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7日星期三

唯色RFA博客:喜德林废墟的前世(一)

这是曾在拉萨修复老房子的德国建筑学家安德烈•亚历山大,大概在1990年代初期拍摄的喜德林废墟,与往昔完好时的对比。但时至今日,喜德林废墟已经更加残破,只余三分之一。


喜德林废墟的前世(一)

文/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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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座废墟,它在拉萨,我很想给它写一篇类似于编年史的文字。但编年史过于学术,不如改成简历吧,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简历,别人看着枯燥,自己写着容易。

废墟也有生命,有它的前生后世。可为何那么多的废墟,偏偏念念不忘这个废墟?我无法说得清楚,总觉得自己似乎跟它有什么关系,特别是每次赶去看它,看着它日渐荒败,仅剩下颓垣断壁上的几根残梁笔直地刺向天空,透着垂而不死的挣扎劲儿,而那残墙上无比惊艳的壁画越来越破损,如同绝世美人尚未迟暮,却被不治之症吞噬,徒令亲人哀恸无比。是的,我就像是这废墟的亲人,或者说,我也许有一两个前世,曾与这废墟的前世一起度过。

转自网络。

每次去这废墟,每次都能看见孩子。是不同的孩子,只有他们喜欢在废墟周围玩耍,一看见举着相机的人来,马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小男孩,小女孩,全都乐意让人拍照,似乎在这片废墟前留影是他们最开心的游戏。有一次,跑来两个小男孩,执意要带我往里去,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废墟,小心翼翼地踩着堆积成山的土块、断木,艰难地攀援而入将要倾颓的房间,蓦然撞见残墙上紧靠着一个巨大的塑像,嗯,是那大威德金刚【1】,藏语“吉吉”,可除了泥土、草垛和木棍,只留下巨硕的牛头怒目圆睁,以及无数只残缺不全的手臂。那时是黄昏,金黄的光线下,每一根弯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会说话,似乎很是可怖,我着实给吓了一跳。

以后再去,我都会屏声息气地去看看吉吉,看着它头颅滚地,碎成几瓣;看着它手指一节节断落,终于有一天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当我听说,吉吉的某只手臂是被离废墟不远的酒吧老板给折断,毫不客气地揣走,放在吧台上当作装饰来炫耀,便特意寻到那个酒吧,不巧没开门。据悉老板是个“藏漂”,来自汉地什么地方我已忘记。还听说,废墟里残破的壁画也被游客从断墙上剥落、盗走,周遭的藏人居民风闻而至,生气地用驱魔的方式冲着这些人使劲地抖落邦典【2】,将其撵走。

唯色拍摄于2004年。
还有一次,在废墟的石阶上遇见一个小女孩,她不像一般的孩子又是雀跃又是作态,她根本不,她凝视着或者说是紧盯着我的相机,一只手托着腮,就那么紧盯着镜头,神情里有一种不寻常的淡然,最后反倒是我心慌了。给她拍摄的照片,发表在《南方周末》的地理版【3】上,黑白两色,透着沧桑之美。还有一次,离废墟不远,停放着一个太阳灶,正迎着火热的太阳烧着一壶将要沸腾的水。太阳灶旁边坐着一位晒太阳的老妇人,她像是怀着满腹心事,手上的念珠有一阵没拨动了。在她的身后,晾晒着花花绿绿衣裳的绳子,竟然跟好几串已经陈旧的经幡,全都拴在废墟的门柱上。微微的风把经幡吹得招展,但刚洗好的衣服很沉,把晾衣绳压得很弯,水珠儿还在滴落,这一切是多么地日常生活。

后来又去这废墟,见环绕废墟的两层楼房已经翻新,涂红抹绿,做成藏式风格,出租给各种各样的人或人家,有来自图伯特各处的,也有汉人民工或回族商贩。对于忙碌着世俗生活的他们来说,这废墟,远不如二楼拐角的公共厕所或院落中间的自来水更重要,可在从前,那两层楼房分明是众多僧人栖身的僧舍啊。

没错,这废墟的前生正是寺院。确切地说,它不是寺院,它属于靠近澎波【4】地方的绛热振寺【5】。名为喜德扎仓,又称喜德林【6】,为热振仁波切驻锡拉萨的修法之处。喜德是和平,扎仓是经学院,林是区域。多亏1950年之前不时在拉萨晃来晃去的那几个“帝国主义分子”【7】,给喜德扎仓至少拍摄了几十张照片,足以留下当年盛到极致的景象:法会庄严,喇嘛云集,金刚法舞惊世骇俗,四四方方的白帐篷顶绣着吉祥云彩,完整无缺的庞大殿宇称得上美轮美奂。

好了,我得给喜德扎仓写一份简历。既然它不能说话,趁它还未完全化为乌有,大概讲讲它的前世。

喜德扎仓当属拉萨最早的四座佛殿之一。早到什么时候?赞普【8】松赞干布【9】那个年代吗?有的史料说是,但据七世达赖喇嘛的传记《如意宝穗》记载,乃另一位史上留名的赞普赤祖德赞【10】所建,总之都在图伯特帝国时代【11】,修持宁玛教法,并如散落的星辰,环绕着拉萨的中心——祖拉康【12】。15世纪初,据史书《黄琉璃宝鉴》记载,萨迦王朝的蔡巴万户长【13】扩建了喜德扎仓;之后,七世达赖喇嘛再建。其主供佛不知。或是吉吉?而吉吉乃文殊菩萨的忿怒相,掌管无上智慧,但须得做狰狞状才能让智慧像惊雷打得脑袋开窍。

14世纪时,第三世热振仁波切成为甘丹颇章政权【14】的摄政,喜德扎仓为此奉献自己,从此改宗并归属热振寺。而热振寺也因第三世、第五世热振仁波切【15】都当过摄政变得很著名。不过第五世很少驻锡热振寺,而是更经常地住在喜德扎仓的后面,被树木和花朵簇拥着仿若贵族别墅的府邸。那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也是很糟糕的时期,已经到了图伯特巨变的前夜,仁波切不好好地当仁波切,官员不好好地做官,管家不好好地管家,连喇嘛也敢把符咒放在献给十三世达赖喇嘛的靴子里,连佣人也敢送个炸弹炸“衮沃”【16】。热振仁波切曾在神湖拉姆拉措【17】观见到第十三世达赖喇嘛转世的重要讯息,为寻访到图伯特历史上最伟大的第十四世达赖喇嘛有着特殊贡献,但其下场竟是暴死,而且死得扑朔迷离,至今也说不清。这当属共业,如此种下的恶果,不久就会伴随着虎视眈眈的外魔降临头上。那外魔,那外魔,已在你我身边多年了。

翻拍画册。

喜德扎仓最盛时有四百多僧人,尤以羌姆【18】颇负盛名。看似一场场乐舞,却是一场场法事,所以必须由僧侣自始至终公开演示。而那威严的法乐、庄重的舞姿、灿烂绚丽的服装、神秘莫测的面具,却在日落时分散发着繁华散尽的悲哀,渐渐地从众僧的心头袭上眉头,但他们并不察觉。盛极必衰,如今它的名字成了“羌过”,意即废墟,其实它是拉萨最醒目的伤疤之一,迄今仍然裸露着令人惊悸的伤口。当我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乃是跟随一位怀旧的往日贵族一次次地徜徉于老城,有一次,我差点落泪了,因为他神情恍惚地指点着废墟跟前摆满了闪闪发亮的太阳灶的庭院,落寞地说,以前就在这里举行盛大的法会,跳羌姆的喇嘛穿得好看,跳得也精彩,但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羌姆了。

喜德扎仓重创于19593月。这是当年被母亲送到策墨林寺为僧、如今依然虔诚信佛的退休干部旺久啦告诉我的。彼时解放军在拉萨全城“平叛”【19】,策墨林上百僧侣准备反抗,但他们根本就不会使用武器,尽管拥有很少的枪支。他们吸着鼻烟,喝着酥油茶,让十一岁的扎巴【20】旺久楼上楼下添茶送食物的时候,解放军包围了寺院。一枪没放的僧侣们于是全都束手就擒。有的僧人下楼时,全身发抖滚下梯子,被金珠玛米【21】大声嘲笑。他们都被关押在喜德扎仓,包括喜德扎仓和附近其他小寺的僧侣、以及城中的平民百姓。旺久啦因年幼得以获释,他至今还记得惶恐不已地离开躺满伤者的佛殿时,众多佛像亦如受伤,东倒西歪,几无完整。

继而,喜德扎仓毁于文革。旧人去,大屋空,而鸠占鹊巢的,有远道而来、发动革命的战友及被称为“翻身农奴”的群氓,还有豫剧团的演员、本土红卫兵、援藏造反派和工人阶级兄弟。他们把一个巨大的高音喇叭装在最顶上那层,于是喜德扎仓成了“造总”【22】的广播站。我采访过其中一位,当年是学生红卫兵,如今是有名的民俗学家,他回忆说:“当时我们的小宣传队就住在喜德扎仓里面,除了演出我们就坐在院子里不敢出门,也不敢回家,怕在回家的路上被对方那一派抓住打个半死不活的,算你倒霉。那个时候很厉害,到处都是广播喇叭在响,而且还有宣传车开过来开过去。那边哇哇叫,这边哇哇叫,尤其是军区的大喇叭震耳欲聋,那时候的拉萨可不得安宁了,简直是!”

据一位住在喜德扎仓附近的老先生讲述,只要“造总”的大喇叭朗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或者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整个老城就像要地震似的,在滚滚而来的雷声中东摇西荡,以至他落下了一听到那种尖利、亢奋的声音就会心悸得快要晕厥的毛病。广播站是造反派非常重要的宣传阵地,于是喜德扎仓变成了造反派互相攻打和争夺的战场。你扔一个自制的手榴弹过来,我就连射无数发机枪子弹。当战火硝烟散去,曾经有过五层之高的佛殿已被削得只剩三层。僧人?僧人早就跑的跑,抓的抓,杀的杀,正好空出房间留给金珠玛米一住就是多年。喜德扎仓变成了军营,就像祖拉康变成了金珠玛米的猪圈。

写于2009年末,改于2015年。

注释:

[1]大威德金刚:梵名Yanmāntaka,藏语“多吉久谢”,简称吉吉,意为“怖畏金刚”。藏传佛教认为是文殊菩萨的忿怒相,乃修行的本尊之一。

[2]邦典:卫藏妇女的服饰,系在腰上的五彩围裙。

[3]《南方周末》2007年3月29日地理版,发表我写的《那些废墟,那些老房子》,配了这张照片。

[4]澎波:藏语,富饶之地。又称“澎域”,吐蕃(图伯特)帝国时代即设为宗(县),今划入拉萨东北面的林周县内。

[5]绛热振寺:“绛”意为北方,热振寺位于拉萨东北林周县,公元1056年,由佛教大师阿底峡的弟子、噶当派创始人仲敦巴创建,为噶当派的第一座寺院。15世纪初叶,改宗格鲁派,属色拉寺麦扎仓。历史上被毁过数次,最为惨重的是毁于文革,1980年代重建,

[6]拉萨有“三大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和“四大林”(一说是丹杰林、策墨林、功德林和次觉林;一说是丹杰林、策墨林、功德林和喜德林),都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在拉萨重要的寺院,且“四大林”的法座均在历史上代摄国政。

[7]1950年,毛泽东派军队进入西藏的理由,是为了打击侵略西藏的“帝国主义分子”。而当时,在整个卫藏地区只有5个西方人,他们是被西藏政府雇佣的工程技术人员;在安多和康地的西方人也寥寥可数,为医生、传教士。

[8]赞普:藏语,君主,帝国之王。

[9]松赞干布:公元7世纪人物,吐蕃(图伯特)帝国时代第三十三代赞普,实际上是立国之君。被藏人认为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

[10]赤祖德赞:公元9世纪人物,吐蕃(图伯特)帝国时代第四十代赞普,又称赤热巴坚。历史上尤其推崇佛法,后人遂将他与松赞干布、赤松德赞并称吐蕃(图伯特)帝国时代之三大法王。另外,他在位时,与中国唐朝立“唐蕃会盟碑”,以藏汉两种文字勒石,历经1160年,迄今屹立于拉萨大昭寺前。

[11]图伯特帝国时代:汉文史籍写成“吐蕃”时代,是图伯特第一个正式政权,始于公元6世纪,止于公元9世纪,最伟大的君王是第三十三代天子松赞干布,统一全藏。

[12]祖拉康:藏语,佛殿。即大昭寺,位于拉萨,被达赖喇嘛誉为“全藏地最神圣的寺院”。由吐蕃(图伯特)君主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修建于公元7世纪初,但在文革中,古老佛像基本被毁,徒留受损建筑,直至1980年代才重建。

[13]蔡巴万户长:元朝时,卫藏蔡巴家族受封为万户长,统辖拉萨市区,成为卫藏十三万户中最强盛的万户之一。萨迦王朝时代,蔡巴万户长为拉萨的繁荣和发展作了很大贡献。

[14]甘丹颇章政权:甘丹颇章意为“天神宫殿”,本是达赖嘛嘛在哲蚌寺的驻锡之处,五世达赖喇嘛成为西藏政教合一的领袖之后移居布达拉宫,甘丹颇章即成政权的代称。

[15]第五世热振仁波切:(1912-1947),全名为土登江白益西丹贝坚赞,在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任摄政七年,并任十四世达赖喇嘛的经师。

[16]衮沃:拉萨敬语,对地位尊贵的人的尊称阁下,老爷。

[17]拉姆拉措:藏语,意为圣母湖,为全藏护法神即尊者达赖喇嘛的护法神班丹拉姆的魂湖,位于今西藏自治区山南地区加查县崔久乡境内。由此神湖可以观见命运,历代达赖喇嘛的转世都由观此神湖的示现而寻访。

[18]羌姆:藏语,金刚法舞。

[19]平叛:1959年3月在拉萨发生藏人反抗中共的事件,中共予以军事镇压,称其为“平息反革命叛乱”,简称“平叛”,为的是给予镇压以理由。

[20]扎巴:藏语,沙弥。

[21]金珠玛米:藏语,专指中共军队即解放军。

[22]造总:藏语“坎诺”,全名“拉萨革命造反总部”。拉萨两大造反派之一。成立于1966年12月22日,撤消于1969年3月25日。下属主要组织有:“专打土皇帝联络委员会”(北京航空学院“红旗赴藏小分队”的带队女辅导员老师聂聪和西藏民族学院“红色造反团”司令魏志平为负责人);“西藏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拉萨革命造反公社”等。成员以学生(中央民族学院和拉萨中学的学生居多,也有西藏民族学院的学生)和工人(包括水泥厂、机修厂、汽车一队、汽车二队等)为主。

【转自唯色RFA博客:http://www.rfa.org/mandarin/zhuanlan/weiseblog/woeser-06162015101023.html。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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