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5日星期五

特约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六)

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六)1943年日本航拍双黄寺
 网络截图/唯色提供

 

6月RFA评论2-002.jpeg

东黄寺山门(拍摄于1909年)

 

15、作为祭坛的雍和宫及黄寺(下)

 

Google可以告诉我们更多有关黄寺的信息。比如,最早可以追溯到满清顺治皇帝邀请五世达赖喇嘛来北京会晤,为此在辽金时期创建的一座佛寺的基址上改建葺修了东黄寺,还在西面建了“同垣异构”的西黄寺,格局皆为中土寺院风格,统称黄寺,位于德胜门外的校场北。

16523月,五世达赖喇嘛率三千护卫从拉萨哲蚌寺启程,12月抵达北京并住五个月,东黄寺与西黄寺即是尊者的驻锡之处。其中,西黄寺的住处又被称为“达赖楼”。1780年,六世班禅喇嘛应邀给乾隆皇帝祝寿来北京两个月,正是住在西黄寺的“达赖楼”,应该也是因所谓的“染疫天花”而于此处圆寂,之后乾隆皇帝下诏在西侧立塔纪念,这座清净化城塔俗称“班禅塔”。至光绪皇帝时,十三世达赖喇嘛因英军入侵西藏,先是至蒙古避难,后于19089月访问北京,以求援力,两个月后离开北京,也在东、西黄寺都住过,并在西黄寺多次举行法会,受到大批各族佛教徒朝拜,还接见来访的各国使节及政要,也偶尔驻锡雍和宫。

因这些历史,尤其是出自历代满清皇帝的隆重修建和供奉,以及被迎请至帝都的藏传佛教最高领袖和高僧们的供奉和传法,留下了这样一句老话在北京流传:“东黄寺的殿,西黄寺的塔”,以赞叹建筑的辉煌。而“双黄寺建成后,多次接待来自西藏的高僧大德,加上达赖五世与六世班禅的到来,对早已皈依黄教的蒙、藏民族来说,产生了极大的宗教与政治影响。此后,来京觐见的蒙古贵族以及藏族僧侣,几乎必到双黄寺朝拜,且多住于东黄寺。”【1

岁月更替,到了中共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据维基中文百科写,“1958年,东黄寺全部建筑、西黄寺的达赖喇嘛庙因破败而被拆除”,但没细说是如何“破败”,又是谁拆的、怎么拆的。搜索网络却有新的发现,中国官媒如北京日报、中新网等,一直声称“北京东黄寺…或毀于八国联军入侵”,然而有很多关于东黄寺的老照片却是1906年拍的、1909年拍的、1920年拍的、1922年拍的、1928年拍的;还有1930年代拍的、1940年代拍的……据查,都是当时驻北京的西方外交官及西方摄影师、日本摄影师拍摄的。从照片上清楚可见,东黄寺的一座座佛殿宏大而完整,一尊尊佛像高大而完整,并没有被毁殆尽的迹象啊,而我记得八国联军入侵的旧事明明是1900年发生的,那么问题来了,拆除东黄寺的到底是谁?

据推特上的网友介绍,1949年之后,东黄寺归属中央军委,至今仍有总政治部、总参谋部、总装备部等机构在其中。有北京人撰文【2】称,“提到鼓楼、安定门外的黄寺儿,很多人首先想到的不是那喇嘛庙,而是总政大院。全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 。有文章【3】写:“1949年初北平达成和平解放协定”,中共军队进城并争相“号房子”、占地方、“拆民房”,而黄寺那里,“北京军区包括炮兵包括后勤在内的好几个单位都在那里”,不过1960年北京军区搬出了黄寺,迁至西山盖院,而在黄寺的“营房移交(中央军委) 总部”。

那么东黄寺那些佛殿、碑亭、钟鼓楼等等建筑呢?继续搜索网络,在新浪微博上看到一条附有四张老照片的帖子写:“(图为)1958年被拆的东黄寺大殿及大殿的内部。那么为什么要拆除这座有300多年的具有建筑和艺术价值的古迹呢?搜索度娘(即百度)看到这样的说法:为迎接十年大庆,1958年起修建人民大会堂。由周总理委托画家傅抱石、关山月制作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并由毛主席题写画名。由于画长7米,完5米,找不到珍贵木材做画框。占据东黄寺的军队高官就向总理进言说,安定门外有座寺庙的梁桂是金丝楠木,留着这些封建迷信宗教愚弄群众,不如拆了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于是,拆除东黄寺找到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黄寺大梁被用来做了大会堂的画框。”4】据网上留言,不只是大梁做了画框,基本上所有的材料都用在了1958年毛泽东的“十大工程”【5】之一,即建人民大会堂。

另有说法称,东黄寺被拆除是因为其地理位置,恰在北京的中轴线上或中轴线向北的延线上,从风水上来说堪称相当重要。

前面引述的文章还写:“北京有句老话:‘东黄寺的殿,西黄寺的塔。’可如今只见西黄寺,东黄寺却没了。……两寺均为喇嘛庙,殿宇重叠,瓦皆黄色,因有黄寺之名。可惜的是,东黄寺终究在历史变动的惊涛骇浪中被湮没了。”【6】 “……之前有人说,东黄寺毁于八国联军,这是不对的。八国联军是破坏了东黄寺,但之后清政府又进行了维修,目前尚存很多东黄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照片,照片表明当时的双黄寺古建保存相当完好。又有人说抗战期间被日本人摧毁,这也不确切,因为日本人在1943年的航摄中有一张‘双黄寺’的照片,显示双黄寺还比较完整,况且日本人向来崇拜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古建筑。德国摄影师海达·莫理循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拍摄了许多北京双黄寺的照片,这些照片反映当时的双黄寺大部分建筑保存完好。中国精美的古建筑绝大多数都毁灭在我们自己手里。”【7

更有多篇文章披露在整个中国,“1958年大炼钢铁,铁佛被炼,寺院道场亦被拆毁,夷为平地”“1958年大炼钢铁,大批佛像被作为废铜重加冶炼,至文革中更遭毁灭性劫难”“当年大炼钢铁时代,国内尤其是北方有许多金属质地的佛像被运到重工业基地的沈阳来冶炼”“大炼钢铁时焚毁的佛像价值连城”……并有官方报告宣布:“‘1958年以来共腾出426座寺庙的房屋22000平方米,拨交工厂、机关、学校等单位使用;处理一般金属文物5381件,重约500余吨,支援工业。’这是北京市文物工作队1962年1月23日对‘大跃进’以来北京市文物工作做出的一段总结。”【8那么东黄寺的那些巨大的金属佛像、无数的金属佛具等等的命运又是怎样?是怎么被“处理”的?也是被拿去“大炼钢铁”了吗?而诸多泥塑、石刻是被推倒砸碎另盖新房了吗?

总之,在经历了1958年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建设之后,东黄寺荡然无存了,成了如今北京人总说起的“黄寺总政大院”。西黄寺“仅剩下清净化城塔及清净化城塔院”,并且在文革中险些被拆。到了“198791日,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在西黄寺的清净化城塔院正式成立,十世班禅亲自担任第一任院长。”而如今,西黄寺还是“现任班禅喇嘛常居地,由中共中央统战部管理。”9】。另如前面所写,西黄寺还被设为“西黄寺博物馆”,与佛学院一墙之隔,周六周日开馆,提前网上预约订票参观。

颇有戏剧性的是,在网上,与黄寺一并出现的信息是“黄寺卤煮”,介绍是北京小吃北京老字号,倒是令我顿生兴趣,毕竟我们还是需要美食这类真实的人间烟火的安慰。遗憾的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疫情复燃,我只好取消参访西黄寺及品尝“黄寺卤煮”之行。不过也不必纠结,长期以来处在各种疫情之中,我能接受各种不正常的状况,同时也准备好了去被大救星“解放”后日新月异的雪域高原寻找香巴拉的行装,耐心地等待着可以回家的日子。(全文连载结束)

20215月至8月,疫情中,写于北京

20236月修订于拉萨。

 

注释:

【1消失的北京东黄寺https://www.sohu.com/a/552191885_120579888

【2】黄寺儿,在京城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地界儿!https://www.visitbeijing.com.cn/article/

【3大院丨八大处甲1号院:北京军区大院的满满记忆https://mp.weixin.qq.com/s/kVkprCU_KTNTd-YSeIsvgA

【4】新浪微博【看老照片】(2018-5-1https://weibo.com/1349954040/4235003393270269

【5】“十大工程”:又称“十大建筑”,据介绍,“1958年,为迎接新中国成立十年,中央决定在北京兴建一批国庆建筑,进一步发挥北京作为首都的政治和文化功能,改变旧城面貌”,包括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全国农业展览馆、北京火车站、工人体育场、民族文化宫、民族饭店、迎宾馆(钓鱼台国宾馆)、华侨大厦(现已拆)。

【6】同【2】。

【7同【1】。

【8北京万人人民大会堂是典型的“毛泽东工程”http://www.mingjinglishi.com/2013/09/blog-post_5437.html

【9】维基中文百科:西黄寺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A5%BF%E9%BB%83%E5%AF%BA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6272023083341.html

特约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五)

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五)路透社报道中的图片指刚坚喇嘛 (Lama Gangchen) (前排右二)出席在中国城市无锡举行的第四届世界佛教论坛。
 REUTERS/Ji Chunpeng/Xinhua


15、作为祭坛的雍和宫及黄寺(下)

"世界依然是一个蛮荒之地",一个经历了新冠疫情的意大利作家,在名为《新冠时代的我们》一书中这样说【1】。是的,1780年的世界正是一个蛮荒之地,吞噬了42岁的六世班禅喇嘛,当我凝视着乾隆时塑的六世班禅喇嘛像,不禁心疼这个外貌"肉多骨少,无清明英俊之气",但"语响殿宇,如呼瓮中"的雪域藏人(出自朝鲜使团那个文人的记录),就那么充满悬疑地,被一场莫名其妙的所谓天花瘟疫夺去了生命,就在富饶、陌异而深不可测的帝国首都北京。

是的,2021年的世界依然是一个蛮荒之地,消灭了不计其数的芸芸众生。对于病毒(不止一种)而言,过去、现在和将来没有什么不同。在病毒面前,正可谓《天国之花》一书中引述的这句话:“好人和坏人都在毫无差别地死去。”

例证之一:曾被路透社于2015年12月21日的深度报道【2】中披露“在中国享有重要人物的待遇”,多年来“在中国政府和统战部的活动中都能看到其踪影”的刚坚喇嘛,原为日喀则一座附属于扎什伦布寺的小寺院的喇嘛,1963年因西藏所发生的世事反转而流亡印度,后定居意大利,却渐渐地成了“中国的常客,他在中国和高层领袖会面,并且在政府批准的宗教聚会得到招待。”至于他为何能享有如此特殊待遇?说起来是一个复杂的、漫长的、暗黑的故事,简言之,正如路透社报道引述受访者的话:“刚坚是雄登运动的强人,他是共产党和中国当局最坚定的支持者。”而所谓的“雄登运动”,原本只是一个与鬼神即“雄登”信仰相关但并不难解决的宗教问题,却因强权的介入和操作而变成了充满各种阴谋的政治问题,不过这里放下不表,且说刚坚这样一个不依佛法却依鬼神并挟强权之威的风头人物,竟突然于2020年4月18日在意大利被新冠病毒杀死了。对于他的疫亡,藏人社会一片欢呼。新浪微博上有个幽默的隐喻评论:“戴了一辈子铁冠,死前换了个新冠。”铁冠指刚坚所奉鬼神的帽子。

本来还有一个地方我也应该去的:黄寺,又称黄庙、西黄寺,是六世班禅喇嘛的意外圆寂之地,更是帝国皇帝的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剧场,确切地说是帝国的祭坛,帝国的刑场——曾经康熙皇帝在这里以凌迟的酷刑,处死了帮助过噶尔丹汗王的一位蒙古大喇嘛【3】。又有文章指当时凌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在征服准噶尔叛乱以后,康熙令准噶尔部交出参与叛乱的伊拉古克三喇嘛,并‘集诸王以下蒙古王、文武大臣、官员、刺嘛等于黄寺’,将其凌迟处死,以儆效尤。”【4】这也实在是太血腥,尤其是在戒杀生的佛寺如是为之,可见自称佛徒的皇帝有多么凶狠。

西黄寺既是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所在地,如今还是博物馆。(图片来自网络)
西黄寺既是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所在地,如今还是博物馆。(图片来自网络)

我寄寓北京多年,只在很早的时候去过一次西黄寺,但没能进去。作为已是中共中央统战部管理的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所在地,此处通常不允许外人或无关俗人打扰。那次我在黄寺门口的接待室等候一位活佛,那是一个曾经相识但早因异见而决裂,比俗人更俗不可耐的混世骗子,且如今满脸横肉,双目充满追逐世俗名利的欲望变得通红,显然相由心生。我至今记得当时从窗口望去,那看不清楚的里面不像寺院,更像是某个党政机关大院,一遍遍地传出无声的警告:“闲人不得入内”。

我试着在网上搜索了相关信息,才知西黄寺如今已对外开放,称作“西黄寺博物馆”,不过仅在周六周日开馆,其余五日是从各藏地寺院选送的仁波切和僧人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时间。那么他们会学习什么样的课程呢?会不会需要以臣服的姿态,认真地倾听党员干部讲述六世班禅喇嘛“为了国家的统一和民族团结的大业,主动请求进京参加乾隆皇帝七十大寿庆典”,不幸感染天花瘟疫而悲壮牺牲的爱国故事?

西黄寺博物馆对西黄寺的介绍(图片来自网络)
西黄寺博物馆对西黄寺的介绍(图片来自网络)

注释:

【1】《新冠时代的我们》,(意)保罗·乔尔达诺著,魏怡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

【2】China co-opts a Buddhist sect in global effort to smear Dalai Lama

https://www.reuters.com/investigates/special-report/china-dalailama/

【3】《中国皇帝康熙自画像》,(美)史景迁著,吴根友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64页。

【4】以儒为主,道佛辅助 ——康熙帝处理三教关系的经验http://www.zgscph.org/html/2020/symq_0521/1276.html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6162023153823.html

特约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四)

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四)左图:今年2月又去雍和宫,这是《御制喇嘛说》一碑四文的藏文面。右图:雍和宫大殿内左边的空法座,原立的“达赖喇嘛讲经宝座”小牌子现已无。
 唯色拍摄

 

作为祭坛的雍和宫及黄寺(中)

20217月的一天,北京闷热,我从5号线地铁口出来,天正下着小雨。走进我熟悉的雍和宫,游人与信众都不多,但都口罩遮脸似已成习俗。戴着口罩上香,戴着口罩磕头,戴着口罩祈祷……诸佛菩萨了然这一切。在细雨绵绵中,在没有挂牌注明的,且将栅栏上了锁的碑亭外,我竭力地辨认着出自于乾隆皇帝的《御制喇嘛说》石碑:汉文和藏文的两面比较明显,满文和蒙文的两面已经模糊,难道是当时刻字的力度不够?还是说岁月对某些文字更苛刻?但即便清晰,看碑文也是辛苦的事,而且只能看很少的部分,并不可能从上看到下,还不如看Google上的介绍,不过我还是尽量地,从各个角度用手机拍了照。其实我多次来过雍和宫,而以前都为朝佛,每次都忽略了事实上在历史上有着重要性,甚至影响至今的这块石碑,确切地说,是这块刻着四种文字且表述也很巧妙地有所不同的石碑,皇帝心深如海啊。

拍完了“喇嘛说”之碑,就可以履行一个佛教徒的功课了。在端坐着金碧辉煌的宗喀巴大师塑像的大殿,塑像两侧各有一个不易人注意的空法座:皆为木质所造,敷以明黄为底并绘吉祥图案,左边法座前的小桌上搁置的小牌写着“达赖喇嘛讲经宝座”,右边法座前的小桌上搁置的小牌写着“班禅大师讲经宝座”。于是我眼前闪现往昔的景象:十三世达赖喇嘛和十四世达赖喇嘛,以及班禅喇嘛传承中的六世、九世、十世,都曾跏趺而坐于此……惆怅的感觉升起,使我仰头欲叹口气,却看见高高的穹顶布满美丽的佛画,其中最大的一幅就像壁画高悬于天界格外明亮,在周遭大面积的暗影中,佛陀的形象如天界光芒,呈现了一个具有永恒价值的理想世界,仅仅一瞥就能安抚在俗世中受苦不安的心。

左图:雍和宫大殿内右边的空法座,原立的“班禅大师讲经宝座”小牌子现已无。右图:雍和宫里的佛殿穹顶。(唯色拍摄)
左图:雍和宫大殿内右边的空法座,原立的“班禅大师讲经宝座”小牌子现已无。右图:雍和宫里的佛殿穹顶。(唯色拍摄)

位于最后面的万佛阁正在维修,主供的正是我每次来雍和宫都会祈祝最多的旃檀强巴未来佛像,是七世达赖喇嘛所赠的印度白檀巨木所雕,有“七丈金容”的形容,据说非常灵验。与万佛阁相对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幢传统中式建筑,取名“班禅楼”和“戒台楼”,都是所谓的文物陈列室,常年来总是有展览。这回我在“班禅楼”看见了想看见的:一个是六世班禅塑像,银鎏金,尺寸不大,乾隆时塑。细细地看,或可能真的酷似他生前容貌。细长的双目下有斑驳的锈迹,像泪水长流,令人哀伤。我意识到,无论他是不是死于天花即“拉仲”,总之从图伯特故土走到帝国之都的他,无可幸免地死于某个疫病,恰与政治相关。不是死于天花就是死于政治,都是致人死命的疫情,我默默合十,向两百四十一年前的这位献祭者表达了怀念。

离这尊状似饮泣的塑像不远,在靠墙的玻璃展柜里有一个庞大的半个嘎乌盒,由于非常惊讶,我忘记细看说明了,可能是纯金,镶有多枚绿松石,雕刻的花纹繁复,最关键是,展出并非因为制作精美,而是为了将盒子里绘的画,投影在下面的镜子里,映出的竟是扮仁波切的乾隆像:穿黄红相间的袈裟,戴黄色法帽,手持法轮坐在法台上,周围是藏传本尊、汉地龙女等等簇拥着。乾隆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想什么呢?做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不满足吗?还想做统御三界的君王吗?

雍和宫“班禅楼”里展出的六世班禅喇嘛塑像。(唯色拍摄)
雍和宫“班禅楼”里展出的六世班禅喇嘛塑像。(唯色拍摄)

雍和宫“班禅楼”里展出的乾隆皇帝金嘎乌。(唯色拍摄)
雍和宫“班禅楼”里展出的乾隆皇帝金嘎乌。(唯色拍摄)

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结果又怎么样了呢?满清帝国并未万万岁,乾隆皇帝的子孙后代今何在?一切都分崩离析了,一切都丧失殆尽了,包括江山、血统、语言及“满洲旧制”,而他这个高仿版菩萨又为他的满清帝国守住了什么?护佑了什么?甚至于他的无比奢华与精美的陵墓,在他死后一百二十九年的炎炎夏日,被汉人军阀盗掘,遭剖棺戮尸,遗骸乱扔,这可是中国古代酷刑之最,比枭首示众更具难以比拟的侮辱性。

这里插段话:满清近三百年,实际上汉人的民族主义一直存在,只是先抑后扬。随着满清精英即八旗子弟的同化和堕落,皇帝们不得不依赖汉人将相,连入藏的办事大臣安班(今称驻藏大臣)也在后期有了汉人担任。至满清后期,汉人民族主义情绪在世界潮流的影响下更是水涨船高,汉人知识分子创造“中华民族”概念,汉人军阀枭雄更是杀气腾腾,事实上满洲气数已尽,世事盛极必衰即是如此。

究竟乾隆皇帝为何要将自己的画像做成“嘎乌”呢?难道是真的相信他自己具有菩萨一般的神力吗?我被那枚“乾隆嘎乌”深深吸引,往前凑近想看得更仔细,镜子里却好像是映出了自己的模糊影子,一种油然而生的荒诞感使我领悟到:虽然我或今天的我们,与两百多年前的乾隆皇帝、六世班禅喇嘛有着世代之隔、生死之隔,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息息相关的,根本上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比如我们都是传染病毒的受害者,我们都是传染病毒的携带者,我们都是传染病毒的无症状感染者。我指的是人类,众生,于六道轮回之中周而复始,不胜其苦。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4122023105421.html

特约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三)

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三)去雍和宫"考察"石碑《御制喇嘛说》,正值下雨。
 唯色拍摄

 


15、作为祭坛的雍和宫及黄寺(上)

得知新冠疫情在中国多个地方复燃,"疫情形势非常严峻",正值我特意坐地铁去雍和宫"考察"那块刻着《御制喇嘛说》的石碑,是2021年七月的一天,下着小雨。记得多年前第二次去雍和宫,我既怀着虔诚朝拜的心态,但也感受到了一种牵引之力,为此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文字:

……我把一把香插在几无缝隙的大鼎之后,把那些换了面相的佛像印入脑海之前,发现自己正好跪在叫做蒲团的垫子上。

“这尊佛像,嘉瓦强巴,它也与大昭寺的觉沃佛一样至高无上。”同行的族人低声说道。

雍和宫的镇寺之宝——旃檀强巴佛像(唯色拍摄)
雍和宫的镇寺之宝——旃檀强巴佛像(唯色拍摄)

嘉瓦强巴是藏人对未来弥勒佛的尊称。我抬首仰望,看见一尊非常高的金色佛像惊人地美丽,正是七世达赖喇嘛赠予乾隆皇帝的印度白檀巨木,蒙古五世察罕仁波切负责塑造的。而觉沃佛,谁都知道那一如太阳,千年来照耀着藏地众生的佛陀十二岁等身像是何等珍贵,无数信徒正是为了一睹其尊容,从偏远的各地一步一个等身长头来到拉萨,来到大昭寺,即便是死在路上也心满意足,视为解脱。

乾隆皇帝撰文的《御制喇嘛说》,以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刻碑立于雍和宫。(唯色拍摄)
乾隆皇帝撰文的《御制喇嘛说》,以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刻碑立于雍和宫。(唯色拍摄)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雍和宫不在是否像寺院,有旃檀佛像则神圣。——当然这是从宗教的意义上来说的。

然而它还有除了宗教之外的东西。所以,它叫宫,而不叫寺。

一位年轻僧人上前,双手合十,向一位据称是活佛却未穿袈裟的中年男子微微躬身,轻声说了几句汉语,返身开启罩在旃檀佛像跟前一尊立佛的玻璃,将在场所有人的供养一一奉上。我的供养是一条从拉萨带来的,在觉沃佛前领受过加持的洁白哈达。

那年轻僧人,不用问,准是蒙古人。我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在雍和宫见到的也是来自蒙古的僧人,只是比较苍老,一见我拜佛的样子就知我是藏人,与我交谈了几句。他的藏语讲得很好,提及年轻时朝拜过拉萨的诸多寺院,眼里充满怀念。

雍和宫里的蒙古族僧人(唯色拍摄)
雍和宫里的蒙古族僧人(唯色拍摄)

雍和宫,总是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细细打量却又相去甚远,但在近代历史上,在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场合上,它总是与西藏紧紧地连在一起。它像什么呢?西藏的一个显要的远房亲戚吗?

它向来被看作是北京城中最大的藏传佛教的寺院。这与几百年前的清王朝有关。首先肯定是政治的原因。刚刚入关的满人将整个中原大地置于掌中,肯定有难以一握的感觉。只有抓住那曾经也一统江山的蒙古人的势力,一并摆出龙啸虎吟的声势,方能压住阵脚,坐稳天下。可一样出自游牧部落、一样野性十足的蒙古人怎么可能如此听话!幸而蒙古人早就受到西藏喇嘛的感召,几乎全部皈依了佛教。深谋远虑的大清皇帝开始大力扶持藏传佛教,尤其在顺治和乾隆两个时期达到鼎峰。

当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应邀到北京,顺治皇帝以平等之礼相待,并沿袭蒙古俺答汗与三世达赖喇嘛会面时相互赠予尊号的方式,再次颂扬并美誉达赖喇嘛之法名,皇帝则被视为文殊菩萨的化身。同时,为表向佛之心,顺治皇帝专门为五世达赖喇嘛建黄寺。

百余年后,当六世班禅喇嘛洛桑·巴丹益喜应邀到北京,乾隆皇帝同样以大礼相迎,并为此提前学习藏语,专门在承德修建与扎什伦布寺相似的须弥福寿庙,而这时,将原为亲王府邸的雍和宫,改成了供奉并修持藏传佛教金刚乘的佛殿,还特设一殿为六世班禅休息之处。

雍和宫里的佛殿穹顶(唯色拍摄)
雍和宫里的佛殿穹顶(唯色拍摄)

再往后,雍和宫就像那皇城里的众人说的那样,渐渐地是一座“喇嘛庙”了。不但用藏音诵经的僧人多起来了,还定期举行各种密宗法事,尤以名为“羌姆”的金刚法舞颇具盛名,常常引来几乎半城的人观看。

不过,那“喇嘛庙”里的喇嘛总是蒙古人更多些。也许有人会说,可能是因为蒙古离京城近些,不像西藏,那时候一走就得好几个月;再说,西藏人的体质不比蒙古人更适应这里。也许是这样的。也许吧。可是我的思路总会不由自主地走到以前去,一走到以前就能看见,那一开始就被政治拴在一块儿的藏人和蒙古人,或者说,西藏和蒙古的喇嘛。

但无论如何,雍和宫还是神圣的,因为它有旃檀佛像。有时候,仅仅一尊佛像就足以说明一切。

重读当年所写,让我有些异样的感觉:既为当初萌发的某种直觉和认识,也为今日并未有更深入的领悟,才察觉到自己虚掷了很多时光,以致于多年后的这次又去,我的身份不单单是信徒,还成了历史的考察者,或者说寻觅真相者。或者说,我其实是想以一种凭吊的方式来作为这篇长文的结尾。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3282023163609.html

特约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二)

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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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与天花有关的读书笔记(第四则)

第四则:当今各类戏说六世班禅喇嘛

显然今天的中国对六世班禅喇嘛的故事很有兴趣。我随意检索了一下网络,竟发现有地方戏河北梆子《六世班禅》,还有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漫画绘本《六世班禅》,都在戏说与描绘“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六世班禅喇嘛”的种种爱国事迹。

河北梆子《六世班禅》很像中国文革时候的革命样板戏。那个扮演班禅喇嘛的男演员以引吭高歌的腔调唱着“几千年后还是一条河”(比喻西藏自古以来都是属于中国的),竟然摆出文革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革命军人杨子荣装扮土匪上山的英雄造型。而那个扮演皇帝大恩人的演员,一边搀扶起欲磕头谢主隆恩的六世班禅,一边从嘴里吐出一串根本听不懂却注明是藏语的台词,也是充满喜感。我买了给小孩子们看的绘本《六世班禅》,每一页倒不是胡乱画就,但写的图说做到了具有洗脑性质的“寓教于乐”,比如这样的对话——

乾隆帝:“天气凉了,朕赠爱卿御用黑狐皮衣一件,以抵御风寒。”

六世班禅:“臣,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呵呵,这些编绘漫画的人怕是清宫戏看多了。

 

河北梆子《六世班禅》里的乾隆皇帝说的是藏语?(网络截屏)
河北梆子《六世班禅》里的乾隆皇帝说的是藏语?(网络截屏)

左图:少年儿童出版社也要出漫画绘本《六世班禅》。(唯色拍摄) 右图:关于六世班禅喇嘛的中国“学术著作”。(唯色拍摄)
左图:少年儿童出版社也要出漫画绘本《六世班禅》。(唯色拍摄) 右图:关于六世班禅喇嘛的中国“学术著作”。(唯色拍摄)

更有一篇篇学术论文、一本本“学术著作”连续不停地问世。我为此买了一本《乾隆皇帝与六世班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发现中国学者们严肃而认真地,把历史改写成了这样:如“六世班禅审时度势”,主动提出渴望觐见乾隆皇帝,“自愿来京”都显得迫不及待了,而仁慈的乾隆皇帝也就体恤下情并大发慈悲地恩准了,就像是为了照顾这位少数民族渴慕天朝皇帝赐予恩惠的热切情绪。甚至还有这样的总结:六世班禅“他完全具备了东行入京的条件,可以一了前两世班禅未完成的入觐之愿”,说得就像是六世班禅终于通过了政审合格,可以放行进京。不只一篇论文如是强调:“六世班禅此次赴京觐见非为诏至,纯属本意”,这意思是说,那么他在北京的死亡纯属活该,与皇帝无关?

还有这样的当代中国政治话语:“六世班禅……为了国家的统一和民族团结的大业,主动请求进京参加乾隆皇帝七十大寿庆典”。“六世班禅大师热河朝觐之旅是一次民族团结之旅、一次巩固国家统一、维护蒙藏地区稳定之旅。”六世班禅“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前往承德、北京朝觐乾隆皇帝祝贺七十大寿的壮举,成为他爱国一生的光辉顶峰,为中华民族大团结的历史写下了闪光的一章。……以此向世人重申:西藏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并且还与五世达赖喇嘛做比较,说“东行入京面圣”的六世班禅喇嘛“对皇帝的拥护之情也超过了五世达赖喇嘛。乾隆皇帝对六世班禅进京的热情期待和周密安排也超过了顺治皇帝。对这样一个重大事件的历史意义的阐发,仍然有许多可以深入发挥的余地,需要我们继续努力。”

 

北京雍和宫里的乾隆皇帝持戒造像。(唯色拍摄)
北京雍和宫里的乾隆皇帝持戒造像。(唯色拍摄)

北京雍和宫里展出的“金瓶掣签”复制品。(唯色拍摄)
北京雍和宫里展出的“金瓶掣签”复制品。(唯色拍摄)

在富饶、陌异、深不可测的帝都,雍和宫香火弥漫。(唯色拍摄)
在富饶、陌异、深不可测的帝都,雍和宫香火弥漫。(唯色拍摄)

啊哈,原来对于历史的研究是要“深入发挥”的!这些中国学者如此不加掩饰地修改历史的动作,也是叹为观止。有意思的是,这二十九篇“学术论文”近四十万字,却对致死六世班禅喇嘛这位“爱国主义者”的天花凶手,提都不肯多提一句。这一切更是让我的疑团解不开了,更想追问:两百多年前那个冬天,在深不可测的中华帝都,来掠杀六世班禅喇嘛性命的无常,真的叫做“天花”吗?也让我想重复一下在这篇长文的前面所讲述的:

明明是乾隆爷几次三番、三番几次邀请六世班禅来北京,还在热河盖了高仿的扎什伦布寺,要六世班禅来给自己祝七十大寿。盛情难却的六世班禅只好上路。他一生怕染天花。胆战心惊地在路上走了一年零一个月。先到热河又到北京总共两月零一天,就被,或者据说是被天花夺了命!这可真的是史上最奇特的千里迢迢的赴死之旅!

之后就是一连串的严重后果啦:六世班禅喇嘛的兄弟阋墙,导致廓尔喀人入侵掠财,满清大将福康安趁势率兵入藏,以援军为名协同藏军战败廓尔喀人,乾隆皇帝趁势颁布《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第一条就是重锤“金瓶掣签”,要求从此西藏和蒙古的各大活佛转世灵童的认定,须在特别定制、专程送去的一个金瓶里抽签,最后由满清皇帝拍板定夺,为此中国官方学者的总结是:“乾隆五十八年( 1793年)正式刊布执行,对后世影响深远”【2】。回溯这一切,这多么像是早就在运筹、在谋划的策略(一个妥妥地挖好的大坑)啊啊啊……

讲真,我倒是很期待更多的地方戏涌现,比如《六世班禅》川剧版,不停变脸那种的川剧,在“哐差~哐差~哐差差……”的中国民乐声中,在遮住真实面目的口罩取不下来的漫长疫情岁月中,历史与现实不停地变幻叠合,六世班禅喇嘛这位高贵且毫无心机的藏人被一代代的他们不停地献祭……

 

注释:

【1】《乾隆皇帝与六世班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乾隆皇帝与六世班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编委会编,中国藏学出版社,2015年。

【2】周燕:略论“金瓶掣签”制度的演变 http://www.iqh.net.cn/info.asp?column_id=10939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308202313324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