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8日星期四

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第五天)




2015年夏天刷爆微博、微信的这张图片引发批评如潮:两个游客,一男一女,摆出提笔给神圣的觉沃佛像刷金的POSS留影。那男子是名叫杨子的中国土豪,女的是其助理。当时我也留言:“被商业化席卷的拉萨,已成为专门提供给中国各地游客消费的展示‘拉萨最幸福’的主题公园,而所谓的‘八廓古城’被打造成了迎合游客的充斥异域景观的旅游景点。文革伤痕犹在的佛祖塑像,任由只要花钱就可以摆出上金状的游客蹬鼻子上脸。”


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第五天)


唯色


第五天:2018221日,藏历新年初六,星期三


藏学家Robert Barnett也转发了那张公安部文件图片。并写道:Jokhang fire news: An Internal Public Security Bureau (PSB) notice about the fire has been leaked (h/t @degewa)。自大昭寺发生火灾,Robert Barnett一直在推特上发布所汇集的各种讯息,广受媒体及藏学界关注。但公安部文件图片被质疑。有人以貌似内部人的口吻说“这个文件从行文到字体都不是政府的风格”。我只能说,行文还真的是中国政府的风格,字体是不是就不知道了。但以我个人在中国这样一种复杂环境中的生活经验而言,我不认为这是假文件。我试着想上公安部消防局官网,看看能不能找到消防局其他公开文件以做比较,但能找到网址却打不开。

当晚在脸书看到VOA藏语电视访谈原大昭寺僧人桑杰。现居瑞士的桑杰曾在大昭寺十几年,并在觉康主殿担任过五年香火僧。我认识他,电脑里还有十五年前的今日给他拍的照片。VOA采访他真是再合适不过。在被许多人观看的网络直播中,神情忧虑的桑杰急切说道:据现场视频、照片及了解到的,觉康及上方金顶被火烧着是百分之百了,只是不知道毁损程度。还说,在佛陀12岁等身像后出现大幅黄色帷幔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更是证明觉康百分之百出事了。而这也印证了我18日初见火灾之后的照片时,对那帷幔的怀疑和判断。

而那些在火灾发生之时,未做仔细了解和分析,就忙不迭跑出来“辟谣”或报平安的人,实质上都是有意无意的洗地者。而平日里或长篇大论,或微博微信,不停灌心灵鸡汤的活佛啊高僧啊等等,相信基本上都去过祖拉康给觉沃佛上金什么的,这时候一片鸦雀无声,难道真的是修炼出了四大皆空的境界?

更多的反应是沉默。友人说:“对于这件事,大部分藏人自觉性地保持沉默,这比火灾本身更令人惊奇。”与其说自觉沉默,不如说习惯沉默,原因自然在于深不见底的恐惧。需要补充的是,这普遍的沉默尤其表现在社交媒体上,而私底下的场合,比如在茶馆、饭馆等,人们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乎是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分析案情的侦探,而这正是因为讯息不透明所致。不过在拉萨,愈是靠近火灾的中心,愈是避而不谈,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有佛信徒只是念诵这段经文以求平安:“地水火风空障纷起时,虚假幻身危亡极怖畏,恭敬祈请心中勿疑惧,邬金四大空行天女众,四大自然调顺无疑惧,祈请邬金莲花生大士,如意加持意乐乃成就。”而我的看法是,念经与求真相是可以并行不悖的,我们既向古汝仁波切祈愿求助,也要在世间意义上追求事物、事件的真相。光念经而不行动,只是一个懒惰的人。一个真正的佛弟子,应该懂得: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其实我都不想说这样的话:身为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同理心应该是最起码的具备。

比如有些人摆出了只要觉沃佛像“完好无损”就万事大吉的姿态,似乎是,哪怕这整座始于一千三百年前的古寺毁尽,废墟中仅余存一座觉沃佛像,也会做出幸莫大焉的样子。然而什么是“完好无损”?文革时砍在觉沃佛像左腿上的洞孔犹在,那不叫“损”又是什么?何况觉康佛殿里除了觉沃佛像,环绕周遭的有多达二十多尊佛像,难道他们都是泥土,任火烧水冲,残缺不全,全都不足为惜?

还有人套用时下流行的话讥讽道:觉沃佛像不过是某些藏族人“巨婴的奶嘴”,然而这貌似尖锐的批评却透着世故的算计,因为他并不敢对真正的强势有半句直言。而这也正是体制内许多人的表现:看上去有思想、有见地,也总是乐于怼宗教人士或藏人的丑陋性之类,但一旦触及权力立即噤声,实在是个个人精,应该以同样是流行的这句话相赠: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更有热量的人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还有人对执着于事实者说风凉话,轻松甚至轻浮地说“俺们最大的一个悲哀在于不管我佛讲什么经,就管我佛穿什么衣。要是释尊在世,谁敢说他还在乎穿什么?”我眼前浮现出其实一个唯利是图的空心人,每次从祖拉康跟前走过,可能连目光都不会在那耀眼的金顶上多停留一秒,就轻快地直奔他的店而去,可能还吹着口哨,那曲调大概是“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

昨日因,今日果。如友人所言:这些都是随心及愿力显现,福泽消退的时代,我们的共业。就像有句拉萨谚语:拉萨嬷啦朝拜祖拉康,却看不见觉沃释迦牟尼。虽说谚语指的是大经堂与二层之间的檐下悬挂的小佛龛内所供的觉沃佛像,却也可以视为一种对现实的比喻。据说18日那天排了数公里长队流泪朝拜的信众里面,拉萨人是少之又少。固然更多的是出于恐惧而不敢来,如英国作家巴恩斯在《时间的噪音》中所写:“在权力的压迫下,自我破碎了,分裂了。公开的怯懦和私下的英勇共生。或反之亦然。或者,更常见的是,公开的怯懦和私下的怯懦共生。”

想起一桩与觉沃佛像相关的事。是2015年夏天刷爆微博、微信的两张图片:两个游客,一男一女,摆出提笔给神圣的觉沃佛像刷金的POSS留影。那男子是开影视传媒公司卖天珠包女明星的中国土豪杨子,女的是其助理。当时我在博客上发帖问道:大昭寺的管家喇嘛们,有了钱真的什么都可以吗?僧人的份内事,就这么慷慨地转让了?!是为了吸引更多游客上金么?这也是旅游节目之一吗?

当时有个藏人大学生伤心地写道:

“拥挤的大昭寺里,一家家的乡下藏人,穿着油腻的藏装,恭恭敬敬地把怀里的钱交给负责的管家喇嘛,喇嘛取出金,溶于水,寺院绘画才能最好的僧人,站在只有古修啦本人可以踩上的佛像左侧的台梯上,耐心而细致地用软毛刷划过佛像的脸庞和身体。而藏人们,就远远站在地上,满足而幸福地仰望着自己的供养实实在在地划过了佛像的脸庞,身体。那样的幸福感觉是无法言说的。上完金后,藏人绕佛三圈,把自己的衣角,哈达,念珠恭敬地放置在佛座的四周。再获得古修啦专门准备的哈达,满心欢喜地离开。最后再不舍地看看,看看自己上过金的地方。

“撇开外貌,民族,撇开性别,撇开宗教,这奉行了千百年的仪轨,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地就改变了呢?我亲眼看到一个康巴乡下藏人把自己准备的酥油倒入觉仁波切(觉沃佛像)前的一盏小小的酥油灯中,被站在梯台上的古修啦一巴掌打懵了。他受伤又惊恐的黝黑的脸庞我永远无法忘怀,他羞愧地低下了满脸通红地向古修啦道歉,他的家人也在一边责怪他任意给佛前的酥油灯添加酥油。而这个图片中的人,竟然连口罩都不戴,而世世代代,古修啦都是戴着厚厚的口罩,怕自己呼出的浊气玷污了佛祖而在上金的啊!!!

“其实大昭寺曾经就倒掉过,还一度沦为猪圈,整个寺院只有觉仁波切一尊佛像留下,还难逃红卫兵的殴打,腿部至今还留有当时打成的孔洞痕迹。但那个时候,大昭寺是倒在了暴力之下,如今则是倒在了金钱之下。

“只怕,哪一天,驴友们在微博朋友圈晒和觉仁波切的自拍,而这一项也将成为某种出手阔绰的优待或者‘大昭寺旅游景点项目之一’。”

但当时也有人辩护说,给觉沃佛像刷金的中国土豪供养了价值上千万的九眼天珠,意思是他因此有权这么做。我驳道:“多少年来,供养天珠的藏人信徒多的是,修建寺院、塑造佛像的藏人信徒多的是,没有哪个俗家弟子像他这样获得提笔给觉仁波切刷金并摆造型的优待特权吧?而且,信仰的标准是在于供养的多少吗?……就在几天前,是全藏最神圣的寺庙——大昭寺遭遇文革被砸四十九周年。当时,至为神圣的佛祖释迦牟尼塑像,遭‘破四旧’的红卫兵用十字镐砍出一个深深的洞穴,至今可见。而在大昭寺被砸四十九年后的今日,被商业化席卷的拉萨,已成为专门提供给中国各地游客消费的展示‘拉萨最幸福’的主题公园,而所谓的‘八廓古城’被打造成了迎合游客的充斥异域景观的旅游景点。文革伤痕犹在的佛祖塑像,任由只要花钱就可以摆出上金状的游客蹬鼻子上脸。”

17日的大火似乎是这样的隐喻:我们不配拥有如此出世间的无价珍宝!

听说大昭寺内增加了多辆沙车和翻斗车。当局是在加班加点地修复吗?然而这么突击性地修复是为什么?如果事发意外,水火无情是天理,完全可以对外告知真相,对内认真修复,哪怕花上数年、数十年都可以等的,何必匆匆忙忙地去弥补呢?这样难免不会是豆腐渣工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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