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分析刘毅的代表作,其作具备了“人权艺术”的两大类艺术流派特性或风格:一类是以“真理追求叙事”为主与“当代性”相关的当代艺术;一类是以解构政治禁区为主的“后现代解构艺术”。前者强调“不立不破”,“以立为破”,后者强调“不破不立”,“以破为立”。两种创作理念并行不悖,相互参照成立,在“人权艺术”的范畴得到有效的运用,因内容对象而有机的发挥。刘毅说:“我画自焚藏人,年轻的仁波切,僧人,牧人和女人。每天我在加持中绘画,在黑夜里守望。我内心悲苦,我忍受着人间的无情和冷漠。朋友!请不要用轻松的语言议论亡者。那珍贵的生命,决不是数字,它是藏人的神圣和纯洁。是壁天雪山,靠近大地,扶正人心。”
从2009年2月27日至2014年4月15日,在境内藏地有130位藏人自焚,在境外有5位流亡藏人自焚,共135位藏人自焚,包括20位女性。其中,我们所知道的,已有115人牺牲,包括境内藏地112人,境外3人。@degewa 唯色推特
一
要自焚就尽情自焚吧
让求生的诗句炫耀出旷世的光华
只因匹配这旷世的苦难
——摘自拙作《血色格桑花》,2008年3-5月
自焚,是我长年诗写过程中内在的一个主要情象,也是意象。象形的火焰,如影随形刺激和陪伴着这冷酷的时空,焦热的故土,也将每一场于无诗废墟进行的文字诗性探险从个人对于现实苦难的乏力肺腑,不断焚化成湮灭于尘世喧嚣的灰烬。灰烬之上的缕缕青烟,于我来说就是可意不可及的自由。
2008属鼠年,但在雪域图伯特,我们见证了铁幕之下雪狮发出的振聋发聩的狮子吼。就在纪念回应1959年3月10日西藏起义反抗中共殖民战火的这一吼声响起之后,从未间断的镇压以更为暴烈之势变本加厉,将西藏碾压成为继续往下沦陷的“息萨”之地。我在其间创作了《血色格桑花》一诗,满腔的悲愤喷溅到诗末,深沉的绝望之感再次将情绪点燃,“自焚”复成为我个人的一种精神反抗宣示与此诗的尾声。
一年后,据西藏人民议会《在西藏自由抗暴50周年纪念集会上的讲话》:“中共的高压政策最终导致了去年3月份以来的大规模和平抗议活动,据我们所掌握的最可靠资料,从去年3月份至今至少已有219名藏人遇难,6,705名藏人遭到关押,1,294人受伤,286名藏人遭到不同刑期的判刑。更有无数藏人下落不明。”
鼠年一年后的藏历洛萨第三天,安多阿坝,祈愿法会被取消。格尔登寺24岁僧人扎白,高举起雪山狮子旗和嘉瓦仁波切的照片,点燃油浸透油的袈裟,并裹着火焰冲上街头。让世人没有想到的是,扎白的浴火焚身,拉起了西藏境内的自焚抗议运动序幕。一团团的人火,为抗议笼罩藏地的黑暗,将世界的眼睛刺瞎,如一盏盏酥油灯,向苍天宣誓着藏人拒绝压迫、向往自由的决绝信念。
(图1:境内第一位自焚藏人扎白,刘毅油画,以下图片除最后一张皆为刘毅绘画作品)
藏人女作家唯色长年记述着西藏苦难的同时,我们共同的朋友汉人画家刘毅,也在红尘的浮躁与履带的缝隙之中,艰难举着不与压迫和沉默同流合污的画笔,一笔一笔刻画着那根根心脏的骨头,将没有墓碑的团团火焰,堆砌成一块一块的纪念碑。
我个人的“尽情自焚”仅停留在诗歌的意象上,而藏人的自焚身心合一。今天我为给自焚藏人立碑的刘毅写一点肤浅的文字,一并对化为暗夜酥油灯的藏人同胞及没有对此掩耳闭眼的人们表达一些由衷的敬意。
二
往昔经幡飘雪山
今日红旗竖血城
酒吧桑拿满宾客
不是善男和信女
——摘自拙作《血色格桑花》,2008年3-5月
初见刘毅老哥是在去年3月下旬,那时宋庄糖厂艺术区正被强拆,我冒昧首次给同住宋庄艺术村的他发了条短信告知此事。因我和张海鹰、邝老五、吕上等几位艺术家孤零零站强拆废墟上,面对还在增加的强拆流氓,若有其他艺术家过来凑个场,真是雪中送炭。刘毅不久赶来了,光着个亮晃晃的脑袋,从三三两两的流氓中步履缓缓穿行而过,见着我们微笑着,一种久违的慈颜善目。随后不断有各地的访民和维权人士赶来,人权活动家胡佳、外地的艺术家吴玉仁等很多朋友也突破封锁纷纷赶来,大家聚到原住民张海鹰的工作室畅聊及商讨对策。刘毅抽着烟,不时冒出几句话,并接着倾听大家的讨论。
此大家一同参与的“FUCK强拆”宋庄抗拆行为艺术之后,我和刘毅便经常往来。我早知道他画自焚藏人的事,也想找个合适时间去亲眼看看他笔下的火焰肖像,聊聊有关西藏的声音和他自己的故事——因此抗拆事件结缘,这就成了自然之事。关注现实问题的少量人权艺术家,在当局商业化、艺术家附庸化渗透逼仄的大环境下,有的被当局和“艺术同行”不断驱逐出宋庄,有的被驱逐出“中心地带”,散落到艺术村的边缘村社角落。而关注“敏感民族问题”中的“敏感人事”的刘毅,据他所说,他在宋庄偏僻的任庄村独门小院,也少有周围的艺术家光顾,他也不主动与周边的艺术家交往。人家知晓他的创作题材后,加之警方时常登门造访,都对他避之不及,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和我讲起他和王力雄唯色夫妇的长年友谊,他说这时代很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话语中流露出他为这份友谊的自豪。在他签名赠送我的沿袭唐卡手法创作出一系列诸佛菩萨画像构成的名为《止观》的画册中,唯色在序言中这样写道:“刘毅则说:我既热爱、迷恋另一个冰清玉洁的高伟世界,也怜悯、痛惜这一个卑俗受难的世界。刘毅的画或也是一种游历、祈祷和见证。”
某晚,胡佳和我们一行十多人吃完晚饭,与刘毅一起到他的画室参观。刚进门,一只壮实的藏獒迎着我们走来。居于长期形成的藏獒凶猛非常的概念,我内心默念“唵嘛呢呗咪吽”并靠边回避。刘毅微笑着说没事没事,它温和着呢,对藏獒我们有着些误解。我看着它心里想,朋友,你和刘毅是自己人,大家都自己人啊。随后,大伙儿进屋,一起与张张冷峻、厚拙、沉重的笔触雕刻成的因自焚而凝固的脸庞面对着。能说些什么呢?那晚,大家面对着这些黑白的、硬朗的画布,都没有谈及西藏和自焚,刘毅也没有过多介绍。我们心知肚明,有些心事是不用语言多余阐释的。那晚还难忘的是,刘毅将一串红绳送给我女儿并给她戴上,他说,此礼物是王力雄从远方带来给他的,有尊者的加持。还有,我头次与藏獒那么亲近,我楼着它,它温柔地爬在我面前,一起合影。多年前我前往藏地朝圣也接触过藏獒,我知我是异类,还是“入侵者”,从未敢搂抱。我还亲眼所见藏地各种汉人开的大小商铺,还卖一些贴满中文商标的仿名牌食品衣物及假饮料等。还有很多酒吧,里面喧哗着外地游客的各类鸡毛蒜皮呓语琐事,他们还不时将胸前手中的照相机神气十足摆出,对着眼前过往人和物以侵略性的态势任意拍摄。
(图2:自焚流亡藏人图丹欧珠)
(图3:自焚藏人丹增旺姆)
某一天,我们没喝酒,慢慢喝茶。我俩单独处其画室,依然被一个个自焚藏人环绕着。我们谈及目前的西藏早已不是曾经的西藏,各色汉人拥挤而去,拉萨街头愈来愈少磕长头的原住民,多的是凝固的恐惧中与雪域圣地不相容的种种嘈杂,以及层层关卡,各种军警,漆黑的枪口。刘毅说,在西藏的历史上,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众多的生命,以燃烧自己的方式表达出一种令人难以简单去理解的抗议。他在创作过程中,感受到了他们对他的巨大加持力,使无力的他有力地一幅一幅绘画着。
三
画的过程中心里特别压抑,他们实际上是为了人的尊严而自焚西藏和内地不一样,他更多地注重精神,不像内地更追求物质西藏精神更多地体现了信仰。
——刘毅的话
连续的自焚成为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奇迹”,刷新了人类面对强权的反抗方式。不知西藏绝境的人们,很容易将“自焚”看成“自杀”,且会联系到藏地几乎全民信佛教及其教义的文化语境。就算知悉西藏苦难,这么多人的自焚现实,也使旁观者很难以“应该或不应该”来做出个人的价值判断。
毕竟,这是生命问题,不是一个或几个生命,是过百的庞大生命数据,且数据仍有增长的可能。当面对如此众多的用命点燃的抗议之火,如若用“不自由毋宁死”来解说,也会显得有些词不达意——短暂的死的方式很多,偏偏是此种烈火烧焦皮肉细胞痛苦显得分秒漫长实际死亡过程也漫长的极端方式。唯色今年3月5日刊发于纽约时报新闻网的《藏人的呼声终将被世界听见》文中说:“这几年来,我的记录常常追不上一个个生命被烈火燃烧的速度。至今,共有131位自焚者,其中只有少数跟扎白一样倖存,但数目无法核对,因为他们皆被当局扣押,全无音讯……只要藏人还有进行群体抗议的可能性,哪怕是面对镇压,就不会、也不需要采取自焚的方式。这出于绝望的行为,正如2012年10月4日在那曲县自焚牺牲的网络作家古珠所说‘要把和平斗争更加激烈化’。”
极端的抗议反证极端的压迫,但这极端的抗议是个人自愿选择作为的,和平的,以此形成规模性的自焚运动亦非简单“情绪化”——如此众多生命接连选择失掉生命来抗议决不是个人的孤立的情绪化表现——而是理性的顾全大局的生命终极抉择,且无伤他者性命。我的理解是:这是宁死不屈英雄式的自我牺牲发出最强烈的抗议与地藏菩萨式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舍身供养、布施、救苦救难的深沉慈悲。
我们还因此最为真切地体会到:这真正是一个绝不屈服于暴政的高贵民族。也正因此,这被红色铁幕笼罩隔绝的雪域,这些连迁徙走动也被限制且被整体消声的族人,不断让世界听到了他们孤绝的呐喊呼吁,让雪域之外的人们看到了几乎看不见的西藏的真相。
要求图伯特自由,信仰和文化自由,要求民族平等,要求让流亡的达赖喇嘛回图伯特——这些比较明确集中的自焚者遗嘱,表达出了境内外博巴的心声。自焚的藏人们与境内外的藏人们,心肉相连,其所诉求的,并非关乎私人的蝇头小利,而是关乎一个民族的尊严和自由,以及存续问题。藏人作家嘉央诺布在《用更广阔的视野看待自焚》一文中说:“我认为这些自焚者是在使用一种宗教和历史的比喻手法,将一个广阔的政治理想人格化从而使之对普通图伯特民众而言更加简洁明了。我们应该还记得安珠仓•贡布扎西(Andrugtsang Gompo Tashi)曾经成功地通过为达赖喇嘛打造一个黄金宝座作为团结各个图伯特团体的手段,并最终形成了为图伯特自由而战的抵抗运动……对于所有的博巴、图伯特支持者和流亡政府而言,至关重要的是要在更广阔的视野中领会‘达赖喇嘛必须回归图伯特’这句口号,并且要让世界了解到图伯特境内的博巴们所要求的根本上就是让他们的主权领袖回归他独立的祖国。而这一诉求很明显绝非是仅仅一种修辞手法。”
(图4:自焚藏人索巴仁波切)
(图5:自焚流亡藏人拉巴次仁)
藏人视自焚藏人为民族英雄儿女,刘毅立碑过程中虽然压抑,但也视其为精神标杆,他为藏人苦痛之时,充满着非同一般的敬意。他为了让更多人特别是汉人了解当下藏人处境,不断将自焚藏人画像上传微博及其它空间。封号了再传,传了复被封号,再接着传,因此,他在新浪转世了多次,国内被称较为“先锋包容”的《艺术国际》网其博客也早被封杀。
刘毅在当局对自焚事件的全面封锁中翻墙浏览相关信息,从唯色的博客里找到自焚藏人的照片,为其画像。他在2013年初接受自由亚洲电台采访时说:“事实上这个事是很沉重的,我希望更多人能了解真实的情况。比如说在我身边几乎大家都不谈这个事。在国内,关于自焚的事,从新闻上根本看不着,我基本都是从网上得知的,包括自由亚洲和法广。”对于中共外交部发言人洪磊称“藏区发生的一些藏人自焚的事件,据我们的掌握,大部分跟达赖集团的煽动有关。”刘毅当然不认同中共当局认为“这是达赖集团分裂中国的行为”。他认为:“实际上藏区我去过很多地方,我觉得还是宗教上心灵上的创伤。我觉得达赖喇嘛尊者说的那句话特别好,西藏问题就是个道德问题,是文明和野蛮的一种较量。我现在画了40幅,我想还得继续画,我真希望再没有自焚了。”
(图6:自焚藏人旺嘉)
然而希望只是希望,在刘毅与自焚藏人的灵魂继续在画布上对话的时候,西藏的土地上,又传来不断更新的自焚信息。2013年12月1日,我和欧盟人权官员及一些外国友人一起与刘毅在其工作室会面时,他闭关在家许久,已完成了127幅自焚藏人肖像。这些朋友一眼认出了墙上的尊者画像和甘地画像,也看出了刘毅所画的地震现场(汶川地震和玉树地震),但对于将工作室占据大半个空间的自焚肖像,他们知道藏人自焚,但过半数人都只认识了解几位,有位在国内外企上班的朋友不知道任何一位自焚者姓名。有几位看后表示,他们一直很震惊中国的人权状况尤其是震惊藏人以自焚的方式表达抗议,同时也震惊刘毅的勇气,在恶劣的处境竟然不顾其它将这事件一一记录下来,据他们所知,当代中国艺术圈除极少数人外,都不关心本国人权现状更不用说西藏问题,大多是在“模仿西方陈旧的技巧”和“炫耀十分个人化的艺术理念”。
12月3日下午5点左右,安多30岁牧民贡确才旦呼喊着“尊者达赖喇嘛永久住世”、“让尊者达赖喇嘛返回西藏”、“境内外藏人早日团聚”,在阿坝县麦尔玛乡政府前点火自焚。他倒下后被军警和警察抢走,他的妻子及其几名亲属等多名藏人因阻拦被拘捕。他为2009年迄今第128位自焚藏人。
12月19日下午2点45分,42岁的安多桑曲人、阿木去乎寺僧人次成嘉措在阿木去乎镇的街上点火自焚,当场牺牲。他为第129位自焚藏人。自焚前他留下这样一份遗书:“雪域斗士次成嘉措为了藏人的团结与福祉而自焚——金子般的眼泪 /唉!眼泪,心口疼痛/亲爱的兄弟,你听到了吗?你看见了吗?六百万藏人的苦难向谁诉说?/黑汉人暴虐的监狱,夺走了我们黄金白银般的宝库,使百姓们处于苦难中,想起这,不禁流泪不止/将我宝贵的身体燃烧,为了尊者达赖喇嘛返回故土,为了班禅喇嘛获得释放,为了六百万藏人的福祉,我将身体献供于烈火/以此祈愿消除三界众生的苦难,走上菩提之路/ 佛、法、僧三宝啊,请护佑无助的人们,雪域同胞们,要团结xxxxx (此处字迹不清 )……
———雪域斗士次成嘉措。”
四
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困难
根本没有自由
——最近自焚藏人赤勒朗加的遗言
2014新年伊始,2月5日晚约21时半,27岁的安多泽库多禾茂乡牧民、在家密宗修行者彭毛三智,在多禾茂乡第二完小(万青宁寄宿制完小)附近点火自焚。他迅即赶至的警察将重伤的彭毛三智强行带往泽库县,当局照常立即严密控制通讯,严防信息外传,因此彭毛三智目前状况不明,有消息指他在自焚现场已经牺牲。
2月13日下午约18时半,25岁的安多阿坝贾洛乡人,曾为格尔登寺僧人洛桑多杰在被当地民众称为“英雄街”的阿坝县洽唐街(西藏自焚抗议运动的第一人扎白自焚之处)呼喊抗议口号,双手合十,点火自焚。部署在阿坝县城的大量军警迅即赶至现场,扑灭洛桑多杰身上的火焰后将他强行带走,目前状况同样不明。
3月16日(被藏人称为“阿坝屠杀日”)早上7点,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夏德寺外,29岁的僧人久美旦真自焚抗议。同日上午11点半,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阿坝县格尔登寺21岁僧人洛桑华旦也在英雄街洽唐街点火自焚,伤势严重的他被军警带走,五天后牺牲。洛桑华旦在遗书中有这样的话:“对全世界,特别是对汉人邻居要团结,只有相互团结有爱心,才可以将我们的想法向对方说明,也可以有所作为,不是吗?哦!我要向你们说的是,要时常把有利他人和有利自己区分来开,要常求有利别人,不求有利自己,因为幸福的根源是有利他人及团结一致。”
3月29日下午3时多,住日登寺的31岁尼师卓玛在巴塘县(3月30日早晨去世的平措汪杰先生的家乡)被改名为“康宁寺”的曲德贡巴的转经路上点火自焚,在场藏人信众立即扑灭火焰并将烧伤的她送往当地县医院。医院随即被军警严密封锁,当地通讯曾被阻断,当时与她一起转经的三位尼师被警方带走,后无消息。
4月15日中午12时多,32岁农民赤勒朗加在康道坞的孔色乡自焚抗议,当场牺牲。“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困难,根本没有自由”
;“藏人没有自由可言,连骑摩托车到县城购物都受到阻拦”;“如果自焚的话,对西藏整体利益有多大作用?对获得自由有多大帮助?”——这是他的遗言。
2014年至今又发生了6起藏人自焚抗议事件,自2009年迄今,共有135位藏人自焚。据唯色记录的自焚者性别、年龄及身份为:
“男性115人,女性20人。其中有24位父亲,10位母亲,遗下未成年的孩子。
最年长的64岁,最年轻的16岁。大多数是青壮年,平均年龄约27岁。
僧尼:3位高阶僧侣(Rinpoche,朱古),37位普通僧侣,7位尼师,共计47位僧尼,涉及藏传佛教格鲁派、宁玛派、萨迦派、觉囊派,以格鲁派僧尼居多;
农牧民:67位牧民和农民,大多数是牧民;其中10位牧民曾是僧人,遭当局工作组驱逐出寺;4人曾是僧人,属自己还俗离寺。其中1位自焚牺牲的农民,原为藏传佛教噶举派寺院僧人;7位自焚牺牲的牧民,属藏传佛教觉囊派所在地区。1位自焚牺牲的牧民,是著名的贡唐仓仁波切的外祖父。
其他:2位女中学生;3位男学生;3位在拉萨、康区或青海某地的打工者;4位商贩;1位木匠;1位网络作家;1位唐卡画师;1位出租车司机;1位党员及退休干部;1位护林员;1位洗车店店主。可以说,涉及藏人社会的多个阶层,其中这三个群体值得关注:僧侣;牧民;学生。
还有两位是流亡藏人,是社会活动人士。”
(图7:自焚藏人巴桑拉毛)
刘毅和我都主要是通过唯色艰难的真相记录了解到稍微详细的自焚藏人信息,更多详尽的自焚者生平及自焚后续情况,因中共政府长期从未松绑对西藏的殖民镇压、精神专制和种族灭绝式的统治及信息封锁,外界很难全面得知。就算是《唯色博客》,其所发布的大量自焚者信息也难免“简要”。在其实时更新的《自焚藏人简况》文末,唯色补充说:
“中共当局在全藏地颁布‘反自焚专项斗争实施方案’、‘关于反自焚工作暂行规定的通告’,强调‘哪里发生自焚案件就对哪里进行严打整治’,即对自焚者家人、亲属、所在乡村及寺院等进行连坐。并且,严密封锁自焚消息外泄,严厉打击外传自焚消息者,以及对自焚者亲友或所在地软硬兼施,令其闭口或编造虚假信息等等。在这种高压下,已经出现多起自焚事件在发生后数日、甚至数十日才艰难传出的情况,还出现了自焚者家人因遭威胁而不敢承认自焚实情的情况,还出现了西藏自治区高官矢口否认本藏区已有数起自焚发生的情况,还曾出现过流亡西藏政府与民间方面在统计自焚藏人人数上不一致的情况。更为严重的是,极有可能的情况是,全藏地及境外的自焚事件可能不止以上所记录的135起,可能有被当局动用一切力量竭力掩盖的自焚事件已经发生,外界却不得知。并且,仅依据目前所报道的(包括境外涉藏媒体和组织报道的,以及中国官方媒体如CCTV、新华社、新华网报道的)案例,至少有50起与47位自焚者相关的案例,其中至少有两百甚至更多的藏人因此被拘捕、被判刑,最高刑期是死刑(2013年3月13日自焚牺牲的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若尔盖妇女贡觉旺姆的丈夫卓玛甲,被阿坝州中级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最低也是一两年,更多的是数年重刑,但一定还有未被报道的连坐案例已经发生。”
中共在1949年武装暴力夺取国民党政权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极权奴役压迫统治的第一天,就开始军事威胁,通过北京的广播电台宣称:“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定要解放包括西藏、内蒙、海南、台湾在内的中国领土。”据史料, 1950年10月7日,由军官王其美率领的解放军4万多人分八路向康区首府昌都发起进攻,大败只有8千余人的西藏军队,两天后侵占昌都。俘去多麦总管阿沛.阿旺晋美和其随行人员,打死4千余西藏军人。1959年,中共再次大举派兵入侵,武力镇压藏人,据说,3年间20余万军民遭屠杀。达赖喇嘛尊者在西藏3• 10和平抗暴50周年纪念集会上的讲话中说:“强压行为越来越严重,藏人被逼无奈,最终,於1959年3月10日举行了和平抗暴。当时,仅在几个月的镇压中,就有数万藏人被打死,关押、逮捕。同时,我和噶厦及政府的部分公务员,一起流亡印度。十万藏人,也先後被迫流亡印度、尼泊尔和不丹。这非同寻常的灾难,即使今天,藏人仍然记忆犹新。”
(图8:自焚藏人多吉嘉)
藏人的抗暴运动自此在从未间断的镇压之中从未间断,反抗压迫,护持佛法信仰和民族文化,以明确的政治抗议言行争取民主自由等权益,成为藏人超过半个世纪以来的真实主旋律。因为如被圈养的动物一般无自由,如此众多的藏人以自焚形成了自焚抗议运动,来对压迫者表达出强烈非常的抗议和诉求,也在呼唤着境内外各界的关注呼应。无论当局怎么掩埋屠戮真相,如何封锁与此相关的信息,自焚的火焰实在太强烈太刺目且太多,以一种极度鲜明的震撼真相撕破了中共对藏政策的画皮,不断晾晒出外界难以清楚看到或真切体会到的残酷的在目前中国政治生态中无解的“西藏困局”。
藏人的自焚不会白白牺牲,海内外的呼应或多或少总在发生,且会不断增加。我感受到自2009年2月27日僧人扎白自焚抗议以来的与西藏有关的语境——海内外自由界谈起“西藏”,就联系起了“自焚”。自焚,成为“西藏问题”的热门问题,各国各界包括华人团体以不同的形式呼应着这异常壮烈的举动。仅就汉人知识界来说,王力雄、袁红冰、李江琳、朱瑞、唐丹鸿、傅正明、茉莉、盛雪、任畹町、胡佳、魏京生、郭国汀、黄翔、张玲、江天勇、滕彪、唐吉田、张博树、胡平、蔡楚、杨建利、廖亦武、贝岭、曹长青、北明、郑义、张敏、韦石、陈破空、唐柏桥、韩连潮、严家祺、潘晴、刘燕子、心语、陈维健、殷德义、张朴、安琪、冯崇义、遇罗锦、陈泱潮、金钟、张伟国、陈奎德、许志永、朱毅、夏业良、夏明、秦伟平、唐元俊、王荔蕻、吴淦、孟浪、刘德军、肖国珍、张菁、北风、刘轩、丁一夫、荣伟……等等一大批长期关注西藏问题积极为藏汉交流做出努力的学者,也在艰难的环境以不同形式不断发声。
就算在普遍噤若寒蝉的艺术圈,我们看到了刘毅,以他最擅长的表达方式——绘画来发声。还有几位关注西藏问题或藏人自焚问题的汉人艺术家朋友如严正学(用图片)、艾未未(用言论)、郭盖(用行为艺术)、陈维明(用雕像)、朱日坤(用影像)、王我(用影像)等,也在以各自适合的主要方式表达关切。
在刘毅画室,我们某一次交流谈到:同是极权受害者的大量汉人,面对藏人与中共无异,一种长期形成内化的不思悔改的大汉沙文,以一种或明或暗的火上添油现实,正把西藏的一切包括自身的一切毁灭。我们作为汉人,表达出对外族的关切,实际是一种赎罪,自我救赎——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有着优越感的同情或引领,相反西藏的文化与抗争,给我们很多必不可少的鼓舞和启示。
五
没有立场的艺术是无力的
没有艺术的觉醒是无能的
——刘毅油画作品《语言的力量》,2004年
刘毅的自焚藏人肖像油画系列,灰的大背景上,黑白是唯一色彩。在两种单纯明朗的极限色彩的造型中,祭奠、悼念的庄重之意不言而喻。笔触刚硬冷峻,笔法简洁有力,如刀劈电打,没有迂回柔曲,没有暧昧不明,没有苟且余地,每个布面头颅都有着一种钢铁般的厚重,雕刻的效果正是碑的质地。
(图9:自焚藏人才让扎西)
此中无意境玩味之味,只有横竖的锋锐。更无审美的渲染,只有锻造熔炼出的咄咄逼人的平静肃穆。没有艺术思想的贩卖,只有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生命,及惨痛的现实。如果不用介绍,你会看到人物表情的刚正、拙朴。如果告诉你那是死者,你或许会从这张张似乎逝去的面容看到其生前的干净人生。如果你知道是自焚藏人,绘画者的敬畏应该呼应了你的言语,或许会照衬出我们身上或多或少的扭曲,以及与逝者长期缺乏交流或共鸣的那条鸿沟,那段距离,以及自身所不能坚定信念做出类似决绝承担所导致的思行落差。
刘毅选择用黑白色来为自焚藏人刻像,来关切历史社会人生,进行他除了唐卡之外的几乎所有绘画创作,我认为他有这样的用意,或者说表达出了这样的人生(不说艺术)立场和创作信念:一、一种我们拒绝不了的历史感。似是远去的老照片有着时代的不可磨灭的印记,每个沉重的历史事件/影像本身观照着一个时代的罪恶与悲壮,堕落或生长。二、一种我们回避不了的现实感与绝望窒息感。现实的正邪、是非、黑白不容混淆改编,要么睁眼,要么闭眼,或见证/抗争,或回避/沉沦,鸵鸟的埋头和诡异的复杂辩护开脱只能是虚弱的,无耻的,行恶有罪的。现在即历史,即未来,何去何从未来何如,取决于我们如何面对现实当下。三、与浮华迷惑的尘世做个了断。红尘各种欲望色彩,各种虚伪的色相,一直在迷乱、误导着我们的心智,也干扰着我们对真相的探究,回到简单澄明的生活,真诚的表达。四、与喧嚣泡沫的艺术圈做个切割。各种主义各种噱头各种圈子以逃避现实漠视苦难为生存宣言,或仿制滥作,或故弄玄虚,或以伪解构式的标新立异造作卖点,进而附庸极权力图掌控话语霸权,蛇鼠一窝在铁板下制造泥沙同享垃圾盛宴——表示拒绝,抵制对极权语境的美化,即是捍卫作为一个真正求真求善求美求自由的人的立场和艺术的尊严。
刘毅1963年出生于甘肃省兰州市,1980年入伍当兵,放过电影,做过美术编辑。退伍后,1986年开始工作于兰州市文联,期间多次深入游历藏区,创作了一些反映藏人生活的作品,也开始了以油画和丙烯颜料来绘画佛像。此时期,他皈依了藏传佛教上师,有个藏名叫喜热布。刘毅说,1989年六四事件震撼了他,造成他一段时间的艺术失语。随后,他用钢笔画过了一系列由无数细小文字或符号组成的圆。1998年,他辞职离开兰州到北京从事当代艺术创作,接着创作了《尊者》、《1989》、《天安门》、《大地》、《圣地拉萨》、《汶川,玉树》、《农民工》、《语言的力量》、《知识份子》等系列组画作品。藏人自焚,再次严重震撼了他,他于是持续投入到了为其立碑之事。
(图10:达赖喇嘛尊者)
89之前,及1998年来京之前,刘毅的绘画大多以精细入微、内观的个人修炼为主,画面呈现为平静的祥和之态。辞掉体制内公职来京“自由发展”之后,他的画作切入当今敏感现实事件,画面同样精细,但充斥了一股被撕裂的粗砺之感,血淋淋赤裸裸的黑灰当下,有了“观内”到“观外”的转变。刘毅承认他内心的焦灼,不计其数的苦难现实给他造成的撞击的伤痛。内是高洁唯美的向往,而外是卑俗受难的世界,而内外正在强硬的抗衡着。幸好他人生有佛法底色,有高僧大德的指引,他才从被撕裂的痛苦中找到了一些平衡,使其“坚定走向坚定”(其一副油画主题)。在我看来,刘毅的艺术人生之旅并不分裂,早期还是近期,他的作品并没有去奉承极权官僚权贵,为罪恶抹粉描红苟合,迎合变态奢靡的商业市场,而是一直在坚守人文人道精神,护持善念,保存艺术操守,为了信仰的承担,主动迎接着更大的风险考验,不断实修实证前行。
或者可以这么说,正因刘毅早期持续至今的虔诚内炼,自然引发他对现实苦难的关注,并身体力行力所能及的担当,而向外的关切投射,又不断促进了他内在的智慧修行——“内”与“外”并不冲突,“出世”与“入世”也并不对立,或说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以入世之行促出世之果。
六
文学必须干预政治
直到政治不再干预文学为止
——布罗茨基语
在政治蛮横干预文艺、文艺不自由的当下,在一个人权迫害持续65年极其惨烈的非人环境中,任何艺术家(人)都不可能进入“政治与我无关”的现实境地,但可以逃窜到自淫的政治现实与其无关的闲适的不知人间烟火的一亩三分地,并能以铁笼禁锢里的伪自由来为自身放弃人的身份后进行的各类“艺术把戏”作出貌似高尚的辩解,直至不断死拽惯常的原教旨式的“艺术高于现实”的“免死金牌”以投机势利的与艺术“自由——权利”根本价值依据完全背离的“超脱”相变相和极权政治合谋,实在充当党文化霸权战争的帮凶傀儡,在被极权政治奸污的痉挛中享受着官方施舍的市场口粮,并卖弄出“艺术家”身份的虚荣。没有夸张修辞,只是言不到位,这就是当下中国艺术圈的面貌写生。针对这一足够耻辱的中国当代艺术现状,同作为一名艺术创作者,我提出并强调“人权艺术”创作理念(或说信念),并会持续考察在此价值标杆下已创作和正创作出的具有自由艺术精神的不凡艺术作品,区分出人与非人,真(珍)品和伪(痿)类,为真正的作为人的中国当代艺术正本清源。
我并不想引经据典抄袭古今中外多少艺术理论或名言来解说刘毅等人权艺术家的作品,我更关注能使作品和艺术家真正安身立命的灵魂现实,及以此相关的人生处境探究,即艺术与人生的相互促成,艺术与现实的相互改善,人权艺术对极权专制政治的干预和反抗,对人权灾难的介入——艺术不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物,不是极权政治统战的宣传品,而是与自由人性相关的正常所需,可以成为一种自由意志,干预并能改变现实的不可忽视的力量——艺术不再是罪恶的面具之一,而是与延续人类高贵存活的自由正义良善等黄金品质紧密相关的即入世又超世的精神引领。
多年来大陆所谓的“纯艺术”辩护及演说不过是丧失做人基础批着艺术之皮的伪类艺人们张扬“我是奴狗不是人”的似乎装裱华丽的遮丑底裤。我可以说,在极权专制政治社会,“纯艺术”并不存在,没有生长的任何空间。每一类艺术,每一个艺术家,都在作品表达的时候有着他的立场(无立场或不时变换立场也是立场——默认或纵容极权黑暗政治的立场),作品本身就映照出作者对待自由和人生的态度及道德底线问题。如果其人不在意作为世俗人存在的终极价值——自由——的话,就没必要创作艺术,甚至没必要以人或以艺术家自称。
我以现实社会、人权事件与艺术作品参照阐释和互文解说,是认为内容才是决定作品价值多少的依据,才是艺术家精神高度的试金秤。任何形式再充满“思想”,不过是表达内容的工具,一种再有“思想”的形式创造,如果不是一种信念与情怀的结果,如果是为囚禁自由充当打手,那也形同垃圾,即便打手隐晦得“中性”,它的花招再多,也只是“电脑机器构成”,而非人脑和心灵。尤其是现实的罪恶苦难超乎极限的暴涨,关乎一个民族、国民生死存亡的黑色关口,身处其中不分轻重缓急的自我陶醉式的过多的艺术化解说是种堕落和病态,必有精神麻痹愚弄之嫌,无论其打着什么“精神/艺术启蒙”的招牌——从“形式化撒谎”到“内容撒谎”——以“艺术陷阱”寄生“政治陷阱”。况且,就拿“艺术本体”来说事,现代主义艺术的“形式自律”的结构性思维,其范畴很多作品看重形式所导致的形式贫困,对艺术更多向度生发可能的长期禁锢早成世纪病,人性丰富尤其人性良知、人的生命力的张扬在其结构性的塑造玩弄中已面目全非,徒留面貌不同但千篇一律的流水复制。
(图11:汶川,玉树)(更正:这三幅画皆是玉树系列)
刘毅创作的《尊者》、《1989》、《天安门》、《大地》、《圣地拉萨》、《汶川,玉树》、《农民工》、《语言的力量》、《知识分子》等系列组画作品,及近期创作的《自焚》组画(除《语言的力量》外,皆为黑白画),对人权苦难危机现状的关注,对现实真相的记录见证和对极权政治的严肃批判,这样的作品无需过多艺术解释,其中就包含了作者本人的良知和情操,以及灵魂的峰高。我曾谈过:一种繁复、拗口与晦涩的形式玩弄中,或单一干瘪重复的言语模式或琐屑无聊的口水卖弄中,或在往昔经典里捡拾碎语杂感,成为当今伪类诗人/艺术家失去生命脉动与现实感知力后的貌似“高深”或“自我”实则枯死发臭的庇护所或避难所。所谓平庸之恶就是由此类庸人乐此不疲恶心造就。他们不是活在当下,或者说没有能力真活在当下。真诗人/艺术家则是依靠内在的精神之力去触摸活生生的生命和现实,以生命的热情拥抱喜乐悲苦,进而找到一种属于自身的使命感,对当下灵魂介入,以此点贯通古今,启示未来。我们不会因为前人的作品里没有谈到“计算机”或“智能手机”而否认他们的杰出,我们也不会因为今人作品里有“奇怪的事物”而认为他就超前。能让我们关切到的是,古往今来的人们的作品里有着他的时代,他的理想,他的挣扎、反抗与造创。回到当下,回到现实苦难的考验与生命本能的自由意志——这是人类诗性光辉得以恒久流动、再造的可能与价值所在。
七
冲刷那种
不痛不痒的空洞形式写作
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写作
无视残酷现实直相的逃避写作
蔑视人间苦难的张扬自我写作和日常无聊的个性化写作
——诗人杨春光语
稍微深入分析刘毅的代表作,其作具备了“人权艺术”的两大类艺术流派特性或风格:一类是以“真理追求叙事”为主与“当代性”相关的当代艺术;一类是以解构政治禁区为主的“后现代解构艺术”。前者强调“不立不破”,“以立为破”,后者强调“不破不立”,“以破为立”。两种创作理念并行不悖,相互参照成立,在“人权艺术”的范畴得到有效的运用,因内容对象而有机的发挥。
《尊者》、《1989》、《汶川,玉树》、《农民工》、《知识分子》和近作《自焚》组画属于以“真理追求叙事”,并与当今现实社会紧密关联,作品对境并非一种虚无或形而上的思想观念,亦非作者假想或营造出的梦境呓语。因为创作对象的尊重,对以对象有关的真理性涵义启示的坚持,此类作品没有复杂手法演绎和作者艺术观念的强加,无渲染,无歪曲,皆采用具象写真,对真相原生态的展示,反馈的是艺术与生命意义问题。记录即揭示,揭示即见证,见证即自然表达着作者对世俗时代人生的真理探求,价值导向以及相关的艺术精神原则问题。
《1989》中,屠城坦克聚集天安门广场和四处开进的还原,当时学生和民众等留下的广场剪影:民主女神像,演讲,喊口号,头戴白布,拉横幅,举拳头,挡坦克,运尸体,逃窜,坦克前尸横遍地,满目狼藉,硝烟滚滚……组画中有单张的,也有五联画,有些是许多肖像(遇难者、学生、民众)小画组成一张,中间稍大小画凸显出了毛泽东、邓小平、坦克群、坦克人等影像。组画中其中一幅没有人像,只有一个个遇难者姓名(包括性别年龄)构成一张张小画,块块名字碑组成一块大碑。
(图12:1989)
(图13:1989)
《汶川,玉树》中,两次地震废墟上,难民们深陷豆腐渣废墟,或手捧孩子遗像,或相拥而泣,或无言,或无奈站立,或祈祷。这与当局维稳语境的“抗震救灾”“热潮”,丧失办喜事的“壮举”明显区别。
《大地》、《圣地拉萨》、《天安门》、《语言的力量》等组画,作者没有选择与前述组画相同的表达方式,此类主题光是一度呈现并不能清晰抵达真相。这样的作品主题,我们周围随处可见:众多红色垃圾作品不必提及,很多“画家”也进行过“大地风情”、“拉萨风情”、“天安门风情”的风景写生或“写实”创作,以此以点遮面,以点代言,标榜“真实”的“幸福或淳朴”的“乡土人情”。而如果社会纪实与人性良知脱离开来,画笔所描绘的,并不能充分或深刻地展示出社会现实。如同同一个古拉格群岛,高尔基选择看不到,而索尔仁尼琴却选择看到。亦如同反右大跃进文革,有的选择看到“社会主义步伐欣欣向荣”,其所画的有的也是当时真实的欢呼喝彩场景,但这“真实的场景”与真实的历史却相去甚远。同样是拉萨,的确是神圣美丽的地方,很多画家以“神圣美丽”的笔触去描绘神圣美丽,并不能说明他们都有着一颗神圣美丽之心,相反很多明摆着不过是怀有迎合中共殖民统战政策掩饰屠杀镇压真相吹捧时政的伪善龌龊之心,与《北京的金山上》、《好日子》、《走进新时代》等无数垃圾红歌无走样。
刘毅的《大地》上,乌云滚滚,土地焦裂,家园倒塌,一片荒芜。画中有画,每一张画中都嵌入一张遗像式的小画,人像小画有佝偻躯干背负柴禾的白发老妪,有背着沉重家当的老头,有无力的残疾人,有半空挥舞和破土而出的手掌。这些人像小画对比灰暗的大风景乍看显得“突兀”,而如果不加入这些我们周围随处可见的普通的“母亲”、“父亲”形象,没有人物与风景的错位、对接、相应,光是苍凉风景,难免流于庸俗,不具备入骨的“大地性”,也就不能表达出作者内敛的批判,及厚沉的悲悯。正是在这种似乎不合时宜却又与大地风景紧密相连的贫苦小人物出场中,刘毅也以“突兀的错位”和“时空的对接”将如今流行的小清新乡土人情伪和谐写生画解构了一空。其中有两幅《大地》中,大地不是自然风景,而是烈士或受伤学生面孔,画中画出现的是《自由指引人民》和《五月三日的枪杀》。
(图14:大地)
《圣地拉萨》、《天安门》运用反饰,拼贴组合,与上同样,大画中嵌入小画。《圣地拉萨》其中一幅中的僧人牧民直立大地,小画中是飞机盘旋布达拉宫上方。另一幅中阴暗的拉萨城,城上方小画显现的是军人拖藏人行刑的现场。《天安门》其中一幅坦克群布满天安门广场长安街上,上方小画是毛泽东塑像在工厂浓烟中挥手(取材一幅著名摄影图片,寓意精神和生态的双重污染),另一副是俯视视角的空荡荡的天安门广场,广场上空一群着装一致的人手挽手显得振奋热闹。大画是一种现实,小画也是一种现实,此种拼贴组合,将小画中的历史与大画中的当下相容,真相背后有真相,现实背后有现实,现状与记忆相互唤醒。
(图15:圣地拉萨)
《语言的力量》里,有一幅四联画是以人民币上“中国人民银行”字体改写的“中国谎言银行”,“中国巨贪银行”,“中国发财银行”和“中国黑帮银行”,字上方是扑克牌上的黑桃、红桃、梅花、方块图案,被黑白二圆圈住。这一切在唯美的彩色背景上。语言与图形既不协调而又有着赤裸的批判关联。这一场政治与经济交媾合一的赌局正在华丽上演。被绑架的“人民”和“银行”被艺术强力解剖。
(图16:语言的力量)
对比刘毅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当代艺术圈大量存在的另一类看似是“真理追求叙事”和“后现代解构”的当代艺术。此类“真理追求叙事”无关重大现实危机痛痒,只单纯表达臆想或意淫的“真善美”,生活和未来在其作品中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牧歌式”的抒情,容不得掺杂一点有损“艺术纯粹”的内容,他们以高度的“艺术洁癖”拒绝“民主”、“道德”、“正义”、“担当”、“使命”等“杂物”的评判,依然号称“理想追求”和“真理叙事”,有的竟还能演绎出“文革的一种纯洁精神”,也竟还充满“共产主义理想”的风味。只要翻开美院学院编辑的大量画册,你真能被其“天堂”般的氛围迷倒,不问前路——此实质是一种伪崇高。另一类以“后现代主义”名义喧嚣的“解构艺术”,常被标榜为“先锋性”、“实验性”。以曾经喧嚣一时的“玩世泼皮”为例,对比红色文革样板戏,当时的小幅度绕行擦边球有着一定时代意义,也赢取了邓氏极权伪改革开放中不触及底线的市场份额。但八九至今25年来,新极权并没有回头的势头,只有不断深入的社会严控,随着新极权社会借助信息化的统管升级,虽然底色仍是嗜血,但其吸收教训自我变异更新修复中更具有前所未有的“开放化”迷惑性。同一个舞台上,红歌与流行歌同唱,样板戏与艳舞同舞,对于社会的玩世不恭,小打小闹的嘲讽埋怨,它根本不放在眼里,任由你在不触及政治问题核心的伪解构中自我消解,泼皮混世,娱乐至死。如今仍没有长进仍在吃老本对当今层出不穷的重大事件置若罔闻的“玩世”和“泼皮”,可以说已被时代远远甩在了屁股后。推特微博脸书谷歌+等自媒体的风行,加之社会积怨的不断爆发,大量的人们不再是文革后互联网前只满足于一点小伤痕、小嘲讽、小变态、小揭示的“急需被启蒙的一群”,很多人的思想观念、对变革的期待与行动、对当代艺术的理解与需求,已远远超越了那些沉醉于“老子当年也异议过”并忙碌于“市场分红”的“艺术家”。
在民主社会,玩世泼皮可以时常拓展些生活自由向度,而在极权社会,玩世泼皮虽一时为当局所抵触,但随着极权党文化的洗刷同化,它的“前瞻性”已早消失殆尽,且只能在铁板下的泥沙中自我消解,背离了冲击铁板铜墙反抗禁锢争取自由的先锋艺术性。
联系此,我还要谈下艺术作品中的“思想观念”问题。对一名艺术家真正的考验,是其在一个黑暗时代或禁锢时代为艺术自由的争取做出多少努力。当然,为艺术自由的努力包括为艺术思想及思想表达自由,多元化艺术精神生态的拓展努力。一些艺术家以自由化的作品言说及思想讨论促进了对民主的争取,坚持争取人和社会的各种空间包括思想空间,以对国家话语霸权全面绑架控制的抗争以达更多的独立自主(私域权)。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自中国当代艺术发端至今三十多年来,当代艺术界对比民运、维权、政治反对派、公民抗争群体及信仰群体等其它社会各界,对国家公权的抗争、人权迫害问题的关注与对自由民主的争取,整体呈现出较大落差,艺术的敏感神经已显得麻木或力不从心——而在“艺术思想探究”上,却从来没有冷场,五花八门,山头林立,甚至有通货膨胀之状。迷恋偏离严峻现实、人生危机的从“文本到文本”,从“艺术本体”到“艺术本体”的嫁接移植改编组装西方艺术理念的看似“新奇观念”的表达,并不断进行不痛不痒的“思想演绎”,扯着“思想”大旗绕道讨巧走天涯,挤出一个“idea”是其创作的全部动力。Idea飞来飞去,绚烂迷眼,可都无关自己所处的活生生的现实社会,活生生的生命之血脉动。在其眼里,这世间没什么重大事、紧迫事、危机事、苦难事,终于也没了压迫、奴役、禁锢、迫害、残酷、惨痛,只有虚无的思想借着形式的造型满艺术圈招摇撞骗,娱人娱己。若稍加批评,马上就甩来“尊重不同的个性和人生选择上的自由”
及“存在即合理”的扭曲歪释。请问:在极权专制霸权压迫的真实处境中,你不反抗,你不关注周围人为自由而悲烈的抗争及惨重的代价,你有何个性可言?你的小个性若不与社会现实发生关系,又有多少价值?当然,选择卑微和怯弱,是一个人的自由。失去道德底线、品质操守与精神道义担当,不分正邪善恶的思想搅和,依赖抽象的观念而不是自己的眼睛和内心感知,至今仍是“艺术身份自负”与“空想自负”的人们的主要招牌菜。
关注具体的人权灾难和民生问题比纯粹思想观念的表达更具有说服力和感召力。而对一名艺术家的价值大考验是:在通过思想观念表达争取自由表达思想的同时,能以更宽广的担当,介入急需的、迫切的现实问题,作出个人的表达,甚至具体的行动——以知促行,以行为知,知行合一。艺术实践本身就是一场富有生命力的行动。自由,不是靠施舍的,也不是等来的,更不是回避迫害自由的现实而空谈来的——生命与艺术的强大和辉煌,正在于我们为自由的实现所付出的代价中。
八
我相信作为佛教徒的刘毅
也会在他的艺术朝圣之旅上最终见到佛
并且亲身见证佛的宣示
——王力雄语
刘毅因为自焚藏人立碑,其时常受到当局党保的威胁骚扰,某次竟还要强行没收他的心血之作,还好他强硬抗争,画作才得以保存下来。这些火焰之碑,永不可能在极权铁幕下得到展览,也不能被运送到境外各地展览。今年5月1日至20日,在台湾中正纪念堂自由广场搭起的藏式帐棚内,展出《自焚藏人碑》系列画作的复制图像,算是第一次对外集中亮相,刘毅未能到场。而自焚藏人画作实物,仍处于被当局封杀的孤独境地。
(图17:《自焚藏人碑》台湾画展现场)
我也希望他此系列创作能就此完结,然后进行另一系列的创作。刘毅于我,亦师亦友,既是同修,更是一位亲切的老哥。他温和中的坚毅,不断感染着我。创作于他,是不断的修行,是一场朝圣之旅。王力雄在《刘毅的朝圣之旅》文末说:“他未来的路还遥远,也一定会有坎坷艰难。但我相信作为佛教徒的刘毅,也会在他的艺术朝圣之旅上最终见到佛,并且亲身见证佛的宣示——人人皆可成佛,只要虔诚地修行、修行、再修行。”
刘毅说:“我画自焚藏人,年轻的仁波切,僧人,牧人和女人。每天我在加持中绘画,在黑夜里守望。我内心悲苦,我忍受着人间的无情和冷漠。朋友!请不要用轻松的语言议论亡者。那珍贵的生命,决不是数字,它是藏人的神圣和纯洁。是壁天雪山,靠近大地,扶正人心。”
此时,我再次一张张翻看自焚藏人碑的图像,他们曾经是一个家庭的成员乃至顶梁柱,虔诚、善良、简朴地生活着。如今,他们主动选择离开温暖的家庭,践行舍身利他的教诲,成了画布上黑白的影像,暴政的牺牲者——一个民族的英雄。
在此,我愿再次与刘毅一起,念出他们的姓名,将其永远铭记:
扎白,彭措,次旺诺布,洛桑格桑,洛桑贡确,格桑旺久,卡央,曲培,诺布占堆;丹增旺姆,达瓦次仁;班丹曲措,丁增朋措,达尼,次成,索巴仁波切,洛桑嘉央,索南热央,仁增多杰,丹真曲宗,洛桑嘉措,丹曲桑波,朗卓,才让吉,仁钦,多杰,格贝,加央华旦,洛桑次成,索南达杰,洛桑西绕,其美班旦,丹巴达杰,朱古图登念扎,阿泽,曲帕嘉,索南,托杰才旦,达吉,日玖,旦正塔,丹增克珠,阿旺诺培,德吉曲宗,次旺多杰,洛桑洛增,洛桑次成,卓尕措,角巴,隆多,扎西,洛桑格桑,旦木曲,巴桑拉毛,永仲,古珠,桑吉坚措,丹增多杰,拉莫嘉,顿珠,多杰仁钦,才博,丹增,拉毛才旦,图旺嘉,多吉楞珠,丹珍措,多吉,桑珠,多吉嘉,才加,格桑金巴,贡保才让,宁尕扎西,宁吉本,卡本加,当增卓玛,久毛吉,桑德才让,旺青诺布,才让东周,鲁布嘉,丹知杰,达政,桑杰卓玛,旺嘉,关曲才让,贡保才让,格桑杰,桑杰扎西,万代科,才让南加,贡确杰,松底嘉,洛桑格登,白玛多杰,贡确佩杰,班钦吉,才让扎西,珠确,贡去乎杰布,洛桑朗杰,珠岗卡,南拉才,仁青,索南达杰,彭毛顿珠,桑达,才松杰,贡觉旺姆,洛桑妥美,格吉,拉毛杰,贡确丹增,秋措,洛桑达瓦,贡确维色,丹增西热,旺钦卓玛,贡确索南,西琼,才让杰,贡确才旦,次成嘉措,彭毛三智,洛桑多杰,久美旦真,洛桑华旦,卓玛,赤勒朗加,西绕次多,博楚,江白益西,竹钦泽仁,嘎玛俄顿嘉措,图丹欧珠,拉巴次仁。
唵嘛呢呗咪吽!
2014年4月初稿 7月24日晚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