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2日星期六

还俗的喇嘛尼玛


这张照片,是我在1998年,拍摄于拉萨附近的楚布寺。当时32岁的喇嘛尼玛是少年噶玛巴的经师。

还俗的喇嘛尼玛
文/唯色

那年,记得是六、七年前,洛萨(藏历新年)期间,我去祖拉康(大昭寺)朝佛。之后,坐在尽是书籍的僧舍,让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驱散寒气,与熟识多年的古修啦(僧侣)聊天。突然,古修啦告诉我,他看见喇嘛尼玛了。次巴吉(初一)那天,在无数博巴(藏人)排着长队缓缓靠近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的洪流中,蓦然间,他发现喇嘛尼玛,“穿着俗人那样的巴扎【1】,留着俗人那样的长发,像俗人那样,手里握着一个装满了融化酥油的小水瓶,一点点地,挪动着脚步。”

我一下子热泪盈眶。几年了?这可是头一次听到他的确切消息啊。

“真的是他吗?”我艰难地问到,无法接受这么多“俗人”的说法。

“是他,我认得他,不过,我看见了他的眼神,那不是俗人的眼神。”古修啦的语气十分肯定。

•背景

“2000年1月10日,极冷,阴云密布,飞沙走石。”

这是我的日记。当时我是《西藏文学》的编辑,那天下午,杂志社隶属的西藏文联召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传达自治区党委关于噶玛巴出走一事的通报。大概内容是,以闭关为名的噶玛巴于1999年12月28日晚出走,三天后,被政府派驻楚布寺的三个公安发现,区党委紧急下达一系列重要指示,封锁沿途,严控边境,加强对三大寺【2】的管理,以防出现意外情况,同时派工作组进驻楚布寺。并告与噶玛巴同时出走的有三人,都是楚布寺的僧侣。还说协助噶玛巴出走的经师与国外分裂势力素有来往,而噶玛巴尚还年幼,容易受人教唆。

这令人震惊的消息,其意思是指噶玛巴仁波切被裹胁而走?就像1959年达赖喇嘛出走印度,起初也被北京说成是被“叛乱分子”裹胁而走的。

通报还说,噶玛巴的出走表明了我们和达赖分裂势力的斗争已经尖锐化,出现这样的事情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而且是有预谋、有组织的。但是,没什么大不了,根本不能影响和动摇我们反分裂的决心,根本不会阻挡我们即将进行的“西部大开发”计划的实施。目前谣言很多,拉萨的,国外的,什么BBC,美国之音,自由亚洲,都在造谣。希望广大干部群众以今天的这个讲话为准,不准乱传谣言。分裂与反分裂的斗争已经越来越尖锐了,必须站稳立场,与党保持步调一致。

十年前的日记,再次重读依然如同身历其境,记得那天冰冷的会议室中,许多博巴都低下了头。

•生涯

被区党委点名的噶玛巴经师,就是喇嘛尼玛。他早就鼎鼎有名,被称为“色拉尼玛”。这是因为他最先在色拉寺出家为僧,以辩才无碍而声名远扬,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一脸醒目的络腮胡。那胡子以及健硕的身体,使他很像过去默朗钦莫【3】上的格贵【4】喇嘛,平添几分神威。

是1987年,还是1989年?他参加了在拉萨爆发的抗议示威,他好像被抓过,所以色拉寺不敢再留他,等于驱逐了他。可是一个今生穿上了绛红色袈裟的人,怎能容身于红尘之中?注定的因缘把他引向另一座寺院,那是噶玛噶举的主寺楚布贡巴(寺院),离拉萨不算远。在嘉瓦噶玛巴的十六个前世闭关修行的后山洞穴,他也隐身其中,整整三年三月又三日,获得密法的成就。

数年后,噶玛巴的老经师圆寂了,而寺院中,谁能胜任这一重要的职责?惟有喇嘛尼玛。我曾见过他给噶玛巴上课的情景,严肃而庄重,就佛学上的个案,反复让年幼的噶玛巴与陪读的僧人辩论。嘉瓦噶玛巴有着与生俱来的智慧,只是他脱胎于康巴,眉宇间会流露出康巴的帅气与傲气,而他嘴角的一缕微笑,令喇嘛尼玛深深折服。

另一个细节与我有关。我曾将嘉瓦仁波切(尊者达赖喇嘛)的藏文自传《我的土地和我的人民》,以及好莱坞拍摄的《Seven Years in Tibet》的光盘,交给了喇嘛尼玛。这是噶玛巴要求的,一次朝拜他时,他突然俯身低问:有没有嘉瓦仁波切的书?我讶异得睁大了眼睛;因为恰恰有一本,是我已故父亲留下的,噶玛巴是如何知道的?而喇嘛尼玛可能是噶玛巴最信任的人之一,还有喇嘛次旺,另一位有着不寻常故事的僧人。他俩都属马,我亦属马,我们同龄。

我相信,在噶玛巴秘密出走这件事上,这两位喇嘛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如果不是噶玛巴自己的决定,谁也不可能带走他。不足十五岁的噶玛巴,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少年,在他的身上,相随的是已有八百多岁甚至更多年岁的历代噶玛巴的伟大神识。我还相信,如果没有包括这两位喇嘛在内的众人忠心耿耿地护持上师,在戒备森严的监控下,噶玛巴是否走得出楚布寺一步,都是很难想像的。

总之,喇嘛次旺护驾噶玛巴,踏上了八天八夜的逃亡之路。而喇嘛尼玛留在寺院遮人耳目。佯装噶玛巴真的在闭关,他每日送餐,并在闭关房里摇铃击鼓以示修法,直至终被察觉之后,他也离寺而逃。只是他不可能追随噶玛巴的路线了,所有关卡已被严密防范,他只得如大隐隐于市,藏身拉萨东边的居民区嘎玛贡桑,一户过去相识的人家收留了他,但一年后,不幸被密探发现而被捕。于是传来了他受刑的消息,传来了他绝食的消息,已在达兰萨拉栖身寄居的嘉瓦噶玛巴为之呼吁,而一直对噶玛巴怀有统战意图的中共当局借此施惠,不多久,将喇嘛尼玛释放了。

•还俗

从被铁丝网围住的有形监狱,到被犹如铁丝网一样的昂觉(耳朵)和密(眼睛)围住的无形监狱,这样的事实,使得喇嘛尼玛仍然处在囚禁当中。他已经不能返回楚布寺了。除了他,身为噶玛巴厨师的喇嘛图登也被开除了。短短时间里,楚布寺发生了很大变化,曾由台湾信众捐资的“成佛之道”停工了,粗粗修整的路面又被常年不断的山洪冲毁了。据认得的喇嘛说,过去楚布寺每个月都有各方供养累计二十来万,有时候还要多得多,可现在一个季度还不到两千元,僧众的生活变得艰难多了。

那么,像喇嘛尼玛,哪里才有他的容身之处?

消息时断时续地传来,但都像是小道消息,我无法相信有人说喇嘛尼玛已经娶妻成家了,可是,当听说那是在他逃难时,收留他的人家的女儿与他结下姻缘,又觉得可信度很高,并且十分感动,古往今来所传诵的传奇故事都有英雄救美或佳人仗义的情节,往昔不近女色的大胡子喇嘛尼玛,只因小到个人、大到民族与宗教的变故,使得今生业缘多添了世俗的一环,正可谓“这轮回之中是何等虚妄”【5】!

此乃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所言,他二十五岁时蒙难,从拉萨放逐至错纳湖畔【6】而命运逆转,变成了一个以化缘为生的游方僧。流亡途中,每遇不测总会有人间女子助他逢凶化吉,秘传称,那都是生着人间女子面貌的金刚瑜伽母,有的牧人打扮,有的服饰华美,有的年华已逝。

说到底,还俗,只不过在转念之间。有的人,即便穿着袈裟,看似戒律护身却护不了他的心。有的人,不得不脱下袈裟,却有戒律永远护住他的心。鼠目寸光的凡夫俗子怎能看得见?!

•恍如隔世

零六年的一天,在雪新村附近的火锅店,碰见楚布寺的一位喇嘛。原谅我不说出他的名字,他以他的方式守护着逆境中的寺院实属不易,虽然他太喜欢开玩笑了。

“你怎么总是喇嘛尼玛喇嘛尼玛的?他已经有阿佳啦(代指妻子)了,”他握住我的手,乐呵呵地说。

“很想见他,”我随口说道。

未料,居然成真:“好吧,我这就带你去。”

居然这么简单。驱车向东,径直抵达我熟悉的嘎玛贡桑。半年前,我曾在其中的一个藏式院落住过一月有余,怎么就从没遇上过据说在路边做小买卖的喇嘛尼玛?

写到这,我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了。我不擅长讲述久别重逢的细节。我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我们之间根本不是长达七年不曾见过,而是昨天还一起走过楚布寺背后高山上的转经路。我还记得穿绛红袈裟的他快步如飞的样子,而眼前的他,虽然祖拉康的古修已经给我讲过,“穿着俗人那样的巴扎,留着俗人那样的长发”,我还是被震撼了,只不过这震撼发生在内心,表面上,我轻松地笑着。

他也变得爱笑了。笑得简直是憨态可掬。他也胖了,胖得如同居家男子。喇嘛尼玛,他像男主人一样,把我和他的同门师弟迎入一户普通人家。喇嘛尼玛,他穿的巴扎是羊毛翻卷的羊皮袄,外套咖啡色的绸缎;他留的长发拢在脑后,结成稀疏的一束;还有他的络腮胡,亦变成了上唇一撇胡须,倒是很像桑耶寺【7】里古汝仁波切的胡须。有着卓巴(牧人)血统的他,似乎又恢复了羌塘草原上绿林好汉的侠义本色。

正是洛萨期间。客厅里,四面墙上挂满唐卡;柜子上供奉着几幅照片:嘉瓦仁波切、班钦仁波切【8】、嘉瓦噶玛巴、司徒仁波切【9】,酥油供灯的明亮火焰献给他们;旁边摆着华美的切玛【10】。坐下来,面前的桌上则堆满了卡塞(点心)、夏冈(风干牦牛肉)、曲热(奶渣)、糖果,以及酒:那是羌(青稞酒)、啤酒和拉萨时兴的一种甜酒。

喇嘛尼玛也要喝酒吗?是的,他举起盛满甜酒的玻璃杯,要与我碰杯,要祝福我“扎西德勒彭松措,阿玛帕珠贡康桑”【11】。我亦欣然应从,但就在推杯换盏的瞬间,我看见了他的眼神,如被电击。的确,“那不是俗人的眼神”,或者说,那恰是我多年前见过的眼神,喇嘛尼玛的眼神。

期间,一个小男孩跑进客厅,又咯咯笑着跑出去了,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喇嘛尼玛坦然地指了指说:我的儿子。外屋传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都是喇嘛尼玛的妻子的亲戚,这天要聚会。不过,我没有见到他的妻子。

•不是结局的结局

然而不及半年,再一次传来了喇嘛尼玛的消息,寥寥几句,虽说惊人,却不意外。我早就看出来了,喇嘛尼玛的心在别处,所以他这么做,我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是,他竟然要用八年的时间做再次逃亡的准备,还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吗?

听说他又有了一个孩子,男孩女孩不知道。听说当局已经放松对他的关注了,就像噶玛巴出走之前,他和喇嘛次旺每次密谋都是在大吃大喝的场合,“老文君”【12】的麻辣美味似乎迷住了他们的味蕾,也迷惑了那些便衣警察的眼睛。听说他先去过一次樟木口岸进货,那是需要办理边境通行证的,中国的边防警察有没有再三犹豫才给他发证呢?反正他拿到证进了货就回拉萨了,那些来自尼泊尔的日常百货就摆在他和妻子的小店铺里,看上去他已然安于市民生活了。听说那些货卖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像个忙碌而辛苦的当家男人,连胡子也没空刮,就急匆匆地又去樟木口岸进货了,可是这次,他绝尘而去,一去不归,一下子穿过了边境线。

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不是。不是。他要的结局似乎迢迢无期,充满变数。这一次,我听说他被滞留在了加德满都。这也即是说,他仍然不能去达兰萨拉,仍然不能与嘉瓦噶玛巴团聚,至于以后有无希望也还是未知数。甚至连护送嘉瓦噶玛巴抵达达兰萨拉的喇嘛次旺,数年后,竟被怀疑是加拿索巴(中国间谍)而遭印度政府逐出边境,只得远赴更为遥远的纽约……太复杂诡谲了,太莫名其妙了,无法想象的阻力是如此之多,即便是法王噶玛巴也难以援手。

显然自由,对于喇嘛尼玛成了一种持久的折磨,粗粗一算,他被阻隔在拉萨与噶玛巴之间的异乡已经四年,难道需要他还用八年来做下一次逃亡的准备吗?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一个孤独的男人,一个孤独的图伯特男人,一个孤独的曾经身穿袈裟的图伯特男人……打住。这么描述下去的话,这层层叠加的身份会像越来越苍老的身体,使他日渐劳累,继而步履蹒跚。是的,他正在走着,我看见他走在一条弯曲的路上,却不是只身一人,簇拥着他的,影影绰绰地,有许多我见过的人:古修,阿尼(尼姑),弥那(俗人)。可我为何,一想起他的妻子和孩子,心口就疼痛难忍?

“高贵的终归衰微,聚集的终于离分;积攒的终会枯竭。今日果然!”仓央嘉措在那轮回中对无常的体认,如电闪雷鸣,击中了多少众生。

(写于2010年冬天,选自未完成的《图伯特护法》一书。)

注释:

【1】巴扎:藏人的御寒冬衣,小羊羔皮袄,毛料或绸缎罩衣,镶锦缎的立领和斜襟,属于传统服装。

【2】三大寺:指位于拉萨的藏传佛教格鲁派三大寺院: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

【3】默朗钦莫:1409年,藏传佛教格鲁派宗师宗喀巴,为纪念佛陀功德,遍召各寺院、各教派的僧众,于藏历新年期间,在大昭寺举行祝福祈愿的大法会——“默朗钦莫”,前后持续21天。文革被取消。后有短暂恢复,又被取消至今。

【4】格贵:负责维持僧团清规戒律的寺院执事,巡视僧纪时,随身携带棍杖,俗称“铁棒喇嘛”。

【5】见《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民族出版社,1981年。

【6】错纳湖:在今青海省南部,是拉萨至西宁路经之地,也是青藏铁路所经之湖。

【7】桑耶寺:位于卫藏洛嘎,即今山南地区扎囊县雅鲁藏布江北岸,全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院,建于公元8世纪。毁于文革,1980年代后重建。

【8】班钦仁波切:意为大智者,指的是十世班禅喇嘛。班禅喇嘛是藏传佛教格鲁派最重要的转世喇嘛系统之一。

【9】司徒仁波切: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四大法王之一,今转世第十二代。

【10】切玛:藏语,藏历新年期间摆放的象征吉祥如意的五谷丰收斗。

【11】这是新年期间的祝福辞,大意为:多么的吉祥如意,啊,多么的惬意健康!

【12】老文君:是一家四川饭馆,位于拉萨中学对面,至今生意不错。

(首发于民主中国http://minzhuzhongguo.org/Article/ShowArticle.asp?ArticleID=19545)

1 条评论:

  1. 深切哀悼晋美诺布先生。Om Mani Padme Hum.Chopathar New York, 02.15.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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