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2日星期四

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六-2)

科迦寺所主供的“银身三怙主”像,实际上文革后仅存中间圣像,且被当腰斩断。(图片来自网络)

     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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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由Limi延伸的故事:“银身三怙主”像之劫


千年漫长,太多无常,仁钦桑波所建的如此浩浩汤汤的佛寺塔廊,有的已圮废,确实成了遗迹,但许多依然存在于高天雪地,提供着曼陀罗的精神意义,是一代代信仰者的精神中心,正如图齐所言:“在历史、图像学和美学上有着无量价值”。然而,到了世事反转的1950年之后,所有坐落于全藏境内的佛教建筑六千多座,在经历了始于1956年的“平叛”、1958年的“宗教改革”、1959年的“平叛”及“民主改革”、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等连续不停的无数次革命之后皆成废墟,大多数荡然无存。中共官方在文革后承认,仅西藏自治区的2713座寺院只余8座,那么被毁的必然包括了仁钦桑波建造的寺院,而如今我们所见到的实乃同名新建而已。


譬如于996年建的科迦寺所主供的闻名喜马拉雅区域的“银身三怙主”像,在传说中被认为早于科迦寺就有。我虽然知道科迦寺也跟藏地许多寺院一样在“解放”后被夷平,但不清楚“银身三怙主”像是否安在。从网上搜到的中文讯息看,三银像似乎神奇地躲过了劫难,貌似完好无顺,依旧是原物。只有一篇中国媒体人的文章在一路抒情之后语焉不详地写:“我问科迦寺的管理者,今天的三怙主是文革后修复的还是原来的,他犹疑了一下说,是部分修复的。”[1]可是这“部分修复”是什么意思呢?多少残骸算是“部分”?据说佛殿的角落摆着上世纪西方探险者拍摄的塑像照片,而那个记者对旧照的描述与新拍的胖胖的塑像比较,并不一样。


一位细心的族人翻开著名学者东噶.洛桑赤列仁波切编写的《东噶藏学大辞典》,找到其中词条并翻译了相关细节:“文革中,科迦寺所供奉的‘银身三怙主’像,左右两尊彻底毁灭,中间圣像被斩断,上半身运至新疆,文革后寻回送归寺院,与重塑的下半身合成一体。”英文维基百科的科迦寺词条也有提到,不像中文维基百科一个字都不提。英文维基百科是这样写的:原三圣像“被中国人摧毁,只有莲花座幸存”,“著名的圣像已消失。以帕拉造像风格塑造,表明可以追溯到公元8或9世纪。据报道,圣像被切断成碎片,并于1967年被掠走。”


再看仁钦林寺的照片,显而易见,唯有“解放”后划定的边界之外的佛教建筑,依然保持着最初的风貌,这从照片上那包有铁皮的木梯、因日晒雨淋而色彩暗沉的“边玛墙”,以及护法殿内挂于梁柱的诸多古老面具等细节辨认得出,多么令人伤感。曾几何时,我们拉萨的许多寺院,日喀则地区的许多寺院,泽当地区的许多寺院,阿里地区的许多寺院,等等所有藏地的寺院原本都是这样的样貌,但他们不邀而至:当“解放者”来了,“大恩人”来了,一切都变了样。而位于Limi地区的仁钦林寺恰恰相距不远,那里的僧众及民众一定深知这样的变化意味着什么。据说当科迦寺等就近寺院在文革中被破坏时,有信众冒死抢出尚未被毁的珍贵佛物圣像,悄悄越过边界,送往仁钦林寺保存,直到1980年代允许对佛教信仰时才又请回。太遗憾了,如果早早将“银身三怙主”圣像也带往圣山的另一边保存,那就不会有被砸毁、被切断的损失了。


我在Instagram还看到一张照片,是我转山遇见的行脚僧-达琼喇嘛的侄孙,即最初与我联系的那位Limi青年的祖父与努巴仁波切的合影。应该是努巴仁波切遥遥朝觐圣山冈仁波齐并访问Limi山谷的那次。那位白发苍苍、相貌堂堂的Limi老者是当地首领桑觉,穿着紫红色的缎子藏袍,胸前披挂洁白哈达,与努巴仁波切握手倾谈。图说写着:“我的祖父是这个藏人社区最有声望的人之一,……他在与中国占领的西藏继续进行传统的跨界贸易的同时,还帮助了许多西藏难民安全地通过边界。尊者达赖喇嘛亲自送给他一尊佛像。虽然他已去世数年,但许多人包括年轻的一代依然记得他并充满尊敬。”


边界的意义是如此重要,呈现的是两边的截然不同。比如,除了仁钦林寺在千年来完好,如今在世界享有美誉的阿基寺(Alchi),位于今印度克什米尔地区拉达克首府列城,也是大译师仁钦桑波所建的108座寺院之一座[2],也是仅存不多、保存完好的藏传佛教古寺之一,尤以言语无法描述的美丽壁画、木雕和泥塑令人瞩目,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不过很少有提及阿基寺是格鲁派传承,寺主阿里仁波切的这一世是尊者达赖喇嘛的弟弟丹增确杰(Tenzin Choegyal),传统上同时负责喜马拉雅西部几座格鲁派寺院,不过自幼穿袈裟入寺院的他在流亡之后还俗,曾在流亡政府及尊者秘书处工作。记得《雪域境外流亡记》书中记载,1959年3月18日傍晚,从拉萨出逃的尊者达赖喇嘛及随从艰辛抵达一座小寺后,身着俗装的尊者看着尧西达孜家族中最小的孩子、13岁的弟弟,轻唤他的小名说:“我们现在是难民了。”


如今虽然人人赞美阿基寺的永恒,连境内的藏人艺术家也出于仰慕而摹仿壁画,但是否想过,假如阿基寺位于边界另一边,又能否躲得过一场场的革命杀劫?人人都说自己游历过拉达克,当然我也很想去,但我连转冈仁波齐的幸运都不可能再有,又如何能够获准跨越边界?我只知拉达克并不大,却有藏传佛教诸多教派寺院,包括直贡噶举三大寺院及下属五十多所道场,从拉萨翻山出逃的直贡澈赞法王曾在喇嘛宇茹学法十年,包括闭关三年多,并得到一位秘密从境内祖寺艰辛来此的老僧将教法倾囊相授。喇嘛宇茹也是大译师仁钦桑波或他的一位弟子建造的寺院,千年来未遭到过破坏。


注释:


[1]转自国家地理中文网2019年3月5日,作者孙敏,审阅古格.次仁加布等。

[2]但据毕达克的《拉达克王国史》,阿基寺真正的建造者是一个“古老而有影响力的贵族家族”的人所建,“没庐家族”的叫“阿基巴”的人所建。


(原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3222021104902.html,这里有修改和补充)


东嘎藏学大辞典》及对“银身三怙主”像的记载。(藏人提供)

努巴仁波切与勇敢的Limi长者握手倾谈。(Limi藏人提供)
阿基寺的壁画和木雕、泥塑等古老而美丽。(图片来自网络)
尊者达赖喇嘛与弟弟阿里仁波切在1959年3月的流亡路上。(图片来自网络)

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六-1)

                                       仁钦林寺供奉千年之久的仁钦桑波骨舍利塑像无比珍贵。(图片来自相关网站)

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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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由Limi延伸的故事:千年古寺和大译师


我还要说一说那座寺院,起先也是从Instagram 看到照片,之后在相关网站看到更多照片。名为仁钦林的寺院(Rinchen Ling Monastery)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它一直真实地存在着,存在于圣山冈仁波齐南面的Limi山谷瓦尔兹村庄,存在于这里人民的日常和精神生活中,并没有遭到战乱、革命等诸多天灾人祸的毁坏,也未遭到自称“解放者”的劫掠。它是以“雪域弘法者”、“杰出的建寺者”而名垂青史的大译师洛扎瓦·仁钦桑波(Lochen Rinchen Sangpo)所建,且为他毕生所建108座寺院之最后一座, 为此以他的名字命名。最早是噶当派传承,15世纪时改为直贡噶举传承,是Limi山谷三个寺院中最重要的,一尊近4米高的未来强巴佛(Gyalwa Jampa)金色塑像,自寺院建成起就供奉在此。事实上,这座寺院所拥有的诸多佛像、佛经、唐卡和法物,都是千百年来的不断积累。


于公元958年出生在西部古格地区的仁钦桑波,13岁出家,17岁由拉喇嘛(政教法王)意希沃派往印度学佛,33岁返回藏地,所行事业正如藏学泰斗、意大利藏学家图齐(G.Tucci)的名著《梵天佛地》(Indo-Tibetica)[1]讲述,仁钦桑波及以他为中心的学派不仅包括本族弟子,“还有(阿里)王室迎请而来与其合作、续佛慧命、使教法久驻的印度上师”,多达75位班智达(智者),翻译、校订了108部密续经典、显宗经典17部、论33部,收录于甘珠尓和丹珠尔构成的《大藏经》中;并且在喜马拉雅山麓那漫长的峡谷与盆地一带,建造、修复了300多座佛塔和108座寺院,包括著名的札达托林寺和普兰科迦寺,以及今位于印度北方斯皮缇河谷的塔波寺,以及他在自己家乡古格建的热尼寺,事实上是建构了一个神圣的宗教地理之国度。


对此,图齐由衷赞叹在广袤且多样化的西部:“没有一座古寺不在传统上与大译师有联系”,“他不仅是一位大译师,也是遍布西藏西部的印(度)(西)藏塔寺的伟大建造者”。更令人感动的是,不只是从事佛经翻译和寺院建造的仁钦桑波更是了不起的实修者,他在85岁时得遇从印度迎请入藏弘法的阿底峡尊者(当时60岁),竟以无比的谦恭和惊人的勇气在西藏史书《青史》中留下这样的记载:阿底峡尊者让译师一心专修,译师听从,在修行室的外门、中门和内门上都依次贴下警示:“如果我心中刹那生起仅为此世的心思;为自利的心思;和凡俗的心思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2]


而仁钦桑波最终以98岁圆寂之处,并非有些中文文章中声称的,是在位于扎达县城的托林寺内的一座毁于文革中的佛殿,名为色康,虽然据说有藏文史书记载了这个说法。另外《青史》写是“在喀扎英根地方,示现圆寂”。看来承蒙大译师弘法恩泽的西部多个地方,都愿意拥有这份光荣,但事实指向的却是位于Limi山谷瓦尔兹村庄附近山谷的悬崖洞穴,那是专心于静修的隐士更中意之处,而仁钦桑波是在那里圆寂,并在该处的一座今已残破的塔里火化,而后将骨灰和泥土、草药等制成数枚小“擦擦”像和一尊约一肘高的塑像,珍存于仁钦林寺并未宣示于世人。


必须说明的是,这明确无误的证据来自直贡绛衮澈赞法王的讲述,以及Limi藏人的讲述。透过网络与远在台湾的澈赞法王多次交谈,让我认识到一位学者型的具有现代意义的藏传精神领袖,为此由衷感激澈赞法王的慈悲和谦逊,博学与包容,耐心及启蒙。同时,我又从相关网站找到介绍和照片,尤其是那些对仁钦林寺的外在环境、内在空间所做的图像记录,更是具有无可辩驳的真实性。


2008年,直贡绛衮澈赞法王再度访问Limi地区,在举行了净化与会供的仪轨后,骑马上山参访了悬崖洞穴并留宿一夜,随后又参访了仁钦林寺。从一本依寺院传统记录珍存圣物的卷册,即包括塑像、法器、佛具、佛塔等物品的记录中,找到有关大译师仁钦桑波的骨灰“擦擦”和骨灰塑像的记载,并从寺院找出古旧的“擦擦”及两尊大小略有不等、形象皆为仁钦桑波的塑像,依清单上记录的长度和高度衡量塑像,其中一尊完全符合,正是无比珍贵的仁钦桑波骨灰塑像,而另一尊是泥塑。澈赞法王当即要求寺院以秘密的方式珍藏骨灰塑像,以防遇窃。正如图齐所言:“回顾仁钦桑波的生平、游历和事业,我们仿佛重新经历那种精神氛围和他所处的历史时刻”,凝视着照片上历经漫长岁月的沧桑却神情安详的圣者塑像,我们也能够感受到这一切。


直贡绛衮澈赞法王的发现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修正了历史上有关法体当场消逝于空行刹土的神秘化描述(对此所持的正确态度,应该是如图齐所说:“使用这些传记应当十分谨慎。一般来说,不能把它们当成完全的信史,……它们是宗教劝谕文学的分支”),及前些年所谓在阿里地区札达县山沟发掘出土一具“木乃伊”,被当地文物部门“初步判定……很可能是西藏大译师仁钦桑布的‘法体’”[3]之说。据新华网等报道,当地甚至已将身量极小如同孩童骨骸的“木乃伊”交由托林寺保管,用黄绸包裹安置于一具玻璃柜内,并对外说成是大译师之法体,俨然已打算做成事实而这是不对的。


注释:


[1]《梵天佛地》,原著题名Indo-Tibetica,(意)图齐(G. Tucci)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所引述见《第二卷 仁钦桑波及公元1000年左右藏传佛教的复兴》。

[2]《青史》,西藏伟大译师廓诺·迅鲁伯(1392-1481)著,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

[3]新华网:西藏阿里“千年木乃伊”身份基本确认 2004年11月13日:http://tech.sina.com.cn/d/2004-11-13/1311458749.shtml


(原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3222021104902.html,这里有修改)


      有千年历史的仁钦林寺位于Limi山谷的村庄里。(图片来自Instagram)

直贡澈赞法王在仁钦林寺。(Limi藏人提供)

                         直贡澈赞法王参访仁钦林寺发现大译师仁钦桑波骨舍利塑像。(Limi藏人提供)
大译师仁钦桑波在Limi山谷的闭关处。(Limi藏人提供)

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五)

                                   2014年夏天,努巴仁波切朝圣冈仁波齐并访问Limi地区。(图片来自Instagram)


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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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由Limi延伸的故事:努巴仁波切

我还见到另一位仁波切的照片,也是来到边界遥遥朝拜圣山和圣湖,也访问了Limi山谷,时间是2014年夏天。他的斑白双鬓映衬的笑容我不熟悉,但他的法名我很熟悉:直贡噶举教派的努巴·贡觉丹增仁波切(Nubpa Rinpoche)。


我立刻想起所谓“青少年活佛班”的往事。那是1963年初,毛泽东指示中共西藏自治区筹委会开办“青少年活佛班”,目的在于培养“又红又专”的宗教界上层人士,在拉萨的藏传佛教各教派的十一位年幼、年轻的仁波切纳入其中。1964年,由于十世班禅喇嘛上书毛泽东,直言批评中共的西藏政策而遭批斗,“活佛班”的多位仁波切被打成“小班禅集团”遭到整肃。1965年,“活佛班”改为“自治区社会主义学院(筹备)青年班”,迁往拉萨郊区的蔡公堂寺、羊卓雍措湖进行“劳动改造”,长达十三年。


我曾在一篇有关喜德林废墟的文章[1]中写到:“‘青少年活佛班’听上去不错,其实是‘改造思想’、‘接受再教育’,这都是那个极权统治者的专门术语。比如担任班长的热振仁波切被认为是‘小班禅集团’的骨干,每日写检查,交待‘反动思想’。之后,十一位少年仁波切全都集中在拉萨郊外去牧羊放牛,养猪捕鱼,掏猪圈搬石头,用‘六六六’药粉杀虫子。因为经常挨饿,只好偷吃掺有酒糟的猪饲料,结果大都有了酒瘾,直到1978年才被‘落实政策’,安置在诸如政协、佛协之类被党统战的单位充当‘花瓶’,但其中一些仁波切的一生已经给毁了。


在记录了比如热振仁波切、达札仁波切、达隆孜珠仁波切等几位仁波切的一些示现了人世间种种无常的故事之后,我由衷地表达了这样一个心愿:“希望有一天,我能书写那十一位仁波切的坎坷今生,他们并非寻常众生而是代代传承的珍宝,他们被毁损的命运意味着他们所代表的智识迫不得已的枯竭,而那才是活生生的佛法示现,比任何的当头棒喝更为有力。”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能够实现这个心愿,毕竟我竭力想要说出真相的声音太微弱,而那个拥有强权的胜利者不但声称毛泽东指示开办的“青少年活佛班”取得了成功,还在极高分贝的官媒中声称,“这群天真稚气的活佛……知识与道德俱增,成为西藏宗教领域和社会生活中引人注目的人物”[2],并且至今还在继续开办“少年活佛班”,以中国共产党的要求来洗脑、驯化藏传佛教的世代仁波切。


我注意到那个“青少年活佛班”里没有直贡澈赞仁波切,可当时他才17岁,何以不在其中?我一度以为是因他的祖父“参加叛乱”、父母提前“叛逃”,所以不被允许参加,但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一个原为直贡梯寺的仁波切,读过中央民族学院,之后在政协当干部并与一个“积极分子”成婚,悄悄劝告直贡澈赞仁波切千万不要去“活佛班”,就在学校上学为好,以后也别去政协佛协这些地方。澈赞仁波切就说你不要讲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在办“活佛班”之前,当局召集留在拉萨城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仁波切开会,澈赞仁波切衣衫褴褛地去了,坐在会场最后。主持开会的官员不满地质问:为什么穿得这么破烂?“党的指示说要勤俭节约。”澈赞仁波切站起来回答。官员语塞,停了一下又说:明天穿上袈裟,去松却绕瓦(大昭寺讲经场)参加默朗钦摩(藏历新年祈愿大法会)。“党的指示说宗教信仰自由。”澈赞仁波切的意思显然是拒绝去。官员气得脸都涨红了,但也没有理由发作。第二天,澈赞仁波切趴在紧挨讲经场的房顶往下看,见年纪相仿的几位要好的仁波切重又穿起袈裟,闷头坐在远远少于往昔法会规模的僧众中,悄悄地扔了几个小石子,当小伙伴们仰头张望,他用手搓着下巴讥讽道:“彭叭琼,彭叭琼……”意思是自作自受。当然他也就没有再被叫去上“活佛班”了。下一次的默朗钦摩也被取消了,直至1986年才尝试恢复,三年后又被禁止至今。


而那个“青少年活佛班”里有努巴仁波切,大约22岁。不过我对他的了解,仅与他在文革之后的某段生涯有关:1980年前后,当过农夫和泥水匠的他被“落实政策”,安排到西藏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编辑部工作,不久与同事成婚。而这位同事是有名的进藏红卫兵、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的大连女子郭翠琴。他们的婚姻至1992年,以努巴仁波切独自去往印度而告终结。网上有篇据称深度采访过两人的文章说学者型的他之所以一去不归是为了离开这位强势妻子。但我觉得这或是一面之词,努巴仁波切更可能是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行者。当他离开世俗囚笼,便去往米拉日巴瑜伽行者的闭关圣地拉契雪山禅修,并且多次闭关,长达八年多。随着年纪增长,容颜清矍如同经典中所描绘的得道高僧。我读过他写给在拉萨离世的母亲的怀念文字,其中写道:“常以轮回无义出离心,众生视为父母之慈心,一切所修甚深生圆法,发愿报答此生具恩之,父母为主虚空有情恩。”


我认识郭女士并且有过几次比较深入的交谈。得知她前些年去尼泊尔寻夫却不得见,然后直奔德拉敦和达兰萨拉向直贡法王和尊者达赖喇嘛告状,却又以神秘的身份游说从境内逃出去的藏人,追问是否思念家乡与亲人,当对方忍不住潸然泪下,就声称自己有办法让其回家,不受处罚云云——这些都是这位以“康珠玛”(空行母)或明妃身份著书撰文的退休编辑亲口对我说的,她还竭力劝说因写了让党不高兴的真实故事被开除的我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而她有办法让我重返体制等等。总之故事多多,这里不提也罢,毕竟她已于几年前去世。


直贡绛衮澈赞仁波切与努巴仁波切的宗教地位崇隆,却因世事反转成了流亡者,如今在异国他乡继续弘法,是喜马拉雅区域无数信众的精神领袖。如同逆缘转顺缘,祸福相倚伏,而这对于未来会有怎样的启示呢?显然是有的。显然已经有了,譬如直贡绛衮澈赞仁波切的努力,使得几乎被世人遗忘的佛教圣地舍卫城重又焕发荣光。努巴仁波切不但在加德满都建仁钦林寺,还在拉契圣山修复闭关中心,并教导直贡教法。


注释:


[1]即《喜德林废墟》。喜德林位于拉萨,属热振寺在拉萨的佛殿,毁于1959年及文革,近年来拆除废墟,仿旧时重建,却是一座空房子。

[2]中国西藏网:毛主席指示开办 大昭寺下密院里的少年活佛班”http://www.tibet.cn/cn/religion/201804/t20180426_5798109.html


(原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3042021133220.html,这里有修改)


                  文革结束后,“青少年活佛班”的9位仁波切在拉萨合影,左一是努巴仁波切。(藏人提供)



据中国官媒报道,“新转世活佛培训班”的目的主要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包括“参观毛主席故居等革命遗址”。(网站截图)

                       直贡澈赞仁波切与努巴仁波切在位于尼泊尔的拉契圣地教导直贡教法。(Public Domain)


                                            位于加德满都的仁钦林寺。(藏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