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五)
唯色
7、由Limi延伸的故事:努巴仁波切
我还见到另一位仁波切的照片,也是来到边界遥遥朝拜圣山和圣湖,也访问了Limi山谷,时间是2014年夏天。他的斑白双鬓映衬的笑容我不熟悉,但他的法名我很熟悉:直贡噶举教派的努巴·贡觉丹增仁波切(Nubpa Rinpoche)。
我立刻想起所谓“青少年活佛班”的往事。那是1963年初,毛泽东指示中共西藏自治区筹委会开办“青少年活佛班”,目的在于培养“又红又专”的宗教界上层人士,在拉萨的藏传佛教各教派的十一位年幼、年轻的仁波切纳入其中。1964年,由于十世班禅喇嘛上书毛泽东,直言批评中共的西藏政策而遭批斗,“活佛班”的多位仁波切被打成“小班禅集团”遭到整肃。1965年,“活佛班”改为“自治区社会主义学院(筹备)青年班”,迁往拉萨郊区的蔡公堂寺、羊卓雍措湖进行“劳动改造”,长达十三年。
我曾在一篇有关喜德林废墟的文章[1]中写到:“‘青少年活佛班’听上去不错,其实是‘改造思想’、‘接受再教育’,这都是那个极权统治者的专门术语。比如担任班长的热振仁波切被认为是‘小班禅集团’的骨干,每日写检查,交待‘反动思想’。之后,十一位少年仁波切全都集中在拉萨郊外去牧羊放牛,养猪捕鱼,掏猪圈搬石头,用‘六六六’药粉杀虫子。因为经常挨饿,只好偷吃掺有酒糟的猪饲料,结果大都有了酒瘾,直到1978年才被‘落实政策’,安置在诸如政协、佛协之类被党统战的单位充当‘花瓶’,但其中一些仁波切的一生已经给毁了。
在记录了比如热振仁波切、达札仁波切、达隆孜珠仁波切等几位仁波切的一些示现了人世间种种无常的故事之后,我由衷地表达了这样一个心愿:“希望有一天,我能书写那十一位仁波切的坎坷今生,他们并非寻常众生而是代代传承的珍宝,他们被毁损的命运意味着他们所代表的智识迫不得已的枯竭,而那才是活生生的佛法示现,比任何的当头棒喝更为有力。”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能够实现这个心愿,毕竟我竭力想要说出真相的声音太微弱,而那个拥有强权的胜利者不但声称毛泽东指示开办的“青少年活佛班”取得了成功,还在极高分贝的官媒中声称,“这群天真稚气的活佛……知识与道德俱增,成为西藏宗教领域和社会生活中引人注目的人物”[2],并且至今还在继续开办“少年活佛班”,以中国共产党的要求来洗脑、驯化藏传佛教的世代仁波切。
我注意到那个“青少年活佛班”里没有直贡澈赞仁波切,可当时他才17岁,何以不在其中?我一度以为是因他的祖父“参加叛乱”、父母提前“叛逃”,所以不被允许参加,但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一个原为直贡梯寺的仁波切,读过中央民族学院,之后在政协当干部并与一个“积极分子”成婚,悄悄劝告直贡澈赞仁波切千万不要去“活佛班”,就在学校上学为好,以后也别去政协佛协这些地方。澈赞仁波切就说你不要讲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在办“活佛班”之前,当局召集留在拉萨城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仁波切开会,澈赞仁波切衣衫褴褛地去了,坐在会场最后。主持开会的官员不满地质问:为什么穿得这么破烂?“党的指示说要勤俭节约。”澈赞仁波切站起来回答。官员语塞,停了一下又说:明天穿上袈裟,去松却绕瓦(大昭寺讲经场)参加默朗钦摩(藏历新年祈愿大法会)。“党的指示说宗教信仰自由。”澈赞仁波切的意思显然是拒绝去。官员气得脸都涨红了,但也没有理由发作。第二天,澈赞仁波切趴在紧挨讲经场的房顶往下看,见年纪相仿的几位要好的仁波切重又穿起袈裟,闷头坐在远远少于往昔法会规模的僧众中,悄悄地扔了几个小石子,当小伙伴们仰头张望,他用手搓着下巴讥讽道:“彭叭琼,彭叭琼……”意思是自作自受。当然他也就没有再被叫去上“活佛班”了。下一次的默朗钦摩也被取消了,直至1986年才尝试恢复,三年后又被禁止至今。
而那个“青少年活佛班”里有努巴仁波切,大约22岁。不过我对他的了解,仅与他在文革之后的某段生涯有关:1980年前后,当过农夫和泥水匠的他被“落实政策”,安排到西藏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编辑部工作,不久与同事成婚。而这位同事是有名的进藏红卫兵、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的大连女子郭翠琴。他们的婚姻至1992年,以努巴仁波切独自去往印度而告终结。网上有篇据称深度采访过两人的文章说学者型的他之所以一去不归是为了离开这位强势妻子。但我觉得这或是一面之词,努巴仁波切更可能是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行者。当他离开世俗囚笼,便去往米拉日巴瑜伽行者的闭关圣地拉契雪山禅修,并且多次闭关,长达八年多。随着年纪增长,容颜清矍如同经典中所描绘的得道高僧。我读过他写给在拉萨离世的母亲的怀念文字,其中写道:“常以轮回无义出离心,众生视为父母之慈心,一切所修甚深生圆法,发愿报答此生具恩之,父母为主虚空有情恩。”
我认识郭女士并且有过几次比较深入的交谈。得知她前些年去尼泊尔寻夫却不得见,然后直奔德拉敦和达兰萨拉向直贡法王和尊者达赖喇嘛告状,却又以神秘的身份游说从境内逃出去的藏人,追问是否思念家乡与亲人,当对方忍不住潸然泪下,就声称自己有办法让其回家,不受处罚云云——这些都是这位以“康珠玛”(空行母)或明妃身份著书撰文的退休编辑亲口对我说的,她还竭力劝说因写了让党不高兴的真实故事被开除的我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而她有办法让我重返体制等等。总之故事多多,这里不提也罢,毕竟她已于几年前去世。
直贡绛衮澈赞仁波切与努巴仁波切的宗教地位崇隆,却因世事反转成了流亡者,如今在异国他乡继续弘法,是喜马拉雅区域无数信众的精神领袖。如同逆缘转顺缘,祸福相倚伏,而这对于未来会有怎样的启示呢?显然是有的。显然已经有了,譬如直贡绛衮澈赞仁波切的努力,使得几乎被世人遗忘的佛教圣地舍卫城重又焕发荣光。努巴仁波切不但在加德满都建仁钦林寺,还在拉契圣山修复闭关中心,并教导直贡教法。
注释:
[1]即《喜德林废墟》。喜德林位于拉萨,属热振寺在拉萨的佛殿,毁于1959年及文革,近年来拆除废墟,仿旧时重建,却是一座空房子。
[2]中国西藏网:毛主席指示开办 大昭寺下密院里的少年活佛班”http://www.tibet.cn/cn/religion/201804/t20180426_5798109.html
(原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3042021133220.html,这里有修改)
直贡澈赞仁波切与努巴仁波切在位于尼泊尔的拉契圣地教导直贡教法。(Public Domain)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