是垂下了头,让丝绸的清凉和光滑落在脖子上,这洁白的礼物来自我族久远的习俗。忘了说了,虽是盛夏,但西宁远远没有北京那般炙热,我穿着宽松的皱褶的深灰的布衣长裙,与一个博巴的形象是否相扣?而赠与哈达的人,都在真挚地问候着:“德莫?”【3】

接下来,我们之间却在用汉语交流。安多话于我很难听懂,而我的拉萨话也是一般水准,虽然我们彼此正是缘于民族认同等理由才聚在一起,但外族的语言并非母语,挥之不去的尴尬如暗流涌动。

说到母语,我曾经与W有过争论。他说我的母语是中文,因为我学习、认识的第一文字是中文,最拿手的也是中文。但我不同意,甚至很不乐意。中文绝不是我的母语,它只是我的第二语言。且不说四岁以前几乎不会汉语,我生下时吃的第一口食物,是与母乳混在一起的图伯特酥油。我悲壮地反驳道:“我的母语不是中文,只不过我的问题在于,我的母语在成长过程中被置换了。”其实就是这样,被置换了。就像你怀抱中的珍宝,尽管你怀抱着珍宝,但你太幼小了,你太无力了,你太愚钝了,在你还没有开窍的时候,一只神秘的手拿走了你怀抱中的美丽的珍宝,而后塞给你另一样也很美丽的珍宝,是的,那也是美丽的珍宝,却与你几乎没什么关系,或者说并不是属于你的,但却从此与你再不分开,怎么办呢?你如何做得到一干二净地切割呢?所以这就是置换,确切地说,被置换。一件美丽的珍宝换走了另一个美丽的珍宝,不同之处在于,一个属于你却要与你永别,一个不属于你却从此依附于你,就这么简单。我当时绝望得真想放声大哭。

坐在藏式家具分隔的藏式空间里,勤快而好客的加羊吉端上了奶茶、大块羊肉和牛肉包子。她的三岁女儿,一个淘气的小希姆【4】,会时不时地钻到她的怀里吃奶,这又是令我难忘的一个细节,若是在草原上,孩子们像羊羔一样要母乳吃,乃很自然,可这是在城市啊,孩子不算小了。加羊吉身上洋溢的母性弥散着草原上的气息,让我着迷。她本是藏地民间知名的母语歌手,尤其在安多一带,她就像汉地的大牌明星那样深入人心。多年前我听过她的歌声,在拉萨老城的街头巷尾,到处都回荡着她用安多藏语唱着“香巴拉并不遥远”,当时我只觉得这安多女子的歌声特别地温柔,却又藏着说不清的忧伤。


值得一提的是,她还是一位女权主义者,这在藏地鲜有罕见。她用母语这样写过,在博巴自己的社会里,以遵循传统为名有着诸多的不公正,使妇女们深受其苦;如果不加以改善和解决,又如何为民族的平等与正义而奋斗?因此,图伯特的女性需要发出她们的声音。我双手赞成她的观点,也知道她所言的女权并不同于西方女权,虽然在她卧室的台灯下,打开着《第二性女人》【5】。她似乎希望我的加盟,热切地对我谈论着女权,可说实话,我却没有多少对女权的要求,这让我有些惭愧。我读过那本书,在1980年代的大学校园里,女生们都以谈论波伏娃为时髦,我也一度以为自己需要女权,写过这样的诗句:“一群人鱼贯而入/在那间谁设计的屋子里/放着一把椅子/你坐过,现在正等候着我/我看见七根木梁无比坚固/还有三四条鞭子/迫使我们低下头颅”,其中的“你”指的是传统女性,“三四条鞭子”比喻的是中国文化中对女性“三从四德”【6】的规范,但“七根木梁”比喻的是什么,已然忘却。由此也可见,我被汉化的程度有多深。

当然我不是说身为女性不应该争取女性的权利,只是就自己而言,我觉得我的心不太像是女人的心。换句话说,很有可能许多个前世并非女性,以至于此生虽有女性的身体,与生俱来的业力却使内心犹如男子。不,不,也许我说错了。我想说的其实是,我来不及需要女权。来不及生儿育女,来不及跟男人较劲,来不及被传统束缚,甚至来不及哭泣与寂寞,那也许是衰老以后的事情,而我还有许多过去的、今天的故事尚未讲完,我多么喜欢讲故事啊。

比如有一年在拉萨,那是洛萨【7】前夕,人们都在采购度过节日的物品,我跟着一位过去的贵族穿行在人群中,寻找一口存在于过去的井。据说那井水是专门在祈愿大法会上,献给释迦牟尼佛像和数万修法僧侣的净水。曾有着令人惊讶的俊美而今步履迟缓的格啦【8】,向路遇的亦然衰老的人们打听着,但已经无人清晰地知道老井的下落,除了那个居住在大杂院深处的阿佳啦【9】,而要找到她也是不容易的,可她竟然就相信初次结识的我们,亮出了腿上触目惊心的伤疤,那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就在帕廓街头,金珠玛米【10】的子弹击中了青春女子的腿。……拉萨啊,如果我遗忘你,我宁愿我的双手忘记技巧;我若忘记你所喜乐的,我宁愿舌头抵住上膛。

又比如列宁的头像缓慢地升起来了,这是一部东欧电影的场景。在写这些文字之前,我意犹未尽地刚刚看过。用石头雕琢的列宁那漠然的表情渐渐充满了整个银幕,分明是共产主义的表情,我非常熟悉,却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共产主义戕害了身为女性的感觉,可是没有任何事物堪比共产主义具有鸦片的效果,令人兴奋。那是一种受虐似的兴奋,又是一种执意而为的兴奋,用北京话来说,叫做死磕。有一次,我给好友讲述我听说毛泽东死时当场泪如雨下,而那时我才十岁,好友是在美国留过学的拉萨女子,她惊讶得不敢相信,我们不过相差八岁,却像是有了代沟。

“在最后的国境之后,我们应当去往哪里?/在最后的天空之后,鸟儿应当飞向何方?”【11】或者,就像另一首诗:

但我是个离散的人。
用你的眼睛为我封印。
把我带去有你的地方——
把我变成你的样子。
还给我脸庞的血色
和身体的温暖
心脏和眼睛的光芒,
面包的咸味和节奏的刺激,
土壤的滋味……母亲大地。【12】

或者,就像另一位诗人所写:“我,染了他们双方的血毒,/分裂到血管的我,该向着哪一边?/我诅咒过大英政权喝醉的军官,我该如何/在非洲和我所爱的英语之间抉择?/是背叛这二者,还是把二者给我的奉还?/我怎能面对屠杀而冷静?/我怎能背向非洲而生活?”【13】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表达清楚,反正我有太多的梦想,其中一个梦想是写一本书,在书里,我依然是一个女儿,一个与父亲情深似海的女儿,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最要紧的问题是,我现在走的路,是不是违背了他?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为我的今天而生气?可我又相信,他说不定为我终于圆满了他深藏不露的某个愿望而暗喜。复杂的心思;纠结的生命;特殊的境遇……也许很多都属于,都因为,来不及。

在加羊吉的家里,我和W紧邻客厅里的帐篷住了三夜。白天,我们去了杰衮本【14】,还去了嘉瓦仁波切【15】的故乡塔泽【16】,对于我都有着朝圣的意义,然而席卷杰衮本的商业化和笼罩在尊者诞生地的阴云又令我难抑悲愤,这都是2008年之前的旧事了。而2008年,藏历土鼠年,与我同龄的加羊吉,被警察拘押了二十多天,他们怀疑她把三月残酷的真相披露给了外界……获释后,她在母语博客上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客仓”,即“他们”。译成英文后,又译成了中文,我有必要在此转载其中的片段,因为这些文字让我想起了她的两个女儿【17】:

……在那些日子里,当我被扔在地狱的六重大门跟前时,我最思念的是我的善良而亲爱的母亲。尽管她去世近三年了,她还活在我心里。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亲爱的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否则,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看到我被监禁,她一定会发疯的。

最难以忍受的折磨降临的时候,我通常会叫着母亲的名字和卓玛【18】的名号以求保护。一个下午,当我被捆在一个凳子上时,除了一个女便衣警察外,其他人都去吃午饭了。许多天,我默默地压抑着痛苦的眼泪。但那一刻我软弱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大声地喊叫“阿妈,阿妈……”我对母亲的思念越来越强烈,而我的痛苦也变得更加痛苦,于是,我哭了……

注释:

【1】西南民族学院:位于四川成都,于1951年6月1日成立,现更名为西南民族大学。我曾就读于这所大学的汉语文系。

【2】简言之,是藏地三大地区的特点,卫藏以宗教著名,安多以骏马著名,康地以人著名。

【3】德莫,藏语,安好。

【4】希姆:藏语,小女孩。

【5】《第二性女人》: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西蒙•波伏娃完成于1949年,被称为女权主义运动的“圣经”。

【6】三从四德:中国儒家礼教,指古代中国妇女应有的品德。三从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妇女的品德、辞令、仪态、女工)。

【7】洛萨:藏语,藏历新年。

【8】格拉:藏语,先生。

【9】阿佳啦:藏语,“阿佳“在这里的意思是大姐。加“啦“以示尊敬。

【10】金珠玛米:藏语,解放军。

【11】这首诗的作者是巴勒斯坦伟大诗人马哈穆德•达威什(Mahmoud Darwish),见爱德华•W•萨义德所著的《最后的天空之后》,新星出版社。

【12】这首诗的作者也是穆罕默德•达威什,见爱德华•W•萨义德所著的《最后的天空之后》,新星出版社,2006年。

【13】这诗句的作者是德里克•沃尔科特,圣卢西亚诗人,生长于英属殖民地时代,于199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4】杰衮本:藏语又称“衮本贤巴林”, 意为十万佛像弥勒洲。即塔尔寺,位于藏东安多,即今青海省湟中县,藏传佛教格鲁派宗师宗喀巴的诞生地,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

【15】嘉瓦仁波切:藏语,对达赖喇嘛的敬称之一,意为至尊之宝。

【16】塔泽:又写成“当采”,安多语,位于今青海省平安县石灰窑乡红崖村。

【17】全文译文见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8/11/blog-post_13.html,译者是台湾悬钩子。

【18】卓玛:藏语,度母,度脱和拯救苦难众生的女神,藏传佛教诸宗派崇奉的本尊,有二十一位度母。

2010年2月24日星期三

中国人权专访德庆边巴(Dechen Pemba)


Dechen Pemba(德庆边巴),英国出生的藏人,她的父母于1960年代以前离开西藏,而她于2008年7月的一个早晨离开北京公寓的时候,被至少七名便衣警察拦截,稍后被押解上车,载往飞机场……目前她住在伦敦,刚结束关于中文研究的硕士学业,并且创办博客High Peaks Pure Earth(高峰净土 http://www.highpeakspureearth.com/)。

下面是Human Rights in China(中国人权)对她的专访,见《中国人权论坛》2009年第4期http://gb.hrichina.org/gate/gb/big5.hrichina.org/public/contents/18239


中国人权专访德庆边巴(Dechen Pemba)


中国的藏人之声

中国人权:首先想请你谈谈你是怎样走上现在这条路的,并请介绍一下你所从事的工作。

德庆边巴:我想开始得解释一下,当初去北京的目的是学中文和了解那个地方。之前,我曾研究西藏好多年,发现自己并没有居住在那里及感觉受限制的特殊经历。现在,我得出一点,要想真正了解今天的西藏,你就必须知道中国是怎么回事儿。这是我的主要目标,我想如果在奥运会前一个月我没有被驱逐出境——被要求离开——我会在那里呆更久一些。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激进分子或类似的人物。但那段经历让我真正明白一点,那就是我真的对西藏人的心声感兴趣。而且关注他们说什么、不说什么也同样让人感兴趣和重要。我们所听到的心声是受限制的吗?或者他们有没有固有的看法?或者他们是不是表达了新的想法?於是,我上互联网调查并建立博客。

中国人权:那么当你被要求离开中国后,你就回到你的博客空间里去了!

德庆边巴:是的,正是——因为我被非正式、口头转告5年内不能去中国。

中国人权:他们确实对你那么说的吗?

德庆边巴:他们说,“根据我国法律,你在5年内不许回来”。我确实告诉他们我想要书面通知,但我从来没得到。他们说我应该会得到的。我说马上就要,因为他们有这份上面有我名字的文件。他们从来没有说明他们的身份,只是把我弄上一架飞机。

我想回去,我已经做好了回去的准备。看情况吧。我回到伦敦,怎么能真正接触当地西藏人,了解他们在谈论什么和感受如何呢?

中国人权: 你谈到博客,是指流亡海外西藏人的博客,还是说你也能看到在西藏的人写的博客?



德庆边巴: 我建立博客“高峰净土”(High Peaks Pure Earth)时,是想让它成为一个只服务於藏人的博客翻译项目,这些藏人或在西藏或在中国。博客已建立并刚运作一年有馀,去年我在攻读中文研究的硕士,因此挺忙,不过现在我已完成学位,递交了论文,我将有更多时间专注在这上面。

中国人权:你的论文是研究关於什么问题的?

德庆边巴:我的论文是研究被中国人臆想的藏人心声,我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产品中的少数民族心声感兴趣。

中国人权: 怎样寻找回“被中国人臆想的”藏人心声呢?

德庆边巴:这个被臆想的心声很有意思。我不知道是否能概括一下我的论文,但是我从80年代起就关注文化产品,此后确实有许多中国作家关注少数民族文化。要知道,这就是寻根文学。

我留意电影、音乐和文学。最近我看了两部小说《狼图腾》和《藏地密码》。《藏地密码》去年才出版上市,之后就出了7卷,并成为中国大畅销书。这本书是关於西藏的,但作者是汉族人。这与我的博客项目有点儿离题,因为这些是中国官方认可的臆想出来的少数民族心声。这些不是禁文,相反,在中国主流社会非常受欢迎。我很感兴趣《狼图腾》和《藏地密码》怎么能如此畅销,它们都是关於内蒙古、西藏和少数民族的。

中国人权:你的结论是什么?

德庆边巴:很简单地说,我的结论就是:那些臆想少数民族和少数民族心声的中国作家其实思考的是中国汉族身份和汉族主题,与少数民族本身基本没什么关系。

中国人权: 最有剽窃性的就是那些从事再构想的作家和艺术家。

德庆边巴:确实如此。在80年代寻根文化的呼声中,他们就是在剽窃。我认为现在,甚至最近的典範作品也很类似。这些艺术作品都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我在“高峰净土”翻译的藏人博客在中国和西藏都能自由浏览。只有一个例外— — 我们经常发表的唯色(Woeser)博客的作品在中国被禁,在西藏就更糟糕——她的博客是最负盛名的藏人博客。在博客被关闭前,没有任何违禁或颠覆性的认定。

网络封杀

中国人权:在中文博客,一篇登载的博文会突然间被删除。情况是不确定的——越过红线的标准是变动的,而且通常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越线了。那你怎么办?你翻译的藏人博客有没有这种情况?

德庆边巴:我们确实有几次那样的经历。我们找到一篇文章,保存链接想把它翻译出来,把链接发给翻译者,结果文章没了,被封了,而且经常是整个网站突然上不去了。有几个管理藏人主要博客的网站一到敏感时期就被封闭。

中国人权:在中国能访问你的网站吗?

德庆边巴:不行。只能通过网络代理器,但我正尝试把平台移到其它地方,让其更易於访问。

中国人权:你能让我们分享一些你对藏人博客的研究吗?哪些是允许的话题?什么内容会导致封杀?

德庆边巴:封杀是基於政治气候的,任何时候都有敏感纪念日。比如,3月10日前不能发表任何东西。再有,整个8月所有主要的藏人网站都被封闭。当网站解封后,我们发现许多被当局认为与政治有关的内容已遭删除。

中国人权: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外,什么是被当局认为具有“政治内容”的?

德庆边巴:任何关於藏人受到威胁的公开讨论或对任何政治事件的评论,还有涉及被镇压或酷刑折磨及任何类似的经历。我们还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有些文化区域相对於其它区域不那么敏感,所以很多藏人作家现在就写关於藏文的博文。

中国人权:在你8月3日题为《从刑事案件检验对少数民族的非特殊政策》的博文中, 贴了一张中文宣传海报,上面写着“全国各民族大团结万岁”。你认为“人民大团结”这句特定的口号在国内行之有效吗?为什么你选择贴那张图片?

德庆边巴:“高峰净土”上的博文一向忠於原文,从不加入我们自己的观念。所以那个帖子我们尽量用英文、用唯色的原图来再现她中文的原貌。那张图片是50年代的中国宣传海报,所以我们要把它译成英文。

我们愿意提供一些背景资料,如主流媒体关於少数民族政策的文章链接,感兴趣的人可以自己去研究。但我真的认为“高峰净土”要做的不是去告诉人们,你应该这样去看这个问题或这些政策。我们不应削弱藏人的心声,因为我们真正要的就是把这些心声翻译出来,直接呈现给读者。

中国人权:编辑是政治行为,翻译也是政治行为,这真是个挑战,没有办法回避要做出的选择,这你知道。

德庆边巴:的确是。我们选择翻译和上传到博客的东西还是很能跟上总的政治气候的。藏人博客圈总是在某段时间更多地谈论某些话题,我们想反映那些动向。

中国人权:你有没有与你翻译的那些博文作者联系?他们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们对於自己的心声传到中国以外有什么反应?

德庆边巴:在“高峰净土”,我们没有和博主直接联系。我们关注的博客是任何能看中文和藏文的人自己都能看的,因为这些博客都能自由进入。唯一有直接交流或互动的是和唯色, 因为她的博客上有“高峰净土”的友情链接。以前她会张贴我们翻译的而她没看过的博文并译成中文。那样你会看到3种语言的文章。将来我很想把“高峰净土”办成双语或三语,创办一些论坛,让会看英文、藏文和中文的人能聚在一个地方,每一篇文章可以看原文,也可以看另外两种语言。

从办“高峰净土”的经验,我认为,自从2008年3月的抗议以来,藏人博客其实是一笔信息财富,但没有真正充分利用这一信息源。相反,每个人都把焦点放在信息封锁、禁闭和怎么没有人能去西藏的问题上。其实,你可以从博客中找到线索。

中国人权:你是指从被删除的内容?

德庆边巴:从博客隐晦的提法,或者从诗歌的字里行间都能找到。我认为博客真的是尚未充分利用的信息源。唯色就干了件了不起的事,记录了每一个抗议活动,每一个小事件。她的博客被译成英文并发表在中国电子时报上。那是原来只有中文的真正有价值的信息来源。对我来说,那是个信号。

中国人权:唯色一直以来是怎么做的呢?因为当局知道她干什么,而且她在我们的刊物中一直发表文章。她能一直这么做令人感到惊讶。你怎么看此事?

德庆边巴:唯色在中国西藏人中是非常独特的一位。事实上,她多年至今一直写文章、建博客,她的书在台湾出版。她很引人注目,在西方媒体甚至在北京都有很多关於她的介绍,藏人团体也因为过去一年她写的关於西藏的最新情况而意识到她所做事情的价值。我认为她作为一个藏人所达到的瞩目程度是我们过去从未见过的。

中国人权:有的时候,受关注确实提供了一点保护空间。

德庆边巴:我想是的。人们常常吃惊她能畅所欲言。她很大胆,真的把在中国的藏人敢做的推进到了一个新的範围。我想她申请护照两三次被拒,於是请了律师起诉,开始考验法律系统,这真的很勇敢。同时,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身所处空间的微妙界线。

中国人权:我认为就像艾未未,看上去当局给予他一定的空间,作为一个例子来证明人们其实可以去批评政府。然而,一旦当局断定你已经越过界限,艾未未甚至会因为试图做证人而遭殴打。

德庆边巴:我认为在中国,“允许直到不允许”已经够有耐性了。

中国人权:说得好!

德庆边巴:你只是不知道界限在哪里。

中国人权:这应该是这个讨论中的一个警句。我想我们经常听外国观察家们举例“我认识某些人,他们能做这,能做那”以示中国的“进步”和“开放”。然而,“允许直到不允许”是独裁政府的特性,它的另一特性就是——你事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不允许了。

德庆边巴:而且你无法判断。

西藏青年

中国人权:二十多岁这一代的汉族青年对於1989年发生事情有种危险的历史遗忘,而西藏年轻人却恰恰相反,他们非常活跃,他们背负着历史,铭记着历史,推动着老一代去做些事情。西藏年青人和汉族一样被官方宣传洗脑,而且要面对必须学中文的压力,还要为保持他们的身份认同而抗争。他们是怎样做到这样一种富有活力的博客的?

德庆边巴:我认为汉族青年与藏族青年的不同之处在於,藏族青年的身份意识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不断增强,这归因於官方民族政策的逆反效应。这些政策理应是促进少数民族的融合,可是当你去强化区别,结果就使区别的意识更加强烈。我在想那些背井离乡被专门送去内地学校的藏族青年,显然这些孩子将被汉族主流社会同化。然而,通常这些孩子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真正属於这个文化,他们便开始想家,想自己的家人。他们的藏族身份意识反而增强——我想这就是官方政策的逆反效应。我还想,西藏人确实有种历史连续性,这真的很重要,这一点也许正在受到威胁。这就是为什么去年发生的抗议都有年轻藏人参与,因为他们的父母出去抗议,父母要他们的孩子也一起去。

中国人权:而中国大陆天安门那一代,由於一些人属於既得利益者,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与官方合作,保持沉默。

德庆边巴:我想,藏人的家人和父母一直在谈论汉人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年轻人感到不能忘记过去这一点真的很重要。这一代人还有一种责任感。和我有联系的北京学生,他们的藏人身份意识很强,甚至那些完全在汉藏二元文化中成长的,依然自称西藏人,建藏文博客,说藏文。那是生活在北京的一个最大的好处——可以和全部的藏族学生互动。

中国人权:藏族学生与北京学生的关系怎么样?

德庆边巴:我觉得大体上挺好。他们交朋友,藏族学生必须和汉族学生共用一个宿舍。但我总感觉藏人是一个圈子,汉人又是一个圈子。

《不再恐惧》


中国人权:你能谈谈纪录片《不再恐惧》吗?

德庆边巴:这是去年奥运会期间真正把藏人心声公之於众的一个项目。说到这部电影,最吸引我的,是看到藏人用新的方式寻找一条非暴力地表达自己的路。不用抗议和横幅,这些藏人更具创意地带着小而廉价的摄像机走遍西藏,记录下遇到的每一个西藏人对3个简单问题的回答:1)你怎么看中国和西藏?2)你怎么看奥运?3)你怎么看达赖喇嘛?这是身处西藏的藏人把西藏带进奥运会的尝试。我认为支持录像、纪录片等新的抵制方式很重要。和我有联系的北京学生,他们的藏人身份意识很强,甚至那些完全在汉藏二元文化中成长的,依然自称西藏人,建藏文博客,说藏文。

中国人权:我很欣赏你把这项计划视为一种新的活动方式。我想,人们不因说教而改变,而因自己的经验而改变。这些新的活动方式带来的挑战将推动中国根本的价值转变,这是成为更开放、包容、民主和尊重人的尊严的中国所必需的。人们总得经历些不同事情才能去想像和构筑不一样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科技让我如此兴奋,因为它具有让人涉足不同经历的潜力。你总能听到官方关於藏人的宣传,可是如果你能看到、听到不同的事实,你就可能用不同角度来看待西藏人。

德庆边巴:这是纪录片计划很重要的部分。每一个同意出镜的人都同意不把他们的脸遮盖起来或作技术处理,因此你看的时候会感觉和他们面对面交谈。他们真的很勇敢。

中国人权:你有没有读到过有关人们是否意识到这种风险的批评?纪录片制作人对此如何回应?

德庆边巴:我完全理解那种感觉。他们在和一个政权打交道,如果这个当局想找到这些参与者的话,他们可以找到。然而,我百分之百相信做这个项目的人,他们是风险的承担者。一个是喇嘛,一个是农民,他们不是专业影片制作人,但他们设法和中国当局较量,把藏人心声发出去。於是,他们环游西藏拍摄了超过40小时的片子。在一些山村,人们排着队等待上他们的镜头留下他们的证词。村民们说,这些人来拍片子,要为奥运会放映,要在全世界放映,我们真的能做些事情了。当听到类似这样的故事,我感到我怎能不去支持这个项目?片子中我最喜欢的一段话没有在25分钟的影片里放映,他是一个牧民,他说他觉得在中国的西藏人就像白天里的星星——看不到。我真的感到这部影片背后的整个意图就是要在看不到藏人的奥运会期间,让藏人能被人们看到和听到。影片中人们如此礼貌而有说服力地诉说着他们的冤屈,难怪抗议要随之发生。拍摄的最后一天是2008年3月10日。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文化表达的空间

中国人权:一年以后,你觉得博客改变了中国国内文化表达的空间吗?

德庆边巴:是的,可以肯定。你可以从一天里含蓄隐晦的政治评论到枯燥的官方说教中阅读到任何东西。

在我看来,最棒最好的博客是那些聪明而富有创意的。比如,在龙舟节期间,全中国都在庆祝,一个西藏学生写道,我们应该庆祝,可是往下他又说,让我们庆祝一个我们的祖先从未听说过的节日,让我们吃些我们的祖先从未尝过的东西来庆祝。通过这样的幽默和讽刺,你可以说很多。

中国人权:我觉得幽默很有效。

德庆边巴:是真的。很棒的一篇博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对历史、对中国政府劫持节日是如此生动的写照。今年更为极端,由於西藏人决定不庆祝西藏新年,政府强迫人们庆祝。

未来

中国人权:现在你已完成硕士学位。你将准备做什么全职工作?

德庆边巴:我的网站得到了一些款项,所以我可能继续做些“高峰净土”的工作,不过这在哪里都能做。我得想办法保持我的中文。许多藏人做藏文工作,但没多少人学中文。我想这让我显得蛮独特。为了我的论文,我读《藏地密码》,这本书还没有翻译成英文。

中国人权:那么你是看这本书的中文版?

德庆边巴:是的,我只能这样。我到处看到这本书,看到地铁里的中国人也在看。法兰克福书展对2008、2009年中国最畅销的小说做了个调查,《藏地密码》排名第一,《狼图腾》第三。

软实力

中国人权:你对中国的软实力策略和其对国际社会的影响有什么评价?

德庆边巴:我觉得真有意思,这些中国学者从来不评论西藏、少数民族和任何敏感的事情,因为会影响他们的专业研究工作,影响他们回中国。我确实钦佩敢於发声的中国学者。

中国人权:中国的软实力策略能起作用,部分原因是外国学术界、政府甚至媒体从事的隐性交换——回避敏感问题和族群作为进入中国的交换代价。

中国的信息控制不仅在於控制信息,其控制的範围从什么能说、怎么说,到什么时候能说和说谁,几乎无所不包。而且许多是通过技术本身去控制的。政府还利用警察机构、国家暴力、法律法规去强化民族主义——这是一种在本土实施的软实力。这种软实力的影响意味着什么?

德庆边巴:在三四个主要的藏人博客上,你要填上你的身份号码和真实姓名去注册和撰文。八月份有两三个博客停了,他们回来说出了些问题,没有具体说是什么问题,但网站上写着:请小心发文。

中国人权:这是提醒你要自我审查过滤。

德庆边巴:是的,基於西藏现在的形势,官方对藏人博客圈的规则在不断改变。然而,当你只听到一点动静的时候,往往是最为令人担忧的。


延伸阅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8/07/blog-post_11.html英籍藏人德庆边巴为蒙冤被逐而发声

http://woesermiddleway.ti-da.net/e2292308.html北京奧運對藏人說“不”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9/12/blog-post_12.html在中国坐牢的纪录片制作人当知项欠的故事

2010年2月22日星期一

什么是幸福?



什么是幸福?

文/唯色

什么是幸福?对于我来说,回到久别的拉萨,吃着母亲揉的糌粑,抱着眼睛明亮的小侄女,擦拭着佛堂里的净水碗,或者,在阳台上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被看家的那曲牧羊犬的吠声几乎震聋了耳朵,到了寒气袭来的夜里,点上一支正宗的敏珠林寺的香入睡……这样的时候,是幸福的,一个游子的简单幸福。

年轻的住在安多的诗人嘎代才让,在最近写的一首诗中也谈到了幸福。诗的名字叫做《我是藏人》,其中,除了写“在这个专制的冬天/我写下了这首诗!”,失去双亲的他还写了“做梦见到了父母/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深信,这一刻/我并不伤心”,双语写作的他还写了“说着母语,深信,这一刻/我是安静的,也是幸福的!”。这是一种出自生命经验的感受,这样的幸福属于个人,噙着泪水。

铁虎年洛萨的第一天,凌晨天色未亮,我去祖拉康朝佛。没想到朝佛的信众那么多,挨肩接踵的长队蜿蜒着,我无法描述会有多少本地的、各地的藏人,从什么时辰起就聚拢于此,一步一步地靠近着慰藉人心的觉仁波切。以我往年总是在祖拉康度过洛萨前夜的经历,我多次见过这样激动人心的情景:人头攒动,人影摇晃,人声訇响,在金色的光芒中,历尽沧桑的觉仁波切含笑看着虔诚的众生。是的,这是幸福的时刻,见到这样的情景,即便铁石心肠的人也应该会动容,握在手中的武器也应该会藏在身后。

不过这次我只能在回忆中重温这样的情景了。尽管排队将近四个小时,可是离祖拉康的第一道门还很远,而家中有事,只好折返,不过我已经感受到了族人的脉动。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数不清的穿着羊皮袍、氆氇做的藏装或穿着都市流行时装的男女老少,我想说的也不是我前面的那对梳着几十根辫子的牧人母女,而是那些被军绿色、深蓝色的制服武装起来的人,以及穿普通服装却同样负有特殊任务的人,其人数之多,会不会到了每个朝佛信众的身旁都有一个高度警惕的军警的地步?

可是,比如说,几天前电视上播放的藏历新年晚会,满目都是一片红,所有的节目都在渲染同一个主题,即幸福。当然,这幸福也是红色的,五星红旗的红,中国红的红。并且,从台上的主持人到演员,从台下的官员到挑选的观众,每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上都充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简直构成了西藏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幸福。其中有个节目幸福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一群穿藏装的女演员朝着一群穿军装的男演员似乎很是深情地唱着:“呀啦索,兵哥哥的笑脸……”媚态十足的节目使得整个拉萨充斥着一种虚假的幸福感,实际上却经不起现实中哪怕一个充满敌意的军人手中紧握的枪。

难道幸福是在枪杆子的阴影中降临的吗?难道幸福是被要求挂在嘴边就成真的吗?关于这个话题,我曾与我的上师交谈过,他以一个修行者的平静,从容说道:“真正的幸福是内心的幸福,而内心的幸福既不可能靠金钱买来,也不可能靠谎言骗来,更不可能靠武器镇压而来。”接着,他整理了一下袈裟,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幸福,是人人都想要的。”

2010-2-16,拉萨
(本文为RFA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转载请注明。)

2010年2月20日星期六

丁一夫:被政治入侵了的学术翻译——谈谈《喇嘛王国的覆灭》中文版的翻译



在中国出版的《喇嘛王国的覆灭》中文版以及再版。


被政治入侵了的学术翻译
——谈谈《喇嘛王国的覆灭》中文版的翻译


文/丁一夫

美国藏学家梅尔文•戈尔斯坦的现代西藏史第一卷《1913-1951: 喇嘛王国的覆灭》一书, 1989年出版以后,引起了中国藏学界异乎寻常的重视,1993年底就由藏学家杜永彬先生翻译成中文,出版后得到中国学者的高度评价,2005年还出了新版。当代海外藏学家的著作如此迅速地翻译出版,仅此一例。

早在1994年,就有人请时年90岁的著名藏学家柳陞祺为此书中文本写一评论。柳陞祺先生以视力不佳而婉拒。不久,柳陞祺先生写信给在美国的邓锐龄先生说,对这样的大部头著作,不能听之任之,“我不想看译本,倒想买一本原书”,“如果不难买到,价格不超过一百美金,倒想托你代买一本,我有美金可以还你。”(《柳陞祺藏学文集》汉文卷下集)

这倒引起了我对中文版的好奇,因为绝大多数的中国读者能够读到的是中文译本。粗粗地浏览了一遍中文版,我不得不说,这本得到国内政界学界高度评价的中文译本,像近几年国内出版的大多数藏学译著一样,是一本有问题的翻译。

英语不足还是学养不足

打开中文版,第一页,前言,第一节,说的是辛亥革命事起,十三世达赖喇嘛从流亡中归来,驱逐了清廷派出的官员和入藏川军,开始了为期39年的独立时期。中文版说:“中国从未接受过这种状态,中华民国和国民政府有效地恢复了其对西藏的控制。”具备起码的近代藏史知识的人,读到这一句都会愣住,因为这完全不符合众所周知的史实,或者说,根本和史实相反。这短短一节里,几乎每一节都有问题。谁都知道,被驱逐的清廷官员以驻藏大臣为首,那不是“汉族官员”,“中华民国和国民政府”的说法也很奇怪,不想上十分钟,你就想不出译者为什么会这样翻。【1】

中文版第五页,“同时,十三世达赖喇嘛也经受了来自中国和英国的外来威胁,它们从未承认达赖喇嘛履行对西藏统治的权威。”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完全不是事实。于是找原书核对。原著说的是,十三世达赖喇嘛也经历了来自中国和英国的对他的统治的外部威胁,他不再能把行使对西藏的统治看作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高枕无忧的了。【2】这一句中,主语始终是十三世达赖喇嘛,译文的下半句改换主语为“它们”(中国和英国),是把句子结构看错了。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译。如果译者英语不足,翻出来的中文句子总该懂,而这中文句子的内容错得一目了然,译者作为一个藏学家,总应该看得出来的吧?

还有一些错误,不需要很好的英语,也不需要藏学知识,凭常识就可以判断了。

三十年代,英印政府派出拉萨的一个官员叫威廉逊,他在拉萨生病,拉萨政府拒绝英印政府派出飞机到西藏来救助他。这是近代史上一件很有名的小事。中文版第208页,“这时威廉逊的病情更加恶化,1935 年11月18 日他因小便失禁而死。”“小便失禁”是一种症状,有谁是因小便失禁这种症状而死亡的吗?【3】

还有一例也是凭常识就可知道翻译有问题,不需要核对原文,错译显然来自于英语能力不足。

中文版第395页说,据说“是当时驻拉萨的英国代表处头目黎吉生首先把热振的请求带给国民政府而引起大札摄政的注意的。” 这很不合逻辑,英国外交官黎吉生怎么会去把热振的请求告诉国民政府而引起热振的政敌大扎摄政的注意呢。原文的意思是,据说是黎吉生让大扎摄政注意热振向中国人发出的请求。【4】错译的原因是没有分析好句子里接连两个“to”。至于此书中为什么把西藏近代史上非常有名的英国官员黎吉生一次次地译成“头目”,我们就只能猜测了。

还有一些错译,涉及藏史上的重大事件,中文本居然把内容完全译反了。

中文版第434页,“大扎否决了上述提议,指令噶厦将刑罚更改如下:‘虽然理所当然应考虑判定为重罪,但是我请求施用刺目的刑罚,这是出于年轻的达顿喇嘛长寿的考虑。这是我个人的判决。’接到这道命令时,噶伦们对大札摄政对企图杀害他的政敌表现出的宽大仁慈感到吃惊,…”中文读者读到这一段,会得出什么结论呢?这西藏的大扎摄政是够残酷的,他下令挖政敌的眼睛,而手下的人竟然还为如此宽大仁慈而吃惊。那么让他们不吃惊的刑罚更不知有多残酷呢。中文读者自然不会料到,译者在这里没有把“撤销”这个词给译出来。他说的是“我请求撤销刺目的刑罚”。【5】这样的错译是不可接受的。

再如,中文版第446页,西藏派出一个代表团,申请英国的签证,中国方面强烈反对英国发放签证。英国外交部有人说:“我们的看法和主张是,如果中国方面施加压力,那么我们将不顾西藏政府所提出的不应发放签证的明确请求,我们不可能再维持西藏自治的立场,并对我们维持其自治的立场作出解释。”西藏政府怎么会提出请求不要给自己发放签证呢。有谁到外国领馆去申请签证的时候请求说不要给我发放签证的?那不成了精神病了?原文的意思是,如果英国在中国政府的压力下,不给西藏代表团签证,那么英国就不能继续维持其西藏自治的立场,不能说自己是支持其自治的了。【6】

阅读译本的经验是,如果你觉得中文句子不通,或者不知所云,那么,多半是原文没有读通。

中文本第448页,“问题是最大限度地鼓动中国公众发表意见,显然是希望避免任何国际团体对西藏的地位进行调查。” 在中国历史上什么是“最大限度地鼓动中国公众发表意见”这种事情?原文很简单:最令中国人不安的事情显然是一种焦虑,即要避免任何国际团体来调查西藏的地位。【7】

二次大战后,西藏派出代表团要求访问美国,遭遇很大困难。中文本第491页说,“国务院通知其驻德里大使:申请访美之事可以允许,但是只是在西藏人处境极为不利的特殊情况下才能这样做。美国大使还得到特别指示,要他依据西藏的护照颁发签证”。这一小节几乎每一句都译错了。【8】

有些地方翻得不好,看来既不是英语不足,也不是知识不足。例如中文版第609页,“这种权力的变化和转移是因关于中国驻印度大使的第一点建议的变化而肇始的。” 原意其实很简单:这种权力转移,一开始是突然推翻了针对中国大使第一条建议作出的决定。【9】

还有一些地方,原著说得很清楚,内容也非常重要,中文翻译却极为误导。中文版第623页,英国外交部研究了“宗主权”一词的含义。这是有关西藏之国际地位的最重要也最有争议的概念。“英国外交部在考查了这种区别之后得出结论:所有证据都表明,西藏不仅不是中国的一部分,而且还具有其自身的明确的国际身份。”可是,英语原文有一点很小但是非常重要的不同:英国外交部得出的结论是,西藏不只是中国的一部分,而且还具有它自己明确的国际身份。【10】译者只是没有把“not merely” 这个短语译对。

从翻译的角度说,这样有问题的翻译比比皆是,如果有耐心逐句核对,几乎每一页都可以找出一些来。现在我理解柳陞祺先生的话了:“我不想看译本,倒想买一本原书”。

政治对学术的入侵

尽管如此,从中国读者的角度出发,我认为有一本中译本总比没有中译本要好。现在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但是对藏人藏地的了解,大多数中国人了解西藏的读书条件,却远远比不上海外英语读者。

从翻译的角度出发,由于语言上的困难而造成的中文版缺陷,都是应该谅解的。翻译是助人的事,出力多而得利少,很容易吃力不讨好。在两种语言之间被动地工作,是很辛苦的事情。语言的知识和能力,谁都不是天生的,都是多年苦读,一点一点积累,一点一点改善出来的。所以,我原谅任何纯粹翻译的失误。我有理由相信,任何译者,都会进步,都会译得越来越好。我有耐心等待译者的下一部译著会好得多。

但是,我不能原谅的是,政治对学术翻译的入侵。

所谓翻译,尤其是学术性翻译,更尤其是当代西藏史这样充满争议的领域里的学术性翻译,读者有理由要求翻译者把原作的意思准确地进行语言转换,让不懂英语或者没有机会读到英语原著的读者,能够用中文读到英语作者的意思。也就是说,你给我们一个中文文本,但是我们要求从这个文本中读到的是原装的美国藏学家梅尔文•戈尔斯坦,而不是经过中国藏学家杜永彬修改了的戈尔斯坦。由于语言或知识的原因翻得不好是一回事,但是你翻的时候不可以修改。你翻的时候修改了,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那就不再是翻译,那叫篡改。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中文版第484页,有一节开头就说,“历史发展表明”;中文版第612页,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有“西藏统治集团”一说。我感觉好奇。这种我们耳熟能详的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框架下的典型说法,美国藏学家梅尔文•戈尔斯坦用的英语原话是什么呢?只好再去翻原著。结果发现,这两种说法都是译者凭空加上去的。【11】

另外有一些地方,可以明显看出译者的汉文化立场。比如,藏人有医生,作为藏学家总应该知道藏医。翻译成“佛医”是不对的。藏文化和西藏历史中,请示神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你不能理解藏人文化心理中的神喻,你就无法理解西藏历史上的很多事件,无法理解藏人对自己和对世界的认识。本书译者把乃穹活佛翻译成“神汉”,是把这种对象比附为本民族的文化元素了。

还有一些很容易被中文读者忽略的细节,却清清楚楚地表明了政治对学术翻译的野蛮入侵。

中国的中文读者可能因为已经习惯而不再留意,海外中文读者可能因为事情分散而没有注意,在中国的当代汉语行文中,宣传部门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已经形成了一些语言规则,这些语言规则甚至已经成为写作者的习惯,演变成人的本能。有些题材是不能形成文字的,有些词汇是不能出现在文章里的,有些政治规则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恪守的。比如,中国大陆政府不承认中华民国是一个国家,那么,在你写到台湾的时候,属于一个国家才有的一切,比如总统、立法院、行政院,都得打上引号,以示“不合法”,“不予承认”。这种规则是如此严格,以至于很多人在引用台湾人自己的话的时候,也给其中的此类词汇打上引号,等于强行代表被引用者也必须“不予承认”。

不幸得很,由于中国政府不承认西藏曾经是一个独立国家,于是在戈尔斯坦这本洋洋八百页的中文版中,这一规则得到了普遍的实行。

在1951年前的西藏,除了达赖喇嘛和噶厦政府以外,西藏还有一个“民众大会”(有些著作中翻译为“国民大会”。)这是一个类似于议会的“议政机构”。这一机构本身没有行政权力,有资格出席这一会议的人也不是平时位高权重的僧俗官员,但是每当遇到重大事件,这一机构就体现出举足轻重的份量。民众大会典型地表明了具有悠久历史的西藏社会和政体,已经发展出复杂的政治体系和权力结构。而且,它是中国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一种东西,这说明西藏的政体完全不同于历朝历代的中国政府。

不知译者出于什么考虑,在戈尔斯坦著作的这本汉文版中,凡是民众大会,统统打上引号。甚至在全文引用民众大会对外公告的落款签名处,也给“民众大会”四个字打了引号。问题还不在于应该不应该打上引号,问题在于,这个引号是戈尔斯坦原著中没有的。标点符号是句子的一部分。引号在当代英文和中文中是如此重要,英美国家的公共演讲中,演讲者常常要把引号读出来,有时候还辅以手势,表示那些字句是打了引号的。在没有这个引号的地方,硬加上一个引号,这就不是翻译,而是篡改了。【12】

在中文版中,这些机构所带的引号显然表示其“不合法”,因为中国政府不承认那个时期西藏“事实上”的独立状态。戈尔斯坦在此书中介绍,1942年,由于外交事务大大增加,噶厦决定恢复十三世达赖喇嘛时期就尝试过的“外交局”。外交局的存在,说明西藏在行使独立的外交活动,那正是一个独立国家才有的。可以理解,这会使一些中国学者不愉快。可这是史实,更何况,这是一个西方学者在他自己的著作中阐述这一史实。我们这本中文版的译者却毫不含糊地给凡是出现“外交局”的地方都统统打上了引号。更有甚者,在戈尔斯坦大段引用西藏外交局的对外信件的时候,译者在外交局落款签名的地方,也不客气地给外交局三个字打上了引号。这样的做法,其蛮横几乎可以和中国政府外交部的新闻发言人相媲美,简直匪夷所思。【13】

同样,西藏政府派出的"慰问同盟国代表团"也获得了同样的待遇,一律打上了引号。奇怪的是,同样性质的“西藏商务代表团”待遇要好一点,在标题等重要地方是带引号的,在文字段落里有时候有引号,有时候却没有引号。是不是因为“商务代表团”听起来是做生意而不是搞外交,因此可以容忍一点?其实读了此书的人都知道,西藏商务代表团是西藏政府最重要的一次外交活动。

这些原著中本没有的引号,却遍布中文版全书,显然是中文版的行文规则,必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然而,我却很难理解,译者作为一位专业的藏学家,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相信中共的宣传部或者中国国家新闻出版署会给藏学界及出版社明确指令,在出版物里这些词汇必须打上引号。作为一个学者,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和观点,也可以在适当的场合表现自己的爱憎好恶,但是,现在你是在搞学术翻译,不是在做文艺创作。中文读者读了这样的中文版以后,得出的印象必然是,连美国当代著名藏学家戈尔斯坦在其严肃的学术著作中都认为,西藏的这些政府机构是“不合法”的。可是,这并不是戈尔斯坦英文原著中的原意,这种印象是译者通过对中文译文的添加而刻意加给读者的。这是在利用外国原作者的学术声誉欺骗中文读者。这样做,为严肃的学术翻译所不允许,为正派的学者所不齿。这个道理难道很不好懂吗?

此书中文版的迅速问世,得到国内藏学界王尧、耿升、张祖基,多杰才旦、邓锐龄、丹增伦珠、高淑芬等等众多先生的出力相助和推荐,藏学界重镇王尧先生为之作序,戈尔斯坦为中文版写了前言。初版后,1995、1996年两次登上全国畅销书排行榜。2005年又出了新版。戈尔斯坦不通中文,是否了解中文版的政治色彩,我们无从猜测。我想不明白的是,国内藏学界那么多学者,历时十余年,怎么就看不出此书中文版的问题呢?即使手头没有英文原作,中文内容和语句的错误如此明显,怎么会看不出来?遍布全书的引号,在在表现出政治对学术的野蛮入侵,学者们怎么能心安理得?

此书中文版问题的受害者,是中文读者。译者及其师友学长,欠受骗的中国读者一个道歉。

——————————————————————————————

【1】原著P XIX: In 1912-1913, the 13th Dalai Lama returned to Tibet from exile in India (see Map 1). His ragtag volunteer force expelled all Chinese officials and troops from Tibet, reestablished his rule, and began a thirty nine-year period in which Tibet held total control over its own internal and external affairs. China never accepted this state of affairs, and the Republican and Kuomintang governments worked to restore Chinese control. They were unsuccessful, however, and when Chiang Kai-shek fled to Taiwan in 1949, the Tibetan government alone still controlled Tibet.

【2】原著P43 The 13th Dalai Lama also experienced external threats to his rule from both China and Britain and would never take for granted the exercise of his right to rule Tibet.

【3】原著P270 Williamson's condition worsened, and on 18 November 1935 he died of chronic uremia.

【4】原著P474 that it was H. E. Richardson, the head of the British Mission in Lhasa, who first brought Reting's request to the Chinese to the attention of the regent.

【5】原著P515 Taktra overruled them, instructing the Kashag to change the punishment as follows: "Although the verdict is reasonable taking into consideration the seriousness of the crimes, I request that the punishment of taking out the eyes be withdrawn for the benefit of the young Dalai Lama's long life. This is my personal verdict." On receiving that order, the shapes expressed surprise at the leniency the regent was showing to the enemies who had tried to murder him.

【6】原著P528 Our view is that if under pressure from the Chinese we were to disregard the definite request of the Tibetan Government that visas should not be granted we could no longer maintain the position that Tibet is autonomous and give account of our support in maintaining its autonomy.

【7】原著P530 The matter that is agitating Chinese minds most is clearly anxiety to avoid having the status of Tibet examined by any international body.

【8】原著P577 the State Department notified the U.S. Embassy in Delhi that the proposed visit was permissible, but only under specific conditions that were very unfavorable to the Tibetans. The embassy was specifically instructed not to issue U.S. visas on the Tibetan passports.

【9】原著P701 The beginning of this shift in power was the sudden reversal of the
decision regarding the first point of the Chinese Ambassador's proposal.

【10】原著P716 On both these counts the research division of the Foreign Office concluded that all the evidence showed that Tibet was not merely a portion of China but, rather, had a clear international identity of her own.

【11】原著P580, p704。

【12】中文版第460页。

【13】中文版第534页,538页等。

(感谢丁一夫先生赐稿在本博客发表。)

2010年2月19日星期五

嘉瓦仁波切千诺!





至尊嘉瓦仁波切长寿祈请文

(藏音)
 
岗日热维廓维辛康索
片倘德瓦马吕炯委内
坚热斯旺丹增嘉措应
夏贝嘎记帕突丹觉格

gang ri ra bas bskor ba'i zhing khams su/
phan dang bde ba ma lus ‘byung ba’i gnas/
spyan ras gzigs dbang bstan ‘dzin rgya mtsho yi/
zhabs pad bskal brgya’i bar du brtan gyur cig/

(中译)

雪山绵延环绕的净土
一切利乐事业之缘源
丹增嘉措慈悲观世音
愿其足莲恒久驻百劫


至尊达赖喇嘛长寿祈请文

藏文:宗萨•蒋扬钦哲•确吉罗卓
译文:俞以诚 堪布喇嘛

嗡 索 地

所有诸佛大悲智慧 功德力总持如雪山
观世音化现之怙主 三界众生唯一上师

无可比量极其稀有 智慧周遍犹如昙花
教众中珍贵的大宝 持白莲圣者愿长寿

末法时化现之觉者 以护持印摄受众生
四无量心金刚誓句 十地大菩萨愿长寿

菩提道次第现证智 诸佛三密相融无别
悲智功德难以思议 北方第二佛愿长寿

说法著述辩论无碍 八大教派尽能通达
以妙观察智为说法 二障尽除者愿长寿

宗喀巴教法如宝石 讲修事业腾达飞黄
敌障外道全然摄伏 无畏雪山狮愿长寿

三现三续密乘次第 圆满四灌甚深瑜伽
四身智慧如实亲证 遍主金刚师愿长寿

情器世间大印本质 本源智慧甚深光明
如日净智破除无明 任运瑜伽师愿长寿

大海般地密续宝库 清净传承如四大河
相机逗教具缘弟子 承传密主师愿长寿

轮回涅槃缘起所显 一切显现原是无生
甚深中观离诸戏论 龙树教授师愿长寿

外内密三无别时轮 长者宿儒白莲法王
以上师相化现世间 真实本初佛愿长寿

轮涅诸法光明点中 圆满自在不增不减
解脱大果不假造作 原是普贤佛愿长寿

总之佛教全体法王 无分别心含摄利钝
一切教众唯一皈依 丹增嘉措师愿长寿

三界众生金轮王宝 谁莲花足下吉祥轮
顶礼供养虔敬永续 政教大法王愿长寿

降伏魔君帝释天王 具诸大力金刚宝杵
极能粉碎邪见大山 饮血忿怒尊愿长寿

须弥四周日月庄严 三密相契地久天长
住在普陀洛伽山宫 不败金刚幢愿长寿

长寿三尊祈赐加持 上师本尊诸佛菩萨
誓言谛力如是祈求 愿望无阻究竟实现


至尊达赖喇嘛赞歌

藏文:堪布
译文:奕皖

今生来世领路人 皈依三宝之自性
怙主达赖如意宝 敬请安坐我头顶
我心深处恒意念 凡诸愉悦向汝歌
所有痛苦向汝诉 怙主达赖喇嘛尊
嗡嘛呢叭咪吽舍

吮吸藏地之母乳 孕育长养诸雪儿
愿随尊后以前进 走向和平安稳路
受苦西藏之子民 愿依指路之明灯
走上康庄之大道 走向光明解脱路
嗡嘛呢叭咪吽舍

从心深处涌现出 长远信心如波涛
愿与怙主大悲心 相融无别成一体
我以至诚恭敬心 无染犹如白绸布
上有怙主之尊容 请尊慈悲常忆念
嗡嘛呢叭咪吽舍

虔敬向您致敬礼 双掌合十置胸前
恭诵三句之偈颂 祈请纳受置心间
于此藏地不幸时 内心坚定无畏惧
心恒圆满及平安 怙主等同诸佛陀
嗡嘛呢叭咪吽舍

从今直至成佛间 唯一皈依怙主您
天下众生尽无余 愿悉安住佛净土
嗡嘛呢叭咪吽舍

注:第二幅图片为TIBET画家Losang Gyatso la的画。

2010年2月17日星期三

有关去年洛萨的几篇文章


去年洛萨,从安多、卫藏、康传来“2009不过洛萨”的声音,并且在安多、卫藏、康都有无数藏人不过洛萨的事实。以下几篇文章,是我于当时就这一现象而写,在2010年洛萨之际,再次贴出,为的是重温和纪念。

图为今年洛萨的拉萨。


伟大的“公民不服从”遍及藏地

近日我的博客上,有不少关于春节与洛萨的讨论。有汉人网友说:“你过你的洛萨,我过我的春节,两不相关。至于你过不过你的洛萨,与我无关。”不错,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节日,不应强求其他民族都去过一个民族的节日。据查证,农历正月初一被设为春节,全国放假,始于1913年,袁世凯当中华民国大总统之时。因当时提倡“五族共和”,就没有把端午和中秋等汉人节日也列为全国节日。看来现在的中国领导人连军阀袁世凯的胸襟都没有。当“中华民族”的概念铺天盖地,中国的御用文人也呼应要有大一统的“中国表情”。

既然要有“中国表情”,其他民族的“表情”就可以被取消或被替代。但为了显得党的民族政策宽宏大量,常又需要其他民族的“表情”来点缀,所以像洛萨这样的民族节日,还是必不可少,不仅要放假,还要举办类似春晚那样的藏历新年晚会。而在部分藏地如安多和康,洛萨被春节取代已多年,尽管度过年节的方式基本上依循藏人的习俗,但也越来越多地掺杂汉人的习俗,如贴对联、挂灯笼、放鞭炮等。即便在放弃春节的呼声日渐高涨的今天,已经形成的习惯还是难以短时间内革除。这些年虽然也过洛萨,相比来说春节更要热闹些。

当然过春节也不是什么过错。有汉人网友说:“至于某些藏人也想过汉人的春节、或某些汉人也想过藏人的洛萨,那是他们的自由,其他人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去指责,就仅仅因为他们与自己是同一个民族?”这话听上去颇有道理,我也赞成。问题是,之所以有许多藏人纠结于今年的春节和洛萨,并不止是两个年节属于不同的文化系统,更是出于良心的忍受程度,以及充满悲悯的宗教情怀。

无论春节或洛萨,对于经历了2008年的藏地民众来说,并不想用往年那种欢庆的方式度过。正如去年四川大地震,成千上万的普通人因此丧生,而他们幸存的家人并不愿意在尸骨未寒的这个新年忘却他们。一位去灾区过年的志愿者说:“没有人可以规定春节之时的气氛必须是热闹的,必须是祥和的。真实的情感,无论是欢乐的还是悲伤,它都发自于内心深处。”同样的道理,在始于去年且至今未止的西藏事件中,有不计其数的普通藏人丧生于军警的枪口下,有不计其数的平凡藏人至今还身陷囹圄,而他们的亲人朋友,又怎么可能会有快乐的心情来度过伤痛犹在的年节呢?

荒谬的是,当局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很希望人民忘记他们制造的苦难,故而使出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花招。如在热贡,当地政府挨家挨户发文件,要求藏人签名按手印,其文件内容是:保证在今年绝不发生去年那样的抗议,保证听从党和政府的话,保证今年必须过年。在夏河、阿坝等藏地,当地政府给干部职工发鞭炮,要求过年期间燃放鞭炮。而在拉萨,竟还抓了在民间传言不过年的藏人。对此,有藏人网友在我的博客上讽刺道:“伟大的党很贴心,快不快乐,过不过年也要管”,“当他要你快乐的时候,你不快乐,那是思想上有问题,甚至可能会被弄成什么什么‘集团’的成员”。

身为公民,藏人们却连过不过年这起码的权利都没有,而藏人们仍在不屈不饶地坚持着今年不过年的权利,这已然构成了一种崭新的抗衡,其意义乃是伟大的“公民不服从”正遍及全藏地。

2009-1-29,北京
(本文为RFA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转载请注明。)


当恶法张狂的时候

去年年底,从安多、从拉萨、从康,开始传来2009年藏人不过年的声音,到现在已汇成强音,被境内外藏人响应,转化为实际行动。不过年,什么意思?如何才算不过年?这样的问题,许多不是藏人的人都不解地问到过。是的,只是一句“不过年”,太简单。而不过年,并不是说,在新年到来的日子,装着无所谓,让年节像平常日子一样地过,其理由以及方式,正如在藏地传播的一份倡议所言:“在拉萨3·10事件中,数以千计的同胞被捕入狱,数以千计的同胞惨遭迫害,数以千计的同胞下落不明,我们这些安生苟活的藏人,如果你还良心未泯,如果你愿意同甘共苦,就请做到以下两点:不纵歌欢娱;不燃放爆竹烟花。仅此两点希望大家都能做到,让我们缅怀逝者,祈福生者!”

我在上一期节目中,对这一行动的评论是:“……这已然构成了一种崭新的抗衡,其意义乃是伟大的‘公民不服从’正遍及全藏地。”目前,如安多的阿坝、热贡、夏河等地,康的甘孜、德格、左贡等地,民间没有贺岁的气氛,诸多欢庆性质的民俗活动一概取消,民众怀着肃穆的心情去饱经摧残的寺院供灯祈祷,而拉萨及卫藏许多地方亦复如是。事实上,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行动,其意义甚至可能超过去年。因为去年爆发的大规模抗议,令世界为之震撼,认识到藏民族对当局五十年的统治并不接受、并不认可。而今年不过年,呈现的是藏人内部的觉醒,在连听首歌、传句话都会被捕、判刑的恐怖境遇中,那么多的农民、牧人、市民、学生、僧侣,甚至体制内的藏人,自发地、普遍地做出这样的选择,表达的是分布在中国行政区划中五省区藏人休戚与共的愿望,以及对当局的不迎合、不捧场、不服从。

本来过不过年是一种权利,而且是最基本的权利。而当局的反应,一是用行政指令的方式,要求各地藏人必须以隆重、喜庆的方式过年;二是用暴力手段,视“不过年”为严重的“分裂”行为,抓捕抵制隆重、喜庆过年的藏人,如最近在拉萨展开的搜捕。将藏人视为假想敌的当局,天天讲的都是什么“密切关注敌情动向,始终保持临战状态”之类,因此任何非暴力抗争的代价都是巨大的,付出的是鲜血、囚禁,甚至生命!如康地左贡走上街头喊口号的白马才华,就在上个月葬身于军警的毒打之下,没有比这更残酷的结局了,我看着他充满青春活力的照片心如刀绞。

把不过年归为“公民不服从”令我心酸。且不说,“公民不服从”本是西方民主法治社会的概念,而在极权中国,连中国人自己都如是质疑:“‘公民不服从’在中国几乎没有任何本土资源,甚至在中国有没有‘公民’,都还是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更遑论‘公民不服从’了。”中国人在中国没有公民地位,那么近六百万藏人呢?从身份证的含义来说,分布在中国行政区划内的藏人是中国公民,那么就应该拥有并可以行使中国公民的权利。但事实是,所谓的公民权利,如同成了与藏人格格不入的东西;所谓的法律,不过是以公正的名义行使不公正的手段。而不过年,与其说是“公民不服从”,不如说是“藏民不服从”!值得书写并且传扬的是,面对当局制定的恶法和暴力对待,各地藏人依然勇敢地坚持着自己的权利,这分明具有与其他“公民不服从”所不同的意义,从而为“公民不服从”提供了新的案例。

2009-2-5,北京
(本文为RFA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转载请注明。)


被羁押的藏人与被制造的“洛萨”

本月10日,在为抵达拉萨的中外记者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文革中发迹的西藏官员尼玛次仁宣布,有953人被羁押,其中76人被判刑。而去年4月9日,文革中发迹的西藏官员向巴平措也对中外记者宣布,有953人被拘押。显然,这个巧合的数字颇受官员的偏爱,竟在长达十个月之后不增不减。可是上个月,据西藏日报报道,拉萨开展的“严打”使8424人被调查,81人被捕。那么这81名被捕者,跟953名被羁押者有什么关系?未必这81人可以忽略不计?熟悉中国国情的人都知道,凡官方公开宣布的数字无一不是大大缩水,实情究竟如何,永远都不可能是公众可以了解到的。而西藏自治区的“区情”除了虚假,还很愚蠢,因为漏洞百出。

尼玛次仁还说,最近一些人挑拨藏民族不过藏历新年的目的是达不到的,藏民族没有理由不过年,并且非常肯定地宣称“藏民族一定会过一个喜庆祥和的节日。”看来这位卖力表演的傀儡似乎底气十足,就像官方网站上对于洛萨气氛的竭力渲染,西藏卫视上关于藏历新年晚会的热烈宣传,可想而知,即将到来的洛萨将会被制造得有多么的热闹非凡!正如春节,中国的电视上全是欢欣鼓舞的镜头,包括去年四川地震灾区的灾民也喜逐颜开,似乎无需遵循为死者守孝默哀的传统。一位汉人作家批评说:“策划这些新闻报道的人,也许你从来没有失去过至爱亲人,但任何人迟早都会经历无法‘欢庆’的春节,当你们的那一个春节到来的时候,你们一定明白,你们曾经对灾区民众干了一件多么不道德的事!”

同样的道理,在经历了去年3月的抗议之后,整个藏地笼罩在红色恐怖之中。对于失去父母手足的家庭来说,对于失去同乡邻人的乡村来说,对于失去同修道友的寺院来说,都知道在从此的生活中缺少了谁,而那些不得不缺席的人,有些人化为屈死的冤魂,有些人还在监牢里受苦。如果活着的幸存者们无视那么多同胞所付出的代价,刻意去忘却在自己身边发生的震荡,欢度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喜庆祥和的节日”,无论为了什么理由,都违反了人类最基本的道德。用藏人的谚语来说,这么做,无异于“在父辈的遗体上赛马”、“在丧父的悲痛时敲锣打鼓”。

恐怕这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比起我们所生存的空间更为荒谬。你快乐时他不让你快乐,所以就像前年尊者达赖喇嘛获美国国会金奖,无数藏人以传统的庆祝方式表达发自内心的喜悦,却被当局禁止并且出动重兵;而你不快乐时他却硬要让你快乐,甚至连你放弃穿豹皮虎衣的恶劣风气也不行,因为他认为这是“分裂”行为,所以等着看吧,在藏历新年晚会上将会有一些个昧着良心的藏人披挂豹皮虎衣,出尽洋相。

说到良心,如“公民不服从”这一西方概念即缘于人的“良心”并达成共识,付诸于公开化。对于受到藏传佛教滋养的藏人来说,今年不过新年,与其说缘于“良心”不如说缘于宗教精神中的“菩提心”。出于菩提心,众生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众生的危难就是我的危难。大多数藏人都会诵念这个经文:“菩提心若未生起,希生起;若已生起,莫消退,且渐增长。”本质上,仅仅是出于菩提心,2009年,藏人不过新年。恰是菩提心,聚合了境内外、多卫康藏人的空前团结,从未有过的鼓舞人心!

2009-2-12,北京
(本文为RFA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转载请注明。)


“我走上街头,想要的是自由和权利”

“洛萨”快到了。众所周知,今年“洛萨”,藏人的心情大不一样。当局早就注意到了。驻藏大吏张庆黎屡屡发令“下好先手棋、打好主动仗”,各种官媒把“不过年”的说法栽到西藏流亡政府和西藏青年大会头上。事实上,“不过年”是境内各地藏人最早提出,出于自发的愿望。没有人组织藏人“不过年”;没有人号召藏人“不过年”;没有,没有。却影响巨大,人人皆知,乃是一场伟大的“公民不服从”遍及藏地。

有人说,这样的“公民不服从”是低层次的,仅仅是不过年而已,止于个人,历时短暂,属于无需冒太大风险的安全行为。其实不然。近一年来,大军压境的广大藏地形如监狱,在连听首歌都会被捕的今天,“不过年”被视作严重的“分裂”行为,甚至已有藏人相互传言“不过年”而遭捕。事实上,藏地的“公民不服从”比其他地方更艰难,因而所取得的任何一点效果都值得关注。

这个政府对藏人是不人道的。藏人的所有要求都被轻蔑地踩在脚下了。藏人的所有希望都被轻蔑地粉碎了。达赖喇嘛回不了自己的故土已经五十年了。班禅喇嘛如人间蒸发已经十三年了。噶玛巴一去家园已经十年了……还有蒙冤入狱的丹增德勒仁波切,康地多少老人临终时呼唤着他的名字死不瞑目,数年来当地民间不过任何节日不举办喜庆活动……许多预言变成了令人心惊的现实,十三世达赖喇嘛当年说过:“藏人的权利和财产将被剥夺,我们全都会成为侵略者的奴隶……”。我的一位僧人朋友的七旬母亲,去年也走上街头游行。后来工作组挨户调查,质问为何参加抗议,是不是要求“藏独”?老人说:“独立不独立我不知道,也不懂,但我很清楚我们没有自由,我们没有权利,我走上街头,想要的是自由和权利。”

藏人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诉求和抗争。1959年,1969年,1979年,1989年,1999年……而去年也同样震惊了世界。当然,当局的不人道再一次成为现实,它的回答还是全副武装的军警、装甲车和监狱,除了“严打”就是“严打”。生活在公权力的暴力下的人民往往对此是恐惧的,因为恐惧而不得不沉默。长久的沉默;醉生梦死的沉默;感恩戴德的沉默;只能磕长头、挂经幡、撒隆达的沉默……这不是不可以理解的。然而这一次不同了。

一个藏人从西方回到拉萨,百般谨慎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返回了自由世界,给我来信说:以前回去,总是失望,因为人们不是谈论金钱就是谈论玩乐,而这次完全不同了,这让人感到有希望了……一个藏人从汉地回到安多,去了城镇也去了乡村,无论在体制内的干部当中还是在老家的牧人当中,处处感受到鼓舞,于是告诉我:又是一个想不到啊,我们的人民,在去年让我们想不到,今年依然如此,真了不起,那么齐心,让人看到希望。

两个友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希望,这是我注意到的不寻常之处,让我想起一位捷克知识分子就公民与非正义的当局之间的关系说:“越是奴颜婢膝满心恐惧,当局方面就越不把你当回事。你只有让他们明白,不公正和专横并不能畅通无阻,你才有希望使他们有所收敛。人们一定要永远保持尊严,不怕威胁,不低三下四,只讲真话,这样做便能造成一种压力,因为这一切与当局的所作所为尖锐对上。”

2009-2-19,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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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洛萨,西藏的记忆

从来没有哪个洛萨,像2009年的洛萨这么引人瞩目。中国政府费心费力企图淡化西藏问题,但每每总是效果相反,愈发吸引世界眼球。今年的洛萨,由于去年的严酷镇压使得藏地遍布人间悲剧,悲伤中的藏人如何有心情欢度?这本是任何一种文化,包括中国文化都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为之震怒的当局却软硬兼施,一方面,竭力营造和谐、欢乐的假象,模仿央视春节晚会的西藏电视台藏历新年晚会,乃历届晚会拨款最多、规模最大、审查最严,制造的是比春晚更恶心的“假大空”。另一方面,如向四川省藏人聚居地区增派的军队,除了武警部队,还有中国七大军区之一的成都军区的部队,据悉洛萨期间,将在康北的道孚县和康南的理塘县,以及安多的红原县举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出于震慑的目的必然愈加刺激受辱的藏人,即便压得住一时,又未必压得住永远。

许多驻北京的外媒重又燃起去年西藏事件爆发时对藏地的兴趣,这实际上反映的是许多国家的民众对压迫中的藏地一直持有的关注。应该向这些努力突破中国当局的重重封锁去报道藏地真相的外媒记者表示敬意。有的记者冒着被军警阻拦甚至拘捕的危险,穿行在高海拔的寒冷藏地,从忍无可忍的普通藏人那里了解到真实的境况。一个中年商人告诉记者:“我们是生活在枪口下的人。他们企图强迫我们庆祝新年,但是我们拒绝了。……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我们是藏人,达赖喇嘛永远在我们心中。”一个年轻农民说:“没有舞蹈,也没有歌唱。就算是汉人给钱让我们买,也没有人放烟火。”一个头发花白的牧人说:“去年发生的那一切,已经成为藏人历史的一部分。……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藏人的声音和内心,是中国官媒掩盖不住的,反而被各种语言传得更远。

今年的洛萨,因为如此非同寻常,将成为藏人集体记忆中重要的一页,也会给西藏文化之外的人留下印象。一位外媒记者问我:藏人本来是怎么过洛萨的?于是我讲述了我在拉萨亲历的洛萨,最难忘的是洛萨前夕的大昭寺,前来朝拜的藏人成千上万,都是多卫康的藏人,都在热烈地向佛祖释迦牟尼表达着虔诚的信仰,我曾有多少次在温暖而感人的“觉康”,度过了这样迎来洛萨的夜晚!

我还讲述了多少年来我们再也没见过的洛萨,其实我们再也没见过的是“默朗钦莫”。从典籍和老人的回忆得知,五百五十多年前,藏传佛教格鲁派宗师宗喀巴为纪念佛陀以神变之法大败六种外道的功德,于洛萨期间举行祝福祈愿的大法会,历时十五天,五世达赖喇嘛之后延至二十一天。届时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以及其他寺院的数万僧人云集于大昭寺,举行修法、辩经、驱魔、酥油花灯会、迎请未来佛等佛事。而15日那天,巨大的彩色酥油浮雕供放在高高地竖立于帕廓街的木架上,当满月高悬天空,无数盏供灯齐放光明,天上人间,辉映成一片……但“默朗钦莫”在“文革”席卷藏地时被取消了,1986年重新恢复,1989年因法会期间爆发藏人抗议再度被取消,至今不再举行。原本有着“默朗钦莫”的洛萨,是西藏消失的证明。

2009-2-24,北京
(本文为RFA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转载请注明。)

2010年2月15日星期一

来自图伯特:“我是藏人!”


这里有来自图伯特的声音:诗人嘎代才让、阿顿•华多太、德乾恒美、雪儿东珠、牧笛的同题诗——《我是藏人》。选自嘎代才让博客http://blog.sina.com.cn/gadaicairang,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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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代才让:我是藏人

之所以我是藏人,每每
觐见大自然的胸怀:雪山、草原、蓝天
湖泊时,忍不住将浮肿的身子
投入其怀抱。因为它从不拒绝
爱着的一切。

你知道吗?

“我的同胞曾被囚禁在这里
四水六岗卫教军曾溃败
在这里。

桑烟缭绕
海螺鸣响
房顶插满五色经幡的地方
这里是我的家——高原的胸膛
西藏!”
——题记

0,

清晨,给佛供一碗净水
我不再要求更多:西藏的存在
使我的一生得以完整
不再害怕失去。

在这里,与你相遇
与万物相遇。感受到了爱
感受到了被爱。

之所以我是藏人,我一直坚信
历史,一直坚信
神灵的存在。

1,

“我听见了无数种族的语言
在我的母语里哭:

铁匠/农夫/猎人
妓女/商人/小贩
……

我已不屑于眼前的景象
虽然有事没事儿爱唱《翻身农奴把歌唱》
但我能分辨清楚
说话带有女人腔的男人必定是个
山东汉
穿着难看的摄影背心的是个
四川妞。

此刻,我正抚摸残损的佛像
怎么也想象不出
这些人在一个月后
一边比划着一边惊诧地说:

“藏人既然是有信仰的
喇嘛怎么会杀人?”
我想:一切都有理由让人畏惧

夜遮盖大地
我们还去往哪里?

2,

因为我是藏人,我有
许多回忆:

“猕猴和罗刹女
与自然和睦相处的天性
以及,图博王朝
格萨尔的传唱”

因为我是藏人,
遇上了悲伤的生活。
因为我是藏人,
得到了足够的安慰。

然而在这个专制的冬天
我写下了这首诗!

3,

“她的眼睛和手掌的纹路都是西藏的
她的名字,西藏的
她的梦和悲伤,西藏的
她的信仰,她的双脚和身体,西藏的
她的语言和她的沉默,西藏的
她的声音,西藏的
她的出生和死亡,西藏的”①

4,

做梦见到了父母
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深信,这一刻
我并不伤心

起床去点了一盏酥油灯
这是一个雪天的晚上
我决定退下手腕上的佛珠
念经,祈祷。

此时的夜,真实,
厚重。

5,

对于我来说
天葬并不可怕
对于你来说
天葬是愚昧的

因为我是个藏人
了解自己。

6,

这一次拒绝是
与你的身份有关
我说我每天附带一把藏刀,并不是
为了杀生。
你总猜测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地方

“说藏语,因为是藏人。
过洛萨,因为是藏人。”

我就这样用母语回答你
“阴阳两隔。
我说我带刀,原因在于清醒地认识自己
恐吓自己。”

7,

“他们来了,在星期六中午
他们来了,乘着形似装甲车似的公共汽车
他们来了,带着轰响的锯子,工具,还有绳索
他们来了,那七位劳工
他们来了,那七个鬼魅
他们来了,醉醺醺地,像抱着鲜花似的抱着啤酒瓶
他们来了,穿着迷彩服一般的绿衣

满脸通红
皮鞋乌黑
他们来了……”②

8,
我是藏人,
要恭顺地膜拜。
我是藏人,
要参与自己的所有宗教节日。
我是信佛的
不能夺走这一个属于自己的
洗礼。

9,

“走多远,我会抵达西藏?
走多远,我会见到父母?
走多远,我会穿上藏装?

赤身裸体
我们将奔向拉萨
以溃烂的双脚
证明我们伤痕累累的身心是
属于藏人的!

花园寂静
拉萨化为一只鹰鹫在飞
雷鸣近了
雨就来了!”

10,

之所以是藏人,跟其他民族不一样
我们遭受歧视、监禁、折磨、死亡,显然变本加厉。
之所以是藏人,我不再恐惧。
没有胆怯,依旧信佛,习惯地
在尊者像前点燃无数供灯
为死去的同胞。

说着母语,深信,这一刻
我是安静的。也是幸福的!

之所以是藏人,我时常打听
除了西藏,哪里还有一块富有诗意的流亡地呢?

注释:
①仿阿拉伯诗人默罕默德·达维什诗作《来自巴勒斯坦的情人》。
②摘自伊拉克诗人萨迪·优素福诗作《星期六早晨》。

2010-2-10,安多

阿顿•华多太:我是藏人

我从视天下众生为父母
那个无边的慈悲
和亘古的轮回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祖母手中转经筒
飞快疾转的微小细风
吹拂到面颊的真谛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喇嘛们闭目静思
为芸芸众生,为天下和平
诵祷的天籁之声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与羚们、鹫们,还有
森林们和山泉们,自然地
和睦相处的天性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尊矿山为神仙
敬水源为神灵
而膜拜,呵护的虔诚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弄脏一块碎小食物
抛弃它时必说的:
“但愿被一只瞎鸟捉到”
的那一句话里
感觉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吐一口痰沫,然后
把它掩埋于土中
这些不经言教的古老举止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伟大的藏语
和不朽的藏文
铸就的格言绝句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远古的三十个字母
在的德格印经院的上空
星星般闪烁的辉煌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格萨尔的赤兔马赛过
阿喀琉斯的战马,与特洛伊战争
同样经典的霍岭大战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当代彩超般的藏医胚胎图
释解生命本质的藏密
和算得出月亮上有水的历法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贝克汉姆踢球时的弧度
吐蕃善毬者的大脚
和皇家马球队的高原基因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达尔文迟过猕猴和罗刹女的婚礼
和这个初为大海,后为森林
再为草原的高原传说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地球之巅寒雪里悠哉的牦牛
雪山下的河边赤身嬉戏的牧童
和曾经偷食过雪狮乳汁的族脉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吐蕃赞普的所向披靡
和萨迦,帕竹,噶丹坡章
自上而下的沧桑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埋于敦煌沙丘的藏文牍简
古格壁画的不朽色彩
和茶马古道高耸的碉楼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卫藏的神圣佛法之区
多康的彪悍俊美之区
和安多的良马佳驹之区的整体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布达拉的白宫与红宫
宫殿下灰色的会盟石碑
和多康的“噶玛洛”部落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我自己是藏人
而不知道自己是藏人
的众多困惑和忧郁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德乾恒美:我是藏人——一匹思想里羸弱的枣红马


迈动脚步 奔跑过草原

我发现远处是海 波潮涌动

草地上 风疾驰而过

笔在此停搁,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困顿与空乏。思想的原野上一匹瘦骨嶙峋的枣红牡马,瘫倒草地,我恸泣它的瘦弱、无助与肮脏而布满泪痕的脸际,是谁将这匹羸弱的牡马遗弃在这片凄凉的草地?阔大的草原上没有一丝光亮,只存空旷天际微末星光。这匹枣红马枯卧突兀的砾石旁,石块如黑铁一样冷峻,石缝里艰活着一丛野草,淡淡的暮色里呈现墨的色调。我在想,一堆砾石在广阔的草原上如此富有情意,侧立牡马身旁,仿佛是守卫,于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生命即将失却的回忆里。

繁星的光辉胜过了躲在云层里的月,月目睹了这一切,却毋视了生命的将息。繁星闪烁不停,似乎迫不及待,可它们的力量何其遥远与微茫!这匹思想里的牡马羸弱,它是幼小的躯体。也许它从未有过奔驰千里疆域的快感,更无狂风飘鬃,引颈长嘶的兴致,这一切也许只是它的童年时代,在走失马群前的回忆里,它依偎母马身旁,晴朗的日子里吮吸着母马硕实的乳房,这惬意的每一天。风侵雨袭时藏在母马腹膝下,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如今它却遗世孤独,只存身旁黑铁的记忆里曾存现过一场将死的孤绝场景。

黑铁是沉默的,它之上的野草在朔风里拂动着,一切没有言语,没有提问,亦没有回答,只留下一缕将逝的思绪伴以这广阔夜幕下的草原。

(马可菠萝 于青唐 )

雪儿东珠:我是藏人

我以卑微的姿态,生活
在高贵的雪域
我以单纯的母语,诉说
那虚假的历史
埋没真相的日子里,我们
以藏人的身份,努力挖掘
人间的真理

背一把吉他,徒步
走在逐渐沙化的草原上
悲惨地歌唱,无力地弹琴
从帐篷到高楼
从骏马到轿车
整个过程弥漫着浓浓的“伪道”

弯着脊背,
父亲拿起沧桑的经轮
祈祷雪域处处可见的冤魂
恋人老去的日子里
我们承受过最凄凉的牧歌
半夜,一声叹息
胜过无数狗吠

踢踏、锅庄、弦子
谁震动沉睡的原野
骏马、铠甲、利剑
谁统帅苏醒的兵团

默默地望着,像母亲一样的庙宇
守望那最后的玛尼堆

等待的日子太长
游子的旅程太远

藏人,正在慢慢爬起
忍着疼痛,驮着尊严

2010年2月10日写于安多

牧笛:我是藏人

就这样
我们生活在
伸手,能触及太阳的地方
雪一般的纯净的地方
以最高贵姿态
生活在雪山围绕的地方

并不是空穴来风
那阵带着流感病毒一样的风
终于 经过万千的筹划
席卷而来
使牧歌、母语
甚至经卷昏昏欲睡

我是藏人
我深知站在屋外
不敢迈步的痛楚
我是藏人
我深知驱逐在外
寻觅故乡的悲哀
我是藏人
我深知母语边缘
难遇亲人的凄凉

我们都是藏人
没有沉睡不醒的梦
没有通向峭壁的路
没有寻找不到的家
只要我们携起手
因为我们都是藏人

2010年2月14日星期日

“我是藏人!”

此刻,藏历绕迥2137年(铁虎年)伊始,亦是农历春节伊始,恭祝来到我博客的各位朋友Losar la Tashi Delek(新年吉祥如意)!(图由http://trace.org/home.html下载,我只是将画中的“2010铁虎年”改为“2137铁虎年”。)

“我是藏人!”

文/唯色

正如海外藏人的英文博客High Peaks Pure Earth以“I Am Tibetan”为题,敏锐地“注意到藏人网民们最近在网络上掀起表述身为藏人、西藏认同的浪潮”,而这是以一些在藏人当中发酵的视频、诗歌和图片作为事例来佐证的。

当我们在无需翻墙就能点击的中国视频网站上,在需要翻墙才能进入的Youtube网站上,看到散发着雪域气息的藏人用植根于乡土的安多口音,或自豪或自在或坚定地表白“我是藏人”时,无疑会被深深打动并为之振奋。的确这是“来自西藏本土最强大有力、最富有创意的视频之一”,从简简单单的“我是藏人”这一句说起,每个人的内心豁然敞开,每个人的身份当即展示,这犹如广告效应的有力宣告,既可以提示他人关注到彼此的区别,亦可以像星星之火,燃遍所有藏人的故土家园以及流落之地。

另一个视频用标准、优美的拉萨口音强调“‘ka kha ga nga...’是我的心脏与灵魂,”反复敦促藏人“都来说纯粹的藏语”,警醒藏人认识到我们的母语“它现在却感染着不同语言混杂的病祸”,尽管情势已至危境,却以哀而不伤、忧而不怨的情绪激励藏人“为了民族的继续生存,共同来说我们的藏语,都来说纯粹的藏语。”

我非常喜欢这个视频,尤其激赏的是藏人的文明中所蕴含的那份温良、那份雅致、那份宽容,从无呼天抢地的悲号,恶声恶气的声讨,睚眦必报的仇恨,而这在遭到极权伤害的其他文化中却是显露无遗的,比如中国国歌就唱到“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类似事例可以随手拈来。“让我们来说纯粹的藏语”,让人欣慰的是,在安多和康的一些地区,常常在学生寒暑假期间开设藏文辅导活动,由重视母语教育的有识之士邀请藏文教师,当地民众则积极响应,让孩子从小就有充分的机会亲近母语。

也许有人会认为藏人关于身份认同的浪潮显得偏激,然而事实上,这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求生反应,因为现实是,比如西藏的幼儿园里,总是播放用汉语教授有关亲属称谓的歌曲,而西藏原本是有自己的儿歌的,藏人对亲属也是有自己的称谓的,由此给藏人幼童带来的同化于潜移默化中影响弥深;比如我曾在拉萨多所小学的门口见到过这样的标语:“我是中国娃,爱说普通话”,显然将中国政府自己制定的民族区域自治法弃之不顾;又比如历时半个世纪的“爱国主义教育”,完全是以多种暴力方式足足“洗脑”数代藏人,其目的在于使藏人放弃自己本来的身份,而“那种有组织实施的身份归类往往是各种迫害和扼杀的前奏”,这是著有《身份与暴力》一书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说的。

一位中国主流学者在《论中国民族融合的终级目标》的文章中直截了当地总结:“中国民族多样性的发展,确切地说,其终极目标是将对汉族的认同,上升到中华民族的认同,这个认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56个民族的中华民族的认同,是一个主体民族,简单地说,或许就叫‘华族’的认同……”,而“当民族融合到一定阶段,只是更改身份证的技术问题。”可是,被他打算“融合”的藏民族并不认可如此被“认同”,于是就发出了越来越响亮的声音:“我是藏人!”我还要补充一句,除了宣示“我是藏人”之外,身为藏人还须知道:今天,我们还有什么?今天,我们没了什么?这是至关重要的。

2010-2-9,北京
(本文为RFA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转载请注明。)

2010年2月12日星期五

我认识的仁青桑珠

这是一个老帖子,我在2007年12月23日贴在前一个博客“绛红色的地图”上。此刻,是仁青面临大难的时刻,冤情深重,令人揪心。而记载他的事迹的《天珠》一书,最近在中国内地引发关注,如此反差之大,又令人嗟叹。重新再贴这些文字和图片,只因想念狱中的仁青。
我认识的仁青桑珠

我认识仁青桑珠。以下图片是2004年夏天在拉萨嘎玛衮桑小区,我拍摄的仁青和他的家人所做的工作。

图1-图2/仁青桑珠,他曾经是僧人,如今也是虔诚的信徒和修行者,通晓佛教文化和藏医药。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民间艺术家,写诗、画唐卡、塑佛塔、刻经板无一不是专长。摊在地上的书页是老家寺院里珍贵的伏藏经书,因为时间久远,多有残损,仁青桑珠绞尽脑汁想要保存但都很难。一次到拉萨朝佛,看到网吧的电脑,喜不自胜,为此特意留在拉萨学习电脑技术,希望把经书输入电脑中,永久保存。




图3-图4/伏藏经书的作者是仁青桑珠老家寺院的一位很有成就的宁玛巴仁波切,他是近代一位伏藏大师,留下的伏藏经书是寺院无价之宝,仁青抢救的正是这位伏藏大师留下的经书。这些是其中的书页,有的已被火燎,神秘的、神奇的伏藏经书!




图5-图6/仁青桑珠学会电脑后,回家把妻子、儿女全带到拉萨,住在做生意的兄弟安排的地方,让准备出家为尼的女儿学会打字,让妻子、儿子和家乡的一位当僧人的亲戚担任校对。图中的电脑是他的弟弟、著名的“天珠王”嘎玛资助的。图6上,仁青冲我做忿怒相。




图7-图8/我和王力雄曾在嘎玛衮桑小区的一个藏式院落住过一个月,正好跟仁青是邻居。我们经常往来,仁青在电脑上遇到的问题不少,老要问王力雄。我则喜欢听仁青讲的故事,尤其是伏藏大师的传奇故事。这是仁青在给我讲他从伏藏经书上描摹的佛塔,窗外是拉萨重要的神山朋巴日。




图9/这是他从伏藏经书上描摹的佛塔。



图10/仁青桑珠老家的寺院,除了伏藏大师仁波切,还有几位有成就的喇嘛,他们的思想和著述成为仁青智慧的源泉,为此他经常充满感激地提到这些高僧。当伏藏经书的抢救工作完成,他回到家乡成立了康区森格南宗生态保护协会,投身到环保事业中。



图11/仁青老家的乡亲们心怀虔诚,在参加寺院举办的法会。



图12/仁青老家的乡亲们手捧当地转世仁波切的图片合影存念。



图13/一个月后,我们离开嘎玛衮桑回到雪新村的我家时,跟仁青全家惜别合影。仁青穿的T恤上有他自己画的如意之宝,很好看,可惜照片上未能显示。一年后,我们在北京见到前来观摩学习环保的仁青,跟我一起去的还有西藏著名歌手德乾旺姆。仁青听我介绍她就是德乾旺姆,一下子变得讷讷无言、坐立不安,而后进屋换了一身很正式的藏装,坐在德乾旺姆旁边欲言又止,半天才递给我一个相机说,想跟德乾旺姆合个影。哈哈,当时笑翻一屋人,想不到仁青还是追星的粉丝呢。

2010年2月10日星期三

孜荣的雪山

这篇报道记录了在西藏昌都地区做环保的藏人、风靡内地的《天珠》一书所记载的仁青桑珠及其兄弟三人蒙受冤情的现况,呼吁关注。

孜荣的雪山

文/刘县书

【转载博客“创世记LiuXianshu”http://blog.sina.com.cn/s/blog_3e1284df0100gnd0.html

追根佛法至如来,穷溯河源到雪山。
——西藏谚语


1.

2009年12月4日20点30分,我们到达孜荣的东巴村。下吉普车时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村里的一切灯火与生灵,似乎都安息了。

黑暗之上有雪山,像正在暗房中显影的黑白照片。雪山之上,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繁密清晰的星天。

“â gama la ga!(我爱星星)”我忍不住用刚学的藏语发音喃喃自语。

从淙淙的流水声上走过,一座木桥,脚底下能感到桥板上一根根原木的形状。这应该就是《天珠》中描述的嘎玛桑珠奶奶家门前热曲河上的那座木桥吧。


跟着迎接者的手电往坡上走,背着登山包,感觉有些心慌气短。“慢一点!”告诫自己。这儿的海拔应在4000米左右,我的高原反应尚未过去。

踮着石头跨过一条小溪,还往山上爬,好在很短的路之后终于进了一栋房子。

一进房子面对的就是楼梯,这是藏式碉楼,人住第二层。我扶着栏杆歇了会儿,才敢慢慢上去。

穿过一个可以望见星星的天井,来到一个烧着炉子的大房间,好温暖啊!几个村民微笑地看着我们,给我们倒上热腾腾的酥油茶。


这就是仁青桑珠、嘎玛桑珠和其美朗加三兄弟长大的那栋老房子了,也是孜荣部落村民常常聚会商量神山环境保护事宜的场所吧。从西藏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的精彩翔实的纪实著作《天珠》中,我们知道了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一些故事,因此对它生出莫名的亲切。

《天珠》中没有写到的是,近来围绕这所房子一连发生了几起让人难过的事。今天,三兄弟的妈妈还在玉树的医院里养伤,三兄弟中其美正在劳教所中,老大仁青在看守所中等待审判,不测的阴云也守候在老二嘎玛的前路上。

现在这所大房子里其实只剩下几个女眷留守。包括其美最小的还不到3岁的女儿卓玛。


说起遭受的苦难,这儿的女人会无声地掉泪,男人会不屈,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藏人特有的自然和安详。围炉而坐,所有人说话时语调都不卑不亢,不高不低,没有人抢话,没有人打断别人,没有人失声失态。

2.

当晚,丹增旺秀、多吉松姆带我上碉楼的屋顶看星星。

在满天星河中我们认出了猎户座、天狼星、金牛座、仙后座、天鹅座,看到了牛郎、织女、木星。后来,大半轮明月从东边的雪山背后爬上来,照得整个山谷如霜满地。

我们三位男客睡在其美家经堂的地板上,据说这是给男性贵宾的特有礼遇(同来的可怜的璐莉女同学只好在大房间的坐榻上委屈了,男女不平等啊)。睡前我继续读了会儿书:

“我们走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我面前,我数了大约一百个行人,没有一人穿藏装。十分钟后,终于见一个穿藏装的男人开着摩托车过来,停在我们面前,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仁青桑珠!他十七岁的大女儿躲在爸爸身后,羞涩地低着头。” (《天珠》刘鉴强)

陪我看星星的多吉松姆,就是书中仁青“十七岁的大女儿”,现在已经20岁了,笑靥如花。但现在因为父亲身受的冤屈和折磨,常常默默掉泪。


我半夜头痛得醒过来,听到大房间里还有村民在说话。

清晨,雪鸽在窗外不停地“咕咕”叫。

吃过早饭,沿热曲河逆流而上,我们去孜荣牧场看他们的草场和东学神山。

沿路我们见到了不少鸟,观鸟家冯永锋告诉我们它们的名字,包括橙翅噪鹛、白腰雪雀、棕胸岩鹨,还有一些雀、鹀和鹊。

孜荣村民告诉我们,从2003年他们发起“生态环境保护志愿协会”开始种树、巡山禁猎以来,当地的动物很快就多起来。“岩羊多了,鹿和鸟也多了,会跑到村里来。狼也不来吃我们的牛羊了,水土流失、洪水也明显减少。”

狼不来吃牛,可能是因为野外的动物够它们吃的了。而关于种树、禁猎的效果为什么这么快就体现出来,仁青桑珠曾向《南方周末》记者刘鉴强半开玩笑地说,山神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些动物,告诉它们,你们来吧,这村的人保护环境保护动物了,狼也不要吃他们的牛羊了。

看来,孜荣的雪山敏感多情而仗义,知恩图报。

据森格南宗生态环境保护志愿协会的统计,从2004年至2008年,每年春季,在协会的发动下,孜荣各村男女老少齐出动,从热曲河背水,爬上陡峭的山坡浇水栽树,植树总计不少于80万棵,成活率估算不低于60%。对此,当地县人大、县政府和林业局、乡政府领导多次进行现场检查表示满意,给予了表扬,2006年县林业局还奖励村民手扶拖拉机和抽水泵各一台。

另外,协会还制定村规民约,组织村民义务巡山、严禁捕猎,发动村民上山拣垃圾,规定村民挖虫草必须带走垃圾、补上草皮,等等。

孜荣片区所在的西藏昌都地区贡觉县相皮乡位于金沙江上游,属于长江上游天然林保护的重要区域之一。孜荣1700名村民的环保志愿行动,不仅仅造福当地,更福泽长远。为此,他们先后获得2005年阿拉善生态奖、2006年福特环保奖。


与他们有过合作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主任、北大保护生物学教授吕植曾评论道,西部山地生态保持良好的地方,大多因为有神山圣湖的存在,当地百姓出于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护自然环境,已经惠及东部,可发达地区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她建议,某些自然保护区旧的管理模式要改变,应与当地社区百姓的环保行为相结合,国家对于类似仁青桑珠和村民们所做的“社区保护”,应给予法律认可。

不幸的是,人远没有雪山那么干净,缺乏制约的权力更让人容易变质,仁青桑珠他们的环保行动得到了雪山的报恩,却同时也遭遇了某些人的报复和打击。

“2002年,县公安局来打猎,仁青看见他们打死一只獐子,不敢当面说,要护林员去告诉公安局,当地村民不高兴他们打猎。公安局很生气,三个警察开着车,响着警笛在村里开来开去,村民们很害怕。”(《天珠》)

后来随着这种冲突和恐吓愈演愈烈(背后还涉及部落之间草场之争导致的恩怨),随着协会的带头人仁青桑珠与其美朗加及其他多位村民先后被抓、被打、被关,如今孜荣村民很惶惑:难道志愿做环保有罪吗?保护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国家不支持吗?他们现在连拣垃圾都不敢了。所以,我们后来在森格南宗神山周围见到了许多主要由各种食品包装袋组成的白色垃圾,像圣洁神山身上让人不快的污点。

3.

在孜荣的雪山之间,在那儿的康巴藏人心田中,流淌着一种淳朴自然、众生平等、自愿合作的精神,让我由衷地喜欢。

从男女老少纯净的表情中,你能感受到这种精神;从他们环保志愿协会的章程和行动中,你也能体会到。(参见附录之《康区安琼森格南宗生态环境保护志愿协会章程》)

他们做环保不是出于政治、经济、法律或环境知识的条条框框,不是出于功利,他们做事的方式不教条、不强迫,充满协商、探讨、自律、自愿精神。正如章程所言:“在实施任何环保工作之前,必须要通过集体商讨与决议,我们尊重每一位志愿者的发言权,但是绝不允许私自行动;”“在生态平衡的指导思想下,我们要实施利众的行动、保证男女平等,公正公平,不偏不倚,鼓励和赞赏品行优良的人,也要指正与教育品性不端的人”……

比如,当地的狼有时会吃他们的牛羊,狼该不该打呢?他们讨论之后的决定是:不得已时,狼可以打,但打死一只狼大家同意要交罚款50元,为的是体现杀生有罪,不鼓励杀狼。

针对挖虫草破坏环境,村民商量的结果是:虫草作为当地人的重要收入来源,不能禁止,可以挖,但大家同意必须将自觉自己的垃圾带下山,挖虫草刨的坑也要填起来,将原来的草皮补上,或者往里面撒一粒青稞种子。

仁青桑珠曾对记者说:这些道理不是别人告诉我们的,而是自己讨论后认识到的。这就是民主讨论的好处,它让村民们自觉行动。


(仁青桑珠)

关于保护神山圣湖的文化传统,仁青桑珠曾表示,这不是迷信,是藏族人民在历史发展中慢慢形成的环保文化。藏民族生活的青藏高原是生态最脆弱的地方,藏族人比其他民族经历了更多的生态灾难,藏民族对自然的感受最深,很多藏族文化就来源于对环境的体验。

有人会说,藏民族文化中有一些“朴素”的环境保护因素。

“其实它不是‘朴素’的,”仁青反驳道,他的意思是藏民族的环境保护文化很高深,已上升到生命之间平等的高度。他们尊重自然,尊重生灵,因此在青藏高原上,与自然和谐相处了好多好多年。

而在其他地方,环境保护往往是被工业污染逼的,并不是因为对其他生命的尊重。

仁青桑珠说:“我们村民保护环境,是遵从传统文化,很快乐地去做,没有其他目的,而外面的人做保护环境——”,他两手伸出,做了一个拧湿衣服的姿势,“——是被法律和钱挤出来的。”(《天珠》)

4.

“如果我爸爸在,肯定不会让这些垃圾留在这里的……”2009年12月6日14点40分,面对森格南宗山脚下遍地的垃圾,多吉松姆又想起了被囚的爸爸,眼泪掉了下来。

2009年为藏历土牛年,是森格南宗神山的本命年。这一年四面八方来此转山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吸引他们的不仅是神山,还有神山上的娘拉寺。

建造娘拉寺的传奇喇嘛香曲多杰与仁青桑珠所属的如凯家族(如凯是他们家族的姓)有着深刻的渊源。实际上,香曲多杰的孙女香秋王毛后来成为仁青的妻子,她正是多吉松姆的母亲。(当年喇嘛仁青桑珠和尼姑香秋王毛在娘拉寺发生的有趣的爱情故事,请参阅《天珠》)

多次采访嘎玛和仁青的刘鉴强认为,“如果不了解香曲多杰,就无法理解嘎玛为什么成为今天的嘎玛,仁青为什么成为今天的仁青。他是他们精神上的父亲,他的影子引领着他们长大。”(《天珠》)

“香曲多杰被称为‘惹称喇嘛’,即‘牵着山羊的喇嘛’。他像个讨饭者,牵着一只白山羊,走乡串户,捉妖降魔。”

“他个子高大,英武俊美,声音洪亮,只是怪模怪样,不穿红色袈裟,披一件床单似的白色长衣,镶着红边,那叫‘咱刹’,是花色袈裟。他没有剃发,长长的辫子盘在头上,腰里别着长刀,腰带上挂着抛石器和羊皮口袋,口袋里装着小石头,好像随时准备战斗。他左手摇着拨浪鼓,走到哪里,哪里就‘当当当当’响着;右手持转经筒,转经筒的转轴上垫着海螺壳,时间长了,海螺壳中间被磨光,掉下来,他就拿它当耳坠,晃晃悠悠挂在耳上。”

“人们怪怪地看着他。这个和尚像是活佛,更像‘角巴’,就是专门治病捉妖的巫师。但他一念经,人们就不由自主放下活计,围上来,一边听一边流眼泪。但不能太靠近他,他的白山羊亮出坚硬的角,警惕地望着人们,要是有狗凑过来,它就毫不犹豫发起战斗。”

“一九一八年,香曲多杰四十三岁时在孜荣部落建造娘拉寺,此时他到贡觉刚好十年。他在山谷中用水泥建了汉式房屋,自己造水磨,採金砂,把金子磨成金粉,为修好的佛塔镀金。他设厂造纸,筑炉炼铁,成立药厂,藏区各地的人前来求药。他是极有成就的藏医,救人无数。”(以上均引自《天珠》)

香曲多杰的弟子、著名藏学家南喀诺布在《水晶与光道》中写到:“香曲多杰从未受过知识教育,他的智慧和种种功德却十分显赫。他每天坐在自己屋前封闭的天井中,接纳前来求法求医的人。他从未学过医药,他的医药知识是从伟大明性中自然显现的,而此明性是生自他的禅观。”(《天珠》转引《水晶与光道》)

在《水晶与光道》中南喀诺布还讲了一个体现香曲多杰神通的有趣故事:

有一次他治愈了一个病人,病人为感恩,派了仆人带礼物送给上师,礼物是绳子捆扎的大包,里面有许多小包的茶。仆人带着礼物骑马出发,一天夜里,离香曲多杰家还有两天的行程时,他用小刀将包裹割开,拿走了三分之一的茶叶,然后小心地封好,包变小了,但是很完美,似乎从未打开过。

两天后,我正在香曲多杰家中,他突然要夫人准备饮食,说有客人马上就到。他身边的人对这种事见惯不惊,上师夫人立刻去准备。上师要求食物和所有餐具要正式摆设,但特别规定不许放刀子。

那位仆人到后,我仔细地看究竟发生什么事。他非常恭敬地将包裹呈上并转达他主人的谢意,香曲多杰也向他致谢,将包裹放在一边说一会儿再打开,并请他进餐。饭比我们平时吃的丰盛,有很多道菜,他吃得津津有味。肉端上来时,他看桌上没有切肉的刀,就把手伸到自己衣服里摸刀子。上师瞪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说:“朋友,没用的,两天前的晚上你把它忘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了,当时你还用它割开包,偷了三分之一的茶叶。”

这是一个多么神奇而有趣的人啊。

从某种意义上,仁青桑珠他们所做的事,都是在继承香曲多杰的精神和事业。

“香曲多杰在娘拉寺周边的森林里做佛事活动,禁止在神山里砍树,并率众种树。”仁青他们发起环保协会,种树、巡山,正是跟随娘拉寺创建者的脚步。

在被抓之前,仁青桑珠还在自费花大量的精力整理香曲多杰的著作,他带着家人将香曲多杰的著作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电脑,希望把他的智慧分享给所有人。

香曲多杰本人不会读写,他的著作全是口授给弟子记录下来的。南喀诺布回忆当年为上师作记录的情形:

我坐在屋内窗边的桌旁,能看到外面天井中的上师,他一边为病人和弟子们忙碌,一边毫无片刻犹豫地口授。我写好后,会向外喊我完成了,他就暂时打断与来者的谈话,继续不间断地口授,有时是散文,有时是偈颂,但他从不问:“刚才我说到哪儿了?”相反,常常是我请他重述我忘记的内容。

刚开始笔录时,我相信他口述的内容不可能和谐一致,但夜晚我重读记录,发现整个结构次序是那么连贯,如同经过完美构思的学术著作。我们连续工作了几个星期,完成了一部分量很重的著述,后来我看到类似这样的二十几部著作,都是他向弟子们口授的。


“香曲多杰的八千页著作主要讲述修行,另外包括藏医药。他研制了一百多种新药,这些药从未记载于历代医书。另外他创造和记录了一百七十多种佛塔造型,有些佛塔造型在西藏从未有人见过。”(《天珠》)

仁青桑珠同样在努力学习香曲多杰的医术和医德,失去自由之前他一直是当地唯一的“赤脚医生”,免费为村民看病、配药。

十多年前,仁青桑珠紧依着森格南宗建起了自己的家。在他的家中,多吉松姆掀开一块塑料布指给我们看墙角堆放的一排排玻璃瓶,里面装着或青或黄的粉末。“这是爸爸为村民配制的藏药,每年有空的季节爸爸就会上山采药,有时也带我去,教我认一些药草。”说着,女孩的眼睛又红了。

她的理想也是做一名好藏医,将来开一家藏医院,免费为穷人看病。

5.

仁青桑珠在神山脚下的碉楼,也是所有转山朝拜者免费的温暖的家。

这个家族有着无私济人的慷慨传统。

当年香曲多杰在时,各地僧人来找他求法,香曲多杰便将他们安排到如凯家借宿。在东巴村如凯家碉楼的后院,仁青桑珠的奶奶也常年接待讨饭的人,给他们煮加了肉和圆根的面糊糊,让他们睡在后院,这些流浪者一天最多时达三十个;如果有老人,奶奶还会请他们住到二楼。(据《天珠》)

在神山边上,围绕娘拉寺四处来的鳏寡孤独流浪乞讨者形成了德吉村,是这一带最贫穷的村庄。做生意挣了钱的嘎玛桑珠近年来一直照管这里八十多户老人的生活,给他们都买了保险。

如今这一传统又延续到仁青桑珠的二女儿德青卓玛身上。


2009年8月父亲仁青桑珠被抓后,神山脚下的这个家中便只有19岁的德青卓玛与80多岁的外婆留守(多吉松姆和妈妈、一个弟弟在拉萨,另一个弟弟在青海玉树照看养伤的奶奶)。她们每天不停地烧茶、做饭,免费提供给来来往往的转山者,最多时一天能接待80多人。晚上也有不少人留宿,凡是能睡人的地方都可以睡,有时为了给留宿者腾出一床被子,德青卓玛就和姥姥挤在一起。半夜只要有人敲门借宿,这个19岁的女孩便起身去开,然后点火烧茶……

裹着蓝色头巾、两腮高原红、满身尘灰的德青卓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显得比姐姐多吉松姆木讷些,由于辛苦劳作她的双手也已变得粗厚,蹲在热腾腾的茶炉边,她总是平静而略带羞涩地低着头,阳光照在她毫无修饰的脸上,我恍惚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圣少女吧。

的确,后来丹增旺秀告诉我,周围的乡亲真的把她称为“圣女”。

诉说接待客人的事她一直那么平静,但一说到2009年8月23日清晨武警公安大队人马荷枪实弹包围村庄闯入搜查的事,她的眼泪便掉下来了。那一天当武警拿枪对着她时,她正在给牦牛挤奶。

这是她从未经受过的惊吓,她更担心自己父亲的命运。

她坚信父亲是个好人,父亲一直是她做人做事的榜样,她为过往的转山者免费提供食宿方便就是遵照父亲的教导。但一直那么无私行善的父亲怎么会身陷牢狱、面临危害国家安全这样可怕的罪名呢?一个笃信因果的虔诚教徒恐怕也会想不通为什么吧。

后来我们在娘拉寺附近与数十位村民、僧人交谈,每一个人都异口同声说:仁青桑珠是个无私的好人,从来遵纪守法,我们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被抓……

无论在佛教里还是在世俗中,我们都愿意相信好人会得好报,一个清明的政治机制便应该促成好人好报、恶人恶报。

孜荣的村民和雪山一起在等待,不知那正确的果报何时降临。


(《天珠:藏人传奇》刘鉴强著 中华书局(香港)繁体版;西藏人民出版社简体版,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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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康区安琼森格南宗生态环境保护志愿协会”章程(由藏文翻译)

《志愿协会约法三章》
——号召村民志愿关注与参与自然生态保护

1、在严格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法规、维护国家和平与发展的前提下,我们志愿参与环境保护工作;

2、爱国爱教,依法保护环境、维护生物与文化多样性,促进社会发展;

3、继承和发扬藏民族优良传统文化;

4、破坏自然生态平衡的人将受到道德的教育与国家相关法规的制裁;

5、与民族团结一样,我们要坚持男女平等,维护家庭与社会稳定和睦;

6、从大局出发,绝不因为一己私利造成草场纠纷等任何不利于社会健康发展的问题;

7、一旦接受该声明所示要求并签名自愿成为志愿者,将不得违反此声明中的相关精神,否则将免除其志愿者身份;

8、将设置专门器材保管人员管理全村共同拥有的环保工作相关器材,并定时维护与清算,如有损坏,相关人员将做出相应的赔偿;

9、如果任何志愿者因为疏忽、玩闹而损坏了公共环保工作相关器材,其本人必须赔偿85%,而器材保管人员赔偿15%;

10、为环保工作筹集的专门款项必须公款公用,不允许任何私人挪用一分一毫,也不允许外借、挪用作高利贷,等等;

11、所有志愿者必须对自己的环保职责铭记在心,排除私念,财务清白;

12、任何志愿者不得贪污环保工作的公款,不得挪用公款吃喝,否则将受到因果报应与道德的谴责,并没收其贪污所得的钱物;

13、如果有发生任何贪污问题,将由所有志愿者共同决定如何处罚相关贪污人员,由所有志愿者共同清算亏空钱款,并商量如何补齐财务漏洞;

14、在实施任何环保工作之前,必须要通过集体商讨与决议,我们尊重每一位志愿者的发言权,但是绝不允许私自行动;

15、在生态平衡的指导思想下,我们要实施利众的行动、保证男女平等,公正公平,不偏不倚,鼓励和赞赏品行优良的人,也要指正与教育品性不端的人;

16、如果发生任何违背该声明中规定的行为,我们必须如实详细记录其违规的细节;

17、我们要坚持尊重知识与传统文化,相信科学,在此基础上我们将克服任何困难;

18、我们自觉遵守和维护国家法律,学法守法,提高自身的法律修养,并教育身边法律意识较弱的乡民;

以上声明由全体志愿者一致商议通过并制定,如果任何人违反以上声明,我

们将视其为自动脱离组织,并不再承认其志愿者身份。

2003‐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