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4日星期四

黃粱:文字的證量(唯色诗集《雪域的白》诗评)



在我眼中,漫山遍野的植物
不外乎三種:細弱的是草
絢麗的是花,高拔的是樹
但在依傍著群山和原野的喇嘛眼中
每一根草,都是八萬四千根的一根
每一朵花,都是八萬四千朵的一朵
每一棵樹,都是八萬四千棵的一棵
猶如佛法,八萬四千法門
每一個法都可以治療一種疾病
西藏之病,何時才會痊癒?

<西藏之病>,2007-7-24,藏東之康

        「寫作即遊歷;寫作即祈禱;寫作即見證。」──這是用漢文字寫作的西藏作家唯色的寫作理念,<西藏之病>這首詩正是一首祈禱辭。佛教法門萬千,人間疾病萬千,拔苦之願望也有萬千,所以觀世音菩薩幻現千手千眼。菩薩救度眾生的廣大誓願,來自聞聲救苦的悲憫心念;菩薩之道不問世間能否徹底離苦?但問救苦的志願永不止息!<西藏之病>是一首輓歌,悲輓人間的業病深重,難以痊癒;<西藏之病>同時也是一面輓歌之鏡,正當輓歌聲音揚起,一剎那,八萬四千煩惱對應八萬四千疾苦,八萬四千法門顯影八萬四千尊佛。<西藏之病>是一首正大光明的輓歌,在文字間恆有一束存有之光定靜閃耀,等待飽受疾病之苦的心識接近它,當祈禱聲音揚昇之時,誓度眾生的信念便再一次漫山遍野瀰散,大願依舊堅固!
       詩的文字超越修辭,超越語言意識的操作,詩的心識高於人的心識。詩文字,是具有證量的文字,詩,被無始以來的存有之光開啟,瞬間照亮孤立于現實中的闇迷心識,將「有限」生命連結上「無限」背景。在唯色的詩篇中,一首個人的輓歌,不再孤苦無依,一個人的輓歌召喚出遍地哀求的聲音,一個人的輓歌呼應著歲月容顏之盛開與凋謝。請傾聽!輓歌之悲悽與莊嚴:

<請你記住>

“我忘不了八角街。”
“哦不”,她說:“是帕廓。”
“帕廓?好吧,那就帕廓吧。”
在轉帕廓時,看見天邊晚霞;
在轉帕廓時,聽到低聲哀求。
這些,請你,一併記住。

“我忘不了你。”
“哦不”,她說:“是因緣。”
“因緣?好吧,那就因緣吧。”
回溯前生時,聽到泣不成聲;
想像後世時,看見蓮花盛開。
這些,請你,一併記住。

2006.2.14,拉薩

      空際輝映的燦爛晚霞與大地迴響的眾生哀求,拓寬了渺小個人與生活環境之間的狹隘聯繫;對「前生」的回溯與「後世」的想像,也將人之色身「當下存有」的邊界解除,無限衍伸。<請你記住>這首詩藉著對空間與時間的拓張與開放,將一個人生存的悲情觸受,銘印在歲月人生之遊歷與記憶中,轉化個人輓歌私密的生命經驗,成就一首遍歷十方三世的普世哀歌
        詩歌寫作對唯色而言,不但是祈禱與遊歷,更是一種見證。「見證」帶有雙重意涵,一方面是深入地觀察現象洞見真實,另一方面,是超越地冥想本質,從語言意識指涉的限定符號系統突圍,以詩文字深廣的證量啟悟不可思議智慧。<記下昨夜之夢>這首詩記述一個夢境,一個蜷曲在水底的人兒,「像那胎兒,把自己抱成一團/可是,水卻清澈,水在奔流/站在岸邊,蜷曲水底的人兒盡收眼底」。這是一幅作者也不解其深意的夢境圖畫,但它卻有直指人心的樸實力量,一個在時間之流中不受干擾與遷變,如如不動的胎兒,究竟涵藏著什麼樣的直接知識、根本智慧?這個水底的自己等同于那個岸上的自己嗎?這幅具有「超越意識」特徵的圖象,將現實/理性空間不可逾越的界牆鑿穿,召喚出隱匿在現實背面,隱然脈動的更為廣大的非現實場域。尊重生命在世存有的價值,珍惜生命來自共同的根源(胎兒),因為生命源遠流長的脈動,心靈接續上文化傳統、精神信仰的浩瀚天地與廣博能量,這首詩賦與了「真實」更微妙深沉的文化意涵。見證的智慧即生存的智慧,當夢想空間誕生時,現實空間便不再是人生唯一的不可忍受的囚籠。
        夢想是生活真正的家園,在<雪域的白>這首詩,「白」不是視覺顏色,而是心靈觀想中的神聖氛圍,「雪域的白」是夢想永恆的歸宿:
  
<雪域的白>

白色的花蕊中,她看見金剛亥母在舞蹈!
那不是白色的花蕊,而是高山之巔。

白色的火焰中,她看見班丹拉姆在奔跑!
那不是白色的火焰,而是群山之間。

儘管連綿起伏的山巒,環繞著菩薩的壇城;
儘管星羅棋佈的湖泊,呈現著朱古的轉世;

可是白色的花蕊頃刻凋落,可是白色的火焰當即熄滅。
她飲泣著,要把怎樣的消息,告訴遠去他鄉的堅熱斯?

消息啊,人間的消息,傳遞著一個個親切的名字,
在空行與護法驟然隱遁之時,化為烏有。

2005.11.13,從藏東結塘飛往拉薩的空中

        白色的花蕊,白色的火燄,突然開放燃灼又轉瞬消隱,這不是幻相,而是心靈化身為萬物在大地山川上奔走呼喚,尋找家園。虛幻的「心」,在詩篇中如如真實地躍動起伏,呼吸開闔,「心」,恍惚就是連綿起伏的山巒、星羅棋布的湖泊。當三千大千世界在召喚中止時,頃刻凋落熄滅,「心」悲苦無依;當守護家園的文化使者(花蕊)與傳統精神(火焰)驟然被摧殘幻滅之時,心中的「家園」也化為烏有。對家園根深蒂固的愛,在唯色的生命中化身為一首首獻給家園的詩篇。獻給家園什麼禮物?一縷微笑──人世間最美麗的花朵,一百零八顆念珠──一百零八個等待的心願。唯色的詩篇以自身生命經驗為起點,以寬恕悲憫的語調娓娓敘述,將個人之身體遭遇、心靈情感融入西藏文化與歷史中,化身為萬法殊相,講述一個個關於眾生的故事。正因為對萬物有情的關懷與信賴,對原本共生共榮的家園不斷被人類的無知摧折,境況令人傷感。這些帶有輓歌基調的詩章,瀰漫著歷經人間磨難而翻騰不息的生存智慧與勇氣。
        人類棲居的最初家園有一個共通的神聖性特徵:天賦的聲音與聖啟的光芒。在唯色的詩篇中,無論「倉央嘉錯」或「堅熱斯」,都不只是一個純潔的宗教聖者,更是傳達天賦信息的詩人,是人間渴望回歸與之相逢的生命根源。在<“不要忘了從前……”>這首詩,一個我不斷呼喊著,名字令人不安的的「他」,不斷錯身而過的「他」,這個「他」也象徵作者日夜盼望的神聖家園:

他那無可挽回的臉
嶙峋的骨架
往昔,啊,往昔就在我的懷中
我悄悄回頭
不禁暗暗心驚
突然,一束更強的光線斜斜打來
像打在一件寬大的僧袍上
塵埃飛舞
顏色閃耀
西藏竟在時間之外

<“不要忘了從前……”>節選,1997,拉薩

        當那束照亮生存的聖啟之光斜斜輝映在眼前與胸懷,現實世界裡,往昔的家園卻徒留在記憶的塵埃之中無法親近與重建。無法重逢、難以歸返往昔的家園,是「輓歌」經驗模式的創生根源。輓歌悲輓之真,因為經過了深沉愛戀;輓歌悲輓之美,使一生痛徹骨髓。唯色詩篇的生命輓歌根源于身體性經驗的輾轉磨難,文字躑躅于心靈求索的個人道途,如<現在>1988與<永遠的迷宮>1994;唯色詩篇的家園輓歌追索西藏文化、宗教、歷史的失落,反思人性普遍價值應當皈依何處的永恆命題,如<前定的念珠>1994與<西藏的秘密2004。「生命」絕非個別的孤立之存有,緣起總是次第生滅相互依存,萬物都是親人。生命輓歌尋找每一個生命「身心皈依」的根本立足點,而家園輓歌關注世間人我眾生「相互扶持」最終的歸宿。

高山連綿,卻有空谷回音;
平湖清澈,卻有幻影迭現。
松柏、蘑菇、野草莓,
啊,我怎能忘記那一條
金黃的小魚兒,
那道攝魂的彩虹,
昨夜天邊驚心動魄的
閃電!知道嗎?
我多想說出這世上
沒有的語言,
和我們的母語接近,
但更純淨,帶來
縷縷芬芳,那才與你
所給予的一切相宜!

<幻影>節選,1999.6,藏東康地和拉薩

        這世上沒有的語言,是大愛無私的語言,也是信仰堅固的語言,接近母語的純淨,親近大自然的奧妙無為。唯色的詩篇從漢文字的書寫出發,沁入藏文化身體的密契的思維與體驗;又從漢文化的侵擾與交攻中,進行藏文化的護衛與珍惜。這命運多舛的雙重交錯的文化書寫,使得唯色詩篇的輓歌傳唱音色深沉而語境複雜,但貫穿其中的主旋律,始終是一腔自然流露的涵納寬恕與悲憫的母性聲音,這母性的聲音是萬古流傳的愛的語言,超越文化界域,跨越社會族群。這母性的彷彿菩薩道的詩篇,涵藏著轉化暴力能量的慈悲喜捨,也是為五濁惡世預留的清淨壇城。如果黑暗有九重,光明也有九重,因此,尋找生命可以託付之地是可能的;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我們也只有一個「人心」。
       「西藏」在哪裡?西藏在每一個人內心深處。  

文/黃粱 2009(原标题:

《文字的證量──向唯色致敬禮》)

大陸先鋒詩叢11,唯色詩選《雪域的白》
唐山出版社,2009年,黃粱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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