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8日星期日

唐丹鸿:《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三)、(四)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转自:博客“轮回中轮回的瞬间”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9. 遭遇内蒙古骑兵

我们继续赶路,来到一座小山脚下时,看到了很多被弃的牲畜和厨具等。看上去像是逃亡者遭到了汉人袭击,扔下这些东西跑了。我们宰杀了这些牲畜,带上肉作食物。走了不久后,我们遇到了一个叫雅拉的部落,得知从这里可以去拉萨。后来路上又遇到一个人,告诉我们拉萨已经沦陷了。我们又开始折回向北方跑。

往北跑了很久,有一天,我们看到一些遗留的炉灶。那是之前的牧民在此扎营,搬迁后留下的痕迹。我们中间有人认出,这种灶的样式是蒙古人的。蒙古牧民的灶与藏人的不一样。他们烧羊粪,藏人烧牛粪,而且那些灶的旁边挖了一些小坑,那是酿酒用的。看来我们已经到了蒙古人的地盘了。我们继续走了几天,发现前面有蒙古人。我们派人前去打探,看到在很多蒙古牧民的蒙古包之间,夹杂着解放军的帐篷。我们不敢再往前,就偷了一些蒙古人的马掉头往回走。没过几天,蒙古人和解放军追了上来,我们与他们打了整整一天。我们这边没有死人,可有几匹马被打死了。打到近晚,他们撤走了。

还有一次在阿让纳格(译注:地名),我们被十多个解放军发现了。这些解放军是蒙古人,蒙古军人穿的是蒙古服。蒙古解放军比汉人解放军凶猛很多,他们追了上来。我丈夫和另外两个人一块儿前去阻挡,一直打到下午。那两个同伴,有一个的大拇指被打掉了,另一个被打死了。那个大拇指被打掉的人对我丈夫说:“我们把皮袄脱了吧,上去跟他们肉搏!”就在这时,头领赶到了。头领说:“如果你们要肉搏的话,那就让我先冲上去吧。”我丈夫和另一个人赶紧说:“别,别,那我们都别去了吧。”然后他俩赶紧穿上皮袄,重新拾起枪跟头领一起打。最后撤离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两匹马被打死了,只剩下我丈夫的那匹马了。我丈夫让那个手指被打掉的同伴骑马跑,头领和我丈夫则一边打,一边撒腿跑了回来。

我们躲在山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后来那些蒙古军在沙丘上插了几面红旗,十几个人便排队回头走了。这时又看到远远的,一大队解放军迎着那十几个蒙古人的小队走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汇合后并没有往我们这边追,而是返回了。我们觉得又庆幸又奇怪。

当天晚上我们跑了一整夜,往大山上跑。在那座大山上,我们看见了死掉的“念”的尸骨和角,满山遍野都是,挡住了我们的路,走过去很难(译注:“念”即盘羊)。这些“念”太可怜了,大概是遭雪灾死的。这几天我们一直空着肚子,有几个同伴在“念”的尸骨附近,找到了一个还带着皮肉的尸体,大家就把它分着生吃了。

第二天,在一座叫朵志的大山脚下,我们看到了一群牛羊,看来是别的逃难者没能赶着一起走的。我们就宰杀这些牛羊吃。吃了这些牛羊肉后,我们体力都恢复了不少。造孽啊杀了这么多生!

10.逼上大雪山顶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派人去探寻前面的路。结果发现前面根本没有路,只有雪山。我们决定当晚就地过夜,第二天再回头走。在这儿我们还碰到了另一个在此扎营的部落索日玛。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在睡梦中,忽然遭到了解放军大炮、机枪的攻击。头一天山上雾气很大,我猜解放军其实早已发现了我们,一直用望远镜盯着我们的行踪,待第二天天刚亮便开始追剿我们。索日玛部落一路上还不曾遇到过汉人,所以他们的武器弹药尚很充足。而我们部落之前已经与解放军交手过,弹药所剩无多,只好逃跑。那天我们部落同伴们的营地在半山腰,他们五六十人都安全地逃走了。而我家的帐篷扎在营地边缘,靠索日玛部落很近,所以我们被打得很惨。

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往山顶雪峰方向跑。我鞋都没有来得及穿,好多人都是光着脚跑的。跑到山顶时,光着的双脚都冻伤了。牲畜也在山上乱跑,蹬下石头砸伤了我的大腿。大山顶上是冰川,无路可走。我看到我丈夫怀里抱着我女儿,背上背着他妈妈,向一道小山沟走去。我跟着丈夫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经把我背到山壁的一个凹处了。丈夫返回去找寻其他家人,忽然看见雪地上露出一只手,他拽起手拖出来一看,是他哥哥的老丈人,这老头当时差点死了。丈夫又把他背到我旁边,老头不停地说:“感谢你!感谢你!”。然后我丈夫又回头去找他的两个喇嘛兄弟。董萨喇嘛的脚冻伤了,肿得无法穿鞋子;多贡仁布切中了枪,兄弟俩牵着马走不动。接回僧人兄弟后,我丈夫又去把他母亲背到我们藏身的地方。

周围是悬崖峭壁,我们家多贡仁布切中了枪,董萨喇嘛的脚冻伤了,我的腿被石头砸伤,脚也冻伤了。我们没有任何食物,也没有水喝,到了晚上我们口渴得好像血都快干了。我丈夫说他得去寻找水。他摸黑爬了很久,月光下远远地看到有一处亮光,爬过去后见是一块冰。他拿石头砸了冰用藏袍裹了回来。我们口渴得要命,都疯狂地吃冰块,后来才发现舌头被冰块割破了好几处。我婆婆没有牙齿,我丈夫就先把冰块放到自己嘴里融化了之后用嘴直接往婆婆嘴里灌。我女儿已经昏迷了,我丈夫的两个喇嘛兄弟就往她嘴里灌水。

这时候,我丈夫的哥哥说:“我们快走吧,不走的话汉人会追来的!”我丈夫说:“老老少少全受伤了,怎么走?汉人来也没办法。”他哥哥又说:“你们不走我要走,需要留下我老婆帮忙么?”我们非常生气,就说:“你们走吧,想走就走吧,把你老婆也给带走。”他和他老婆还有他们十二岁的儿子就一起追部落其他同伴去了。

11. 索日玛部落被杀得一个不剩

第二天天亮后,我丈夫把我们一个一个的背到一个山洞里,然后对我们说:“我们要么死在汉人手中,要么会饿死,总之都是死。所以,你们不要担心我,我要去昨天早上遭袭击的地方,找些食物回来。”我们想要阻拦他,他说:“你们别担心,我自己多加警惕,不会有事的。” 说完就走了。我们可以远远的望见他翻过了山口,那个山口高的令人无法相信。

他爬上山口观察到解放军已经撤离了。索日玛部落的这一群难民大概有三十来户,男女老少约一百人。昨天解放军用大炮、机枪轰炸和扫射,把索日玛部落的这些人杀得一个不剩,尸体遍地。索日玛部落扎营的地方浓烟滚滚,汉人把索日玛部落的食物、衣物和一些尸体堆在一起点火烧了。

他继续搜寻,看见地上有一口皮口袋,旁边还有一只牦牛毛编织的口袋。他打开一看,皮口袋里面是干羊肉,编织口袋里是火镰和其他用具。我们自己的火镰在逃跑中丢失了,没有火镰我们就没法烧火。这个火镰简直像是三宝特意送给我们的一样,因为一般来说,火镰绝对不会装在编织口袋里的。

我丈夫背上这两只口袋,在路上他又捡到了另外一皮袋干羊肉,但他背不了那么多,只好背了两袋半回来。那些干羊肉非常好。他把羊肉切碎放到锅里煮,然后给我们喝汤。那对于我们来说是一顿美餐,但因为我的舌头被冰块割破了,无法吃食物,只好由我丈夫嚼碎后喂我。休息了一天后,其他人都恢复得很好,可以走路了,而我还不行,因为我大腿上被石头砸出的伤口发炎肿胀了。

我丈夫建议追赶部落同伴们,董萨喇嘛说:“我们追不上他们了,他们人强马壮不像我们。”最后,我们决定先就近找个地方住下再看。他们把我绑在马上,向山下慢慢移动。走着走着远远的传来呼喊声,渐渐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原来是离我们而去的我丈夫的哥哥,他回来了。兄弟几个又是相互拥抱,又是抹流泪。

回来的哥哥说:“我们那伙人跑了一天,弄不到食物。部落的人也在往回走,想回头去找丢弃的食物。明天大家就会到这里的。”没多久,其他同伴们也回来了。他们中有老人有小孩,我们想先给小孩和老人煮些肉,谁知火镰怎么也打不着火,他们只好吃生肉了。

12.头领丢下我们走了

我丈夫的哥哥返回遭解放军袭击的地方,找到了两代布朗枪的子弹,是解放军没有发现的子弹。背着子弹回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说子弹重得要命。

找到子弹后又起了一次小风波。因为部落其他人要我们把子弹分给所有人,但我丈夫的哥哥认为,这是他自己找到的,为什么要分给大家?经过很长时间的争执,他最终同意了分给大家。可我们的头领说:“按户分子弹。”我丈夫的哥哥非常生气,他说:“只能按枪分子弹,按户分没有任何道理。若要按户分,我一颗子弹也不给你们。”最后,还是按枪支分了子弹。哈哈哈,我们就是这样内部争吵的,丢脸呀!

就地休息了两天以后,我们翻过了两座大山。眼前是茫茫草地,草有一人高。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头领对我丈夫说:“你不能只顾着照看一个生病的老婆和老妈,牺牲部落的兄弟们。给你老婆和老母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留一些食物放在旁边,我们走。”我丈夫说:“我背井离乡,这些年来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遭受子离夫散的痛苦,并不是我怕死而逃亡的。我们兄弟已经把子弹分给你们了,你们可以杀野驴生活。你要丢弃你的家眷随你的便,我绝对不会丢弃我母亲和老婆自己逃走!”头领说:“那你们随后来,我们在前头等你们。”我丈夫说:“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不必等我们。”从这天起,头领带着部落其他人,丢下我们走了。

我们一家人在荒野中慢慢前行。我腿部浮肿后腐烂,不能挪步。骑在马上,马肚子会被脓水湿透。我们也没有药之类的东西,伤口只能用一些破布片绑着。不久,我婆婆去世了。她临终之前,我们都在哭泣,她对我丈夫说:“儿子你不要难过。你一定要把妻子和孩子带好,千万不能丢弃。你妻子离开自己的母亲家人跟随了你,你不能离开她,这是妈妈对你的要求。” 我婆婆不是一般的佛教徒,她藏文水平很高,佛教经典学习得很精通。她还对我们家的两个喇嘛说:“我快要断气了,你们俩给我念一下无量光佛的咒语吧。”董萨喇嘛回答说:“您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会为您念的。”婆婆说:“要为所有众生念。”

13.一位慈悲的僧人

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位僧人,当时他没穿袈裟,穿着藏袍(译注:那个时候已不能穿僧装,故这位僧人以及卓洛家的两位僧人都穿着俗装)。他见我腿伤后说:“你们谁跟我去我家一趟吧,我送你们一点麝香和熊胆。麝香熊胆能治她的腿伤。不过我家离这里很远。”我丈夫说:“我可以跟你去。”他跟那个僧人走了,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我们担心他已被人杀了。满天星星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带回了那个僧人送的麝香、熊胆、酥油、糌粑和干肉等。我丈夫答应改天去拜访他。后来我们去拜访了这位僧人,那一次他穿着僧装。他非常激动,送给我家董萨喇嘛一件贵重的藏袍,羊羔皮里子,外面是鹿皮,水獭皮镶边。僧人说这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也送给了我家其他人衣服。我们向僧人道了感谢,继续赶路。

两天后,那个僧人又来到我们的营地,他说:“你们的老妈妈是不是过世了?”我们回答:“是啊,由于遭汉人追杀,老妈妈与我们一路逃亡多年,最近去世了。”僧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她的儿子中有两个仁布切(译注:藏人对转世化身和高僧的尊称。此处指卓洛丈夫的两个喇嘛兄弟。)她不会下地狱的。只要两位仁布切不停念无量光佛咒语,她一切都会很好的。”我们没有人谈论婆婆去世的事,但这位僧人却知道。当时,我脖子上有两串珊瑚项链,我取下来供养这位僧人。我对他说:“这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为我的婆婆供养你!”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他接受了。僧人说:“明天我再来看望你们。”

第二天僧人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件羔皮上衣和很多绑腿用的羊羔皮。他是一个充满慈悲的僧人。临别时,僧人对我们说:“祈愿幸福每天伴随你们!她的腿也会快快痊愈。”我当时还不能站起来,腿上的肉腐烂得快见骨了。我每天试着站,巨痛使我常常晕倒。服用麝香和熊胆后不久,感觉明显转好。渐渐地我可以站起来了,再后来,我可以骑马,还可以做拾柴之类简单的活儿了。

一个多月里,我们慢慢向前移动。我们看到头领他们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扎营,但我们没有跟随在他们后面,而是去了另外一条山沟。当我们走出山沟时,他们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扎营。这时,我的腿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再后来,我们又跟头领他们碰上了,那时我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头领问我丈夫:“你怎么把她给养成这样的?”他们又开始接近我。我仍然非常生气,没和他们说话。

14.丈夫抢了一条枪

在羌塘辗转逃跑的路上,经过一片草场。听说当地人的枪支都被共产汉人没收了,可有一个叫改则阿多的人,他家的枪没有被发现,所以没被收缴去。我们于是打听这户人家的住处,被告知很远。走了两天,又打听到再走一天就可以到改则阿多家了,我们就停了下来。这个地方有羚羊,有人在那里成群成群地杀羚羊,草原上到处有捕羚羊的陷阱。我们骑马走了三、四天,一路上都遇到这种陷阱,对我们来说简直比解放军还危险。

我们的头领也在打改则阿多的枪的主意。有一天,我丈夫对兄弟董萨仁布切说:“头领也在打听那支枪。我今天就带人去找这支枪,我要带部落里那个聪明能干的小子一起去。”丈夫要董萨仁布切给占卜看看,仁布切说:“我占卜不准。”我丈夫赌气说:“不占卜也好。”转身去煮肉吃,吃完肉就带着那个聪明小子走了。

后来听我丈夫说,他们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到了改则阿多家。走到门口举枪下马,朝改则阿多家喊话。那家的女人一见我丈夫和聪明小子,惊呼一声:“果洛土匪来了!”就从帐篷底下钻出去跑掉了。帐篷里还有两三个男人,也钻出去跑掉了。我丈夫他们继续喊:“帐篷里若有人就出来,不然我们要开枪了!”有一个老人出来了,说别开枪,帐篷里没有人了。我丈夫就对聪明小子说:“你抓好马缰,我进去看看,你当心点,别相信他们。”我丈夫走进帐篷探看,里面的确没有人了。帐篷里的食物堆得像一座小山。我丈夫逼那老头把枪交出来,说不然就要杀了他。老头连说有枪有枪。

枪被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时还打不开。我丈夫又让老头交出子弹,老头说:“没有,子弹绝对没有。”我丈夫在帐篷里翻找,发现了一皮口袋的珊瑚等珍宝。我丈夫就对老头说:“你要是不交出子弹,我就把这些珍宝拿走。”老头马上说:“朋友啊,有子弹、有子弹……”他拿出了两个羊褡裢,里面装满了子弹。我丈夫接着问:“还有子弹没有拿出来吗?”那老头发誓说没了,我丈夫就把那袋珍宝还给了他。其实对我们来说,那些珊瑚玛瑙毫无用处。我丈夫说我们要食物,老头给了他一些酥油、糌粑、肉等,我丈夫和聪明小子把这些东西驮上马走了。回来的路上,又看到一户人家,他俩又进了这户人家,说要牦牛。主人说没有多少牦牛,给了他俩三头,还配了鞍子。他俩驮上食物往回赶。走了一段后,停下来休息、煮肉,还玩枪打靶,最后干脆就地过了一夜!胆子真够大!我丈夫的同伴说:“我才不敢睡呢,一整夜都没合眼,他倒睡得很香,动都没动一下!”

我丈夫他们去找枪时,我们跟着部落继续赶路。两天后我丈夫他们追上了我们。我们头领有点不高兴,说:“噢,你搞到了那条好枪咯。听说你去了,我就算了。”后来我丈夫用这条枪,杀了很多解放军,也打了很多猎。嗡玛尼呗哞弘!

15. 头领要部落返回羌塘

那时我们不知道应该直接往印度跑。就这样东奔西窜逃亡了五年。腿部中枪的多贡仁布切死在了羌塘草原上。中枪以后,他的伤口肿了好几个月,后来溃烂了,露出了陷在肉里的两个弹头,取出弹头后他的腿就痊愈了。他不是死于枪伤,而是有一次在羌塘,吃肉没能消化,病死的。我婆母和他都死得很好,没有死在汉人手中。

后来,我们遇到了囊谦鲁持部落的逃难者(译注:参见吉桑的访谈),他们大概有70户人家。他们的武器、马匹等都很好。鲁持部落的头人鲁持.索南扎巴和我丈夫是拜把兄弟。鲁持头人说:“我的奶奶和妈妈都死在逃亡路上了,没能得到喇嘛超度。”他希望我丈夫的兄弟董萨喇嘛为他奶奶和妈妈超度祈福,并供养给仁布切一个玛尼筒,是他奶奶遗留下的。这个玛尼筒非常精致,上面镶有珊瑚和黄金。现在我手中转的这个玛尼筒,就是鲁持头人当年供养给董萨仁布切的。

有一天我们在一处扎营休息。带路的人对我们说:“继续往前,你们将会遇到一条公路,过了公路往前走一段有一个汉人的军营,过来这个军营就不再有汉人了,再继续往前就是印度边境。”这时我们部落的头领对大伙儿说:“如今我们捡了这么多逃难人丢弃的牲畜,靠放牧这些牲畜就可以养活我们了,所以我们不用去印度了。我们要返回羌塘,在水草丰富的地方居住下来。”

丈夫得知头领决定不去印度后,说:“我得问问我家喇嘛的意见,才能做决定。”我家董萨喇嘛说:“我是不会返回羌塘的。既然如此我就和鲁持部落一起走,无论生死。”也有人来请求喇嘛看“扎”(译注:一种占卜???),看看是去印度好还是回羌塘好。董萨喇嘛降扎非常准,他看扎后说:“去印度绝对顺利。我从扎中看到一条白色的路通向远方,在这条路上有很多白色的人排着队走,还下着雨,鲜花盛开。那好像就是印度。虽然有一座黑山和一些黑人,但我们可以绕过他们。如果回羌塘的话,扎显示了一座黑山,后面有很多黑人,所有的路都是黑色的,很危险。”最后,我们家决定与鲁持部落一起去印度。丈夫对部落领头的说:“我们跑了这么些年,已经来到了这里。我们全家决定继续和鲁持部落一起走。咱们多年一起逃亡,亲如一家,大家还是一起走吧。”领头的说:“不,我们绝对不再往前迈出一步了。”

鲁持部落第二天就要出发,我们便在鲁持部落附近扎帐。晚上,我们部落的头领带着三四个人,来劝说我丈夫和我家喇嘛。喇嘛对他们说:“我决定了不再返回羌塘。我们已经一起逃了这么多年,我们应该一起往印度走。” 头领非常生气地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全家跟着鲁持部落一起往印度方向走了。两天后,我们部落头领又带了几个人追来,再次请求我们不要去印度,我们还是没有答应。他们非常气愤地回去了。

走了几天后,鲁持部落的头人鲁持.索南扎巴说:“后面有几个骑马的,好像不是汉人。”大家回头仔细一看,是我们部落的人。鲁持头人认为,那是我们部落的头领来报复我们了。鲁持头人决定晚上扎营,派人保护我们。我丈夫说:“我们连外敌汉人都不怕,更不会怕内敌。不需要保护我们。”

晚上我们在一座小山边扎营。我丈夫对家里其他人说:“今晚要多加警惕,枪声响时你们要抓好各自的马缰绳。”(译注:“抓好马缰绳”意思是准备逃离)晚上,我们部落的头领果然来了,但他们没有攻击我们,只远远地转了一圈后就回去了。多丢脸啊,我们差点内部打起来!这么多年同甘共苦,自己人之间竟这样!

第二天,鲁持部落头人得知了此事。此后扎营时,坚持让我们把帐篷搭在中央,其他帐篷搭在周围。我们继续往前走,遇到了带路人说的那个汉人军营。汉人没有走出军营,也没有开枪阻止我们。可我们上山后,大雪封山了,我们就翻了另一座没有路的大山。一路艰辛,但没有危险,我们顺利地翻过了那座大山。

16.我们部落的人都被杀了

七、八天以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大湖边。鲁持部落的头人决定在湖边扎营过夜。我们家董萨喇嘛客气地对头人说:“头人啊,这个地方扎营虽好,可要是解放军追了上来,就会把我们堵在这儿无路可逃,最后活活赶到湖里去。”鲁持头人说:“对对,仁布切说的很对,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那就一个晚上,应该没事吧?”接下来鲁持部落的人就开始降神,想知道扎营有没有危险。当时我还跟我丈夫开玩笑说:“神不会知道什么的,与其问神,不如晚上睡觉时拽着马缰绳。神在神界,看不见人间的,不然我们离乡背井受这么多苦,神为何看不见!”我丈夫说:“你别胡说。”

果然,天黑以后,就听人喊:“汉人来了!汉人在那边烧火!”大家立刻像炸了锅一样,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摸黑收拾东西,摸黑牵马赶牛羊,乱成了一团。终于收拾好往山上跑,摸黑跑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却发现,其实还在湖的附近。鲁持部落的头人提议烧茶休息一会儿。正准备烧茶时,又有人喊:“汉人来了!汉人来了!”这个报信的人说,他看见一大片汉人正朝我们的方向过来。我们马上掀锅盖火,鲁持头人宣布:“今天我们要打仗。男人们分成两队各占两边山头,不许拖家带口!”

我看见远远地解放军朝我们过来了,一大片黄色,加上草地也是黄色,很难分辨人和草。接着双方就打了起来,啊哟那个枪声啊,把我耳朵都给震聋了!男人们在打仗,我们家的喇嘛在一旁念经祈祷。念完经以后,喇嘛也准备加入打仗。我丈夫说:“您别来,您带着咱家里的老小跑吧!”我们逃的时候,鲁持部落头人的一个兄弟跟我们在一起,他是一个像牦牛一样勇猛的人。他已经受了伤,膝盖给打碎了,骑在马上腿甩来甩去。鲁持头人派了两个人护送他,他却命那两个护送的人回去接着打,说:“我不要护送!你们不要管我!回去多杀几个汉人给我报仇就行了!我可以管我自己!”厉害的人就是不一样!

打了很久,有一辆军车冲了过来。我丈夫和鲁持部落头人,还有头人的女婿同时向军车开火,把司机的脑袋给打爆了。从车上跳下来三个人,其中两个被打死,一个跑掉了。那一大片解放军开始后退,我们从山上看到,解放军扔下车和被打死的解放军的尸体,排着队回去了。鲁持头人也让打仗的部落男人们撤离。这些打仗的男人们追上了先撤离的家眷们。我丈夫的腿受了伤。幸好三宝保佑,只打穿了肉,没伤着骨头。后来从我丈夫穿的藏袍里,还发现了很多粒子弹头,竟没伤着身体!

晚上我们就在这座山上扎了营,第二天继续跑。三、四天后,鲁持部落头人的那个腿受伤的兄弟死了。几天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只有很少几丛灌木,没有草。再往上就是雪山了。我们翻过了一座大山,山那边有一座军营。听说军营里有军人,我们向军营开了枪,可是没有反应。再继续走,第二天天亮时,看见了一片草地,牛羊在阳光下吃草。我们已经到了印度拉达克,再不用害怕了。

到拉达克后不久,又来了一批逃难过来的人。这些人告诉我们:“路上我们看到有一群你们安多果洛人,被汉人杀了。这些安多果洛人在返回羌塘途中休息,放松了警惕。他们宰牛杀羊、玩枪打靶,遭到了汉人的围剿。虽然他们拼命反击,但最终全部被杀了。其中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非常勇猛,他们的父母先被打死,这两个小子一直跟汉人打 ,打到最后子弹打完了才死的。”这些人对两个少年非常敬佩。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正是返回羌塘的我们的部落!

17.我做不到为汉人祈祷

我们的逃亡一路都充满恐惧,只知道就算汉人今天没追杀过来,明天也会追上来的,我们是在绝望中逃跑。我们在羌塘的那些痛苦只在地狱里才有,我至今无法忘记。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会做噩梦。在梦中挨饿、打仗、逃亡、惊喊汉人来啦,恐惧异常……

在1980年以前,我没有家人的任何消息,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情况。那时我孙子常常问我家乡的人怎么了,我根本不知道。直到1980年,我才得以回乡探亲。

我父母生有七个孩子,两个男孩,五个女孩。现在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两位姐姐对我讲了我们离散后的情况:

我们部落的头人死在了监狱中。他自从被汉人召集去开会后,就再也没能回来。我的姐姐们遭到了批斗。他们说我们家是牧主,不借给我们粮食,不让我们的牲畜吃草……有一个姐姐的手被捆绑折断了,后来的一次批斗中,有两个姐姐被揪着辫子拖着翻过了两座山口,折磨死了。

我们母亲是饿死的。大饥荒的时候,汉人让姐姐去採人参果,晚上交给汉人。他们会让她解开腰带检查,如果藏有人参果就会遭殴打。有时候姐姐在半路上偷偷藏一点人参果,交完汉人的差再带回家。那时汉人不能看到人家烟囱里冒烟。若发现哪户人家的烟囱冒烟,就会来搜查,发现吃食物就要惩罚。姐姐在家里挖了一个地坑,在那里烧人参果给母亲吃。后来由于没能偷偷藏下人参果,母亲就饿死了。母亲死后,姐姐与尸体同睡了两天。我有个僧人叔叔,他来我们家发现母亲已经死了。母亲去世前曾说过,希望自己的尸体被送到离我们家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叔叔要把母亲的尸体送走,姐姐说:“不,你不能送走妈妈的尸体,我要陪她。”叔叔说:“可怜见的呀,不要这样!等天黑后让我把尸体送过去吧。”晚上,叔叔把尸体送到了小山上,第二天给天葬了。

我的一个叔叔也死在了监狱中。杀汉人抢枪的大哥,“时事翻转”时在监狱里,被关押了18年后释放回来了;剩下的两个姐姐,一个有三个孩子,另一个有两个孩子。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

我回乡探亲时,家乡情况比我想象的好。在家里,以前的用具一件都看不到了,穿的都是仿皮的。储存的酸奶、奶酪等没有以前那么多,酥油是用搅拌器打的,不好吃;奶酪也是机器做的,也不好吃。家里奶酪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卖给汉人,价格很高,听说汉人用来做丝绸的一种材料。为了让我吃到老式做法的酸奶和奶酪,姐姐专门亲手为我做。

据姐姐讲,果洛来了很多汉人,他们把藏人的活路做了,专门开厂做奶粉,做得非常好,发了财,藏人却没活干了。老家的家人们都不会说汉话。我们家住在牧区很高的地方,一般汉人不会来,只有少量汉人偶尔过来做盖牲畜圈、屠宰牛羊等活;也有一些汉人鞋匠和汉人乞丐。

来世能否降生成人,谁都不知道。我这一世最大的痛苦是无法与家人团聚,我回不去,他们不能到这里。

世界上有很多人支持达赖喇嘛和藏人,我非常感恩。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汉人,我恨汉人。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掉所遭受的痛苦,我们的痛苦和苦难都是他们制造的,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他们摧毁了我们藏人的佛教,杀了我们的喇嘛,制造了我们家破人亡的悲剧。汉人应该知道这一点。

按说我们应该为众生念经祈祷。但我每天念经祈祷时,无法为汉人祈祷。不是我们藏人请求他们来西藏的,是他们强行来制造痛苦的。而且,他们还在继续到处撒谎骗人。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为他们祈祷。

(卓洛访谈完)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延伸阅读:

唐丹鸿:《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一)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6/blog-post_16.html
唐丹鸿:《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二)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6/blog-post_2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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