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9日星期三

唯色:西藏那绛红色的地图

收藏于纽约曼哈顿Rubin艺术博物馆的“斯巴括洛”(六道轮回图)。

西藏那绛红色的地图

文/唯色

立足于抵抗与批判的学者萨义德说:“你对帝国主义所知道的事情之一,就是土著没有地图,白人有地图。”意思是,原住民没有地图,而殖民者却有地图。

法国藏学家石泰安则在《西藏的文明》一书中写道:“藏族文明肯定会有自己的地图,但却不一定使用西方的纪实方法。古代的西藏地图更倾向于‘表意性’的说明和对重要特征的展现;藏族的地图经常比地形学地图能更加清晰地描述精神和文化的关系,并植入大量宗教和占卜的主题。”

我更愿意把西藏的地图看作绘画。比如,在一幅从前绘制的着色的拉萨全貌图上,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白房红庙,整座为河流和树木围绕的城廓之内只有两大部分:高踞于山巅之上、有着“火舌般的金色屋顶”和千扇红框窗户、数百级迂回阶梯的法王之宫—布达拉宫,以及右边仿若坛城之状的大昭寺,大昭寺的周围是一群如蚁般大小的来自远方的商贾。这幅具有西藏传统绘画风格的拉萨之图,全然是一个在写实的基础上加以抽象化的二度平面空间,美若仙境,其实仙境也不过如此。

换句话说,有如仙境的地图显然超现实了。一旦遭遇现实,其实等同于无。


又比如,我曾经见过一幅感人的地图。年代不久,颜色单纯,似是用铅笔勾勒而成,却十分形象地展示了一个殊胜的佛教圣地的景象:有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蜿蜒流淌的江河,而在广大的山河之间,一座座绛红色的寺院宛如鲜花盛开,分外美丽;尤为醒目的是位于左上方似是心脏部位的一尊观世音的画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再充分不过地昭示了西藏是大慈大悲的佛菩萨庇护的土地。关于观世音菩萨,藏人都知道是尊者达赖喇嘛的象征,正如流亡后在美国大学任教的塔泽仁波切所说:“人们认为他是西藏牧羊人,而他的羊群则包括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他像牧羊人一样赶着羊群,把它们安全地带回羊圈里,在最后一只羊进圈之前,他决不寻找栖身之处。”

而在藏传佛教寺院正殿门外的侧壁上,都必然绘画六道轮回图,又称生死流转图。这是一幅与精神疆域相关的地图。而此疆域是圆形的,轮状的,被一个青面獠牙、三目圆睁的凶神恶煞张着大嘴咬住不放,汉语译为阎魔死主,是无常的象征。圆轮的中心通常为鸡、蛇和猪等三种动物纹样,分别象征佛教中贪、瞋、痴;第二圈为黑白两色色段,分别象征三恶趣和三善趣,体现佛教中具体的六道轮回说;第三圈分为上、下两部六段构图,具体图写六道轮回,上部三段分别描绘三善趣中的天界、人界和非人界,下部三段分别描绘三恶趣中的饿鬼、地狱和旁生界;最外圈分别绘有盲人、瓦匠、猴子、船、空宅、接吻、穿眼之箭、饮酒、采果、孕妇、临产、老人和死尸等12种纹样和场景,依次象征12缘起支中的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和老死。

藏语称六道轮回图是“斯巴括洛”。我在全藏地见到过大同小异的各种“斯巴括洛”,印象中最深的是在康区达折多(今康定)的金刚寺见到的此图,居然在外圈的12种场景里,画上了今天的浮世绘。比如烫着卷发、化着浓妆的女子与穿着中山装、叼着香烟的男子搂着跳舞,以表示耽于声色的众生。而收藏于纽约曼哈顿Rubin艺术博物馆的此图显然绘制于近代,因为轮回圈中出现了穿着1950年代以前服饰的西藏男女,还出现了西装笔挺的西方人。

而且在许多寺院,满墙的壁画上总是绘有本寺最初建筑时的情形,以及建成后的规模。如拉萨大昭寺主殿的墙上,用绘画的方式记录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络绎不绝的藏人环绕湖边的劳动场面,连山羊都在负土。又如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泽当桑耶寺的墙上,也描摹了一百零八座小佛塔矗立在环绕寺院的高墙上这一独特的景观。这些图中都充满故事,依次看过去,宛如当年重现,比现实中的寺院更像超凡脱俗的佛界。

至于在西藏的唐卡和壁画中,佛的世界通常被表现为一个单纯的二度平面的空间,色彩古雅,线条细致,内容却十分地复杂而精微,在充满神秘美感的诸多风景如大团淡云、奇邈远山的环绕下,烘托出一个由结构均衡、布局严密然而风格独特的大小建筑构成的世界。

对于把整个西藏视为“绛红色的地图”的我,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话:

一个探险者的诞生往往始于地图上的旅行。而且,我还是一个……浪漫的……朝圣者,热衷于凭藉几枝彩色水笔的引导,以拉萨为中心,以一本修行者著述的旧书《卫藏道场胜迹志》为线索,在各种比例化的地图上呈放射状游弋,把每一个地名、每一种图例、每一串数字都看作是打开或眺望西藏的钥匙或望远镜,并到处添加上蚂蚁般大小的象征那些神圣之处的符号。这是否就像《发现西藏》一书的作者米歇尔·泰勒所说的:“如果说这些人希望有一些地图,那绝不是为了从中找到具有某种实用意义的标志,而是为了对一种有关世界的传奇性思想的内容、形象和具有抒情色彩的游记进行一番总结。其地图事实上是他们对宇宙之想象力感到狂喜的诗篇。”

不过,让少数人“感到狂喜的诗篇”的地图,从严格的地理学来看,都不是地图,因为没有实用的意义,只有审美的存在。也因此在实用主义至上的这个世界,注定遭遇挫折甚至覆灭。


201410

(本文为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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