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1日星期日

【旧文】往日的法王之宫

拍摄于2014年9月16日,是颇章布达拉的背面。

往日的法王之宫

文/唯色


孜布达拉


    ……关于“孜布达拉”(藏人对布达拉宫的尊称),我们能够说些什么?白天,它在我们的眼里;黑夜,它在我们的梦里……然而,关于它,我们能够说些什么?

    在西藏的民间,有许多歌谣、许多诗文是这样赞美它的:

    布达拉,佛之乐园,
    观世音的宫殿。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在这尘世上,矗立着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那不是金色的太阳,是喇嘛的尊容。

    布达拉宫的山腰中,响起了金制的唢呐;
    那不是金制的唢呐,是喇嘛的梵音。

    布达拉宫的山脚下,飘起了五彩的哈达;
    那不是五彩的哈达,是喇嘛的法衣。

    在五世达赖喇嘛的赞美诗中,布达拉宫象征着解脱轮回的净土:

    纯金成幢焰火洪,普照世间光明中;
    日神含羞从夜台,跃向北州遁虚空。
    四面梵天观诸方,何宫堪与此比长?
    徒劳无获求久劫,有漏乐中睡未央。

    至于在许多第一次见到它的异国人的笔下,是这样的感叹:

    不是宫殿座落在山上,而是一座也是宫殿的山。

    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像火舌一样闪闪发光,必定叩击着满怀敬畏、无限崇敬之感的那些来自荒凉高原的朝圣者的心扉。

    甚至连侵略者荣赫鹏在军事远征结束之即,回首眺望被晚霞笼罩的布达拉宫,心中滋生起“压倒一切的情绪使我激动不已,快乐的时刻持续着。我再也不愿去想那些邪恶的事情,也不愿再对任何人怀有敌意。所有的欲望、所有人道都沐浴在灿烂的光明里……离开拉萨独处的时刻是值得终生回味的。”据说后来在他死亡之时,依照他生前嘱咐,将一尊西藏的佛像随其入葬。

   1994年的夏天,布达拉宫展佛,从云南来的汉人诗人于坚这样写道:
  
    这个活动已经四十多年没有进行了。拉萨所有可以看见布达拉宫的地点都被人们占满了。我看见许多个子矮小的山民,他们站的地方根本看不到佛像,但他们朝佛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流着泪。这和我不同。我以为如果看不到佛像一切就等于零。我后来明白,没有看到佛的是我。

   他继续写道:

    成千上万的人在晒佛的这一天,顺时针方向环绕着布达拉宫行走。一路上都是尘土。西藏人、汉人、西方人、僧侣、百姓……扶老携幼,犹如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迁移。但它不是前进,而是一种原在的移动。

拍摄于2013年7月6日,尊者达赖喇嘛生日这一天,在罗布林卡。

罗布林卡


对于西藏这个喇嘛王国来说,布达拉宫与罗布林卡都是法王达赖喇嘛的宫殿。当然,矗立在拉萨这片河谷地带之中的神山——玛波日(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更为悠久、显著和高贵,它早在1300多年前,图伯特(在太多汉文史料上称为“吐蕃”,故纠正之)王松赞干布时期就有了最初宛如城堡的形貌;公元1642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政权,统一西藏,如学者评说,“成了全西藏至高无上的僧俗领袖,……另一令人瞩目的成就即建造了布达拉宫”,规模宏伟的布达拉宫从此成为西藏政教合一的象征。而他自己不但深居于此,圆寂于此,珍藏其法体的灵塔也安放于此,这成为后世达赖喇嘛所要承袭的传统。
然而,正如十四世达赖喇嘛在传记《流亡中的自在》所讲述的,“布达拉宫虽然很美,但并不是理想居所。……室内寒冷,灯火不足,我怀疑从达赖五世圆寂后,那里是否有人碰过。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是古老的,陈旧的;四片墙上挂的帘子后面积着数百年的陈灰。” 他还曾这样向一个西方人回忆曾住在布达拉宫时候的感受:

    当我小的时候,偶尔我也曾经想到过,如果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许会过得比较快乐一点。尤其是在冬天。因为一到冬季,我的活动范围就被局限在布达拉宫内的一个房间里;从早到晚,就只待在那里;这样持续大约五个月的时间。遵照传统的要求,我必须要“避静”,并且把时间花在背诵陀罗尼上面。我那间房间很阴暗、很冷,而且老鼠成群!房间里还有一股恶臭。白天结束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从窄小的窗口向外看。黑夜逐渐吞噬了就在旁边的色拉寺。我感到无限地悲哀。……在布达拉宫的前面,我每天都看着村民早上赶牛羊到野地,一天结束了,牧人也回家了。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快乐,那么高兴。他们边走边唱,小调旋律悠扬,声声入耳。也许他们很羡慕住在布达拉宫上面的我,然而,实际上,他们可不知道达赖喇嘛多么希望能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董尼德,《西藏生与死──雪域的民族主义》)

   所以,年轻的达赖喇嘛更喜爱另一个宫殿,被称作“宝贝园林”的罗布林卡那包容在大自然和民间之中的环境。他总是殷切地期待着去罗布林卡的时间,那是拉萨每年的一个盛大的节日,明媚的阳光下,脱下沉重冬衣的人们无论贵贱贫富皆倾城而出,手捧洁白的哈达,夹道护送心目中的观世音菩萨移驾夏宫。他写到:“辞别我在布达拉宫的阴暗卧室,无疑是我全年最欢愉的一日。……这时节,正值芽萌叶出,到处涌现新鲜的自然美。”于是,在一些珍贵的照片和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个坐在法王轿子里的孩子,在万民欢腾声中远望罗布林卡时流露出的喜悦神态。
始建于七世达赖喇嘛时期的罗布林卡,距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事实上,自七世达赖喇嘛起,罗布林卡总是为以后的历代达赖喇嘛所钟爱。如十三世达赖喇嘛就非常喜爱罗布林卡的庭院生活,据说每当秋季移居布达拉宫的仪式结束,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把他护送到布达拉宫,但当其它人一离开,他就坐在从印度进口的轿车上由后门下山,悄悄返回有着奇花异草和珍禽异兽的罗布林卡。十四世达赖喇嘛执政之后,不但在罗布林卡里安排了放映电影的房间,19541956年间,还修建了一座两层楼的新宫达旦明久颇章,意为“永恒不变的宫殿”,楼上寝宫内的陈设颇具现代化。不料三年后,罗布林卡竟成为他未来长达40多年流亡生涯的起点。在他的传记中,他这样回忆1959317日深夜,最后一次来到罗布林卡里的护法殿的情景:

……我推开沉重而吱吱作响的门,走进室内,顿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脑海。许多喇嘛在护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诵经祷告。室内没有电灯,数十盏许愿油灯排列在金银盘中,放出光明。壁上绘满壁画,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坛上的盘子里。一名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的侍者,正从大瓮里舀出酥油,添加到许愿灯上。虽然他们知道我进来,却没有人抬头。我右边有位僧人拿起铜钹,另一名则以号角就唇,吹出一个悠长哀伤的音符。钹响,两钹合拢震动不已,它的声音令人心静。我走上前,献一条白丝的哈达。这是西藏传统告别仪式的一部分,代表忏悔以及回来的意愿……

几天后,在拉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猛烈炮火中,罗布林卡变成屠戮之地。多年以后,在一些建筑上仍可见深深的弹痕,在红墙下仍可翻出累累白骨。1959年的罗布林卡因此成为西藏历史上一场剧变的无言见证之一。
“宝贝园林”从此名不副实,虽然在1966年以前仍然徒有其名,然而没有了益西诺布(藏人对达赖喇嘛的敬称,意思是如意之宝)的罗布林卡还是罗布林卡吗?大概这也正是新政权所考虑到的,那么以人民的名义来重新命名岂不是名副其实?具有造反精神的红卫兵小将们率先宣称:“‘罗布林卡’原来是达赖以他自己的名字起的,达赖是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的封建农奴制度的总根子,我们坚决不能要达赖的臭名做劳动人民修建的林卡的名字”。于是,正如1966829的《西藏日报》所描述的:“从早晨起,‘人民公园’(原‘罗布林卡’)的革命职工就满怀激情地在门口迎接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到来。早在几天前,他们学习革命小将的革命精神,经过充分酝酿讨论,决定支持红卫兵的倡议,把‘罗布林卡’改名为‘人民公园’。并将一些带有欺骗群众的迷信物拆除、砸碎,在大门的红瓦顶上插上五星红旗,以表示向旧世界宣战的决心。这天,红卫兵抬着巨大的‘人民公园’牌子走来,他们就跑向前去迎接并亲手接过牌子挂在大门上。这时,全体职工激动地擂起锣鼓,和几千名革命群众的锣鼓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前来游园的职工群众也加入了改名的行列,大家唱呀!跳呀!尽情赞颂‘人民公园’在革命的烈火中诞生。”
这天,因出身“三大领主”家庭(这是1950年之后,共产党给传统西藏的政府、寺院、庄园主所起的专用名称),为逃避学校里的批斗,与一位躲在罗布林卡写书的藏老师相伴的中学生德木·旺久多吉,亲眼目睹了罗布林卡变成“人民公园”的一幕。他回忆说:

拉萨的“牛鬼蛇神”第一次被游街的第二天,罗布林卡里的园林工人组织的红卫兵造反队,跑来抄我和龙老师的宿舍,把我们的东西全都扔到罗布林卡的大门口,还把我的相机里的胶卷扯出来曝光。当时我拍了不少照片,大多拍的是壁画,像“措吉颇章”就是“湖心亭”那里面原来有很好的壁画,但这些壁画在“破四旧”时都被砸得乱七八糟。我们的收音机也被说成是“收听敌台”的证据,可说实话,“敌台”在什么地方我还真不知道。他们勒令我俩在大门口低头站着,站了一上午。当时还来了很多红卫兵,不过没有我们学校的,是别的学校的。他们聚集在一起,要给罗布林卡换上一块新牌子,名字叫做“人民公园”。后来学校来了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几个红卫兵,拿着红缨枪,把我们押送回了学校。

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给布达拉宫改名字。既然将罗布林卡改为“人民公园”,何不也将布达拉宫改为“人民宫”或者别的什么呢?这两座往昔的宫殿不都是“三大领主”的总头子“残酷压迫劳动人民的封建堡垒之一”吗?据说确曾有人建议改为“东方红宫”,而且把“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刻成巨大的牌子,置于布达拉宫的金顶前俯瞰众生。难道这意味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将要由中南海迁入布达拉宫吗?还是表示毛主席这个红太阳从此将要从布达拉宫冉冉升起?
1979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的第三年,北京政府做出调和姿态,与流亡印度的达赖喇嘛在长达30年之后第一次建立联系,立即响应的达赖喇嘛委派参观团赴全藏各地视察。美国作家约翰·F·艾夫唐所著的《雪域境外流亡记》中,记录了由达赖喇嘛的兄长洛桑三旦率领的参观团重返罗布林卡时的情景,其中一段是这样描写的:

除了新宫那个院子之外,它里面的花园不过是一片灌木丛。这里的殿堂亭阁只剩下了一副外壳,而且摇摇欲坠,仅仅增加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动物园,里面有些假山和猴笼。二名中国男女领着他们参观朴素的两层楼新宫,参观团听了他们的解说词,这些解说内容有关西藏领袖的生活方式,平时是讲给为数不多的一些参观者听的。他们对参观者说,“这是达赖睡觉的地方,这是他吃饭的地方,这是达赖会见他母亲的地方。这是他的电唱机,这是他的电扇。”最后洛桑三旦插话了,“我对你们讲的十分清楚,难道你们不认为我该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吗?这座宫殿是我建造的,我曾经天天都在这里工作。”他们没有再解说下去,而赶忙答道,“啊,是的,洛桑是比我们清楚。”过了不久,参观团从格桑颇章门前经过,这是罗布林卡内的一座大宫殿,曾是国家举行重要活动的场所。他们发现正门上了锁,因此从外面的梯子上爬了上去,从破旧的窗洞里看到了里面的大殿。殿堂里面一堆毁坏了的具有几百年历史的佛像、头像、四肢以及基座四分五裂,堆得高达二十五英尺。导游解释说,“这些东西是我们从人们手中抢救下来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毁坏它们的是人民自己,而不是我们。他们抢走了珠宝金子,事实上,假如我们没有保护这些佛像的话,它们也会被偷走的。”
洛桑三旦一想到格桑颇章内的那堆毁坏的佛像,就离开了官方招待他们的地方,大步走到宫殿前门的台阶上向人们发表讲话,这违背了他与中国人达成的谅解──决不发表公开讲话。
几千名藏人挤到这座宫殿的石坪上。只有一排警察手挽着手,将人群朝后压,而那些便衣警察则在照相做笔记。洛桑三旦刚一出现,人们就开始高呼:“达赖喇嘛万岁!”……

至于今天,虽然拉萨城里还是有人把罗布林卡叫做“人民公园”,但那曾经高悬在绛红色的旧日大门上方,犹如君临一切的巨幅毛主席画像和“人民公园”的牌子早已不见,罗布林卡又恢复了从前的名字。可是,这片到处晃荡着行为随便的游客、充斥着旅游纪念品和模样难看的熊猫垃圾箱的所谓罗布林卡,还真不如就叫“人民公园”更为名副其实。

199811月-2003年于拉萨


 【本文选自我的书《名为西藏的诗》,2004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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