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30日星期四

王力雄为《没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杀》撰序:所有汉人都该读的书



所有汉人都该读的书——《没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杀》

/王力雄


谈到民族问题,即使是汉人中认可普世价值的知识分子,包括民主派人士,流行观点也是将少数民族遭受的灾难归于专制政治迫害,不承认是汉人广泛参与其中的民族压迫。他们通常的说法是,汉人同样深受专制政治之害,因此各民族人民之间没有矛盾,只要共同争取实现民主,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杨海英教授的书《没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杀》,以精细的田野调查和考证,通过众多亲历者的讲述,展示了蒙古人遭受的苦难不仅仅来自专制政权,同时有大量普通汉人和政权一道,对蒙古人实施了灭绝性迫害。

的确,汉人也遭受专制权力压迫。大量文献记载了汉人在文革中的遭遇,同样骇人听闻,一点不比少数民族的苦难少。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汉人参与了迫害少数民族的事实,也不能因此不承认存在民族压迫。直到今天也能看到类似现象——新疆汉人在其他问题上对当局有各种不满,一涉及民族问题便与当局成为同盟,即使有批评也是对镇压不够强硬的抱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那些从内地农村招的临时农工,平时受尽大小贪官欺压,满腔怨恨,一旦有镇压当地民族的行动,却会兴奋有加,摩拳擦掌地请战。

汉人对曾经参与过迫害少数民族的事实,解释往往是专制政权的唆使和指派。杨海英教授书中写到目不识丁的汉人流民组成“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以“挖肃内人党”之名杀戮蒙古人,那的确是由当局专门组织和调集的,然而并不能因此就推脱掉个人责任。那些汉人农民虐杀蒙古人时的百般花样和残酷手法,不可能都是出自政权的具体设计和一一指点,很多正是参与者的主动所为甚至“创新”。当他们从中得到生杀主宰的快感时,他们的灵魂已经和魔鬼合为一体。

事后把一切责任推给专制政权,和中共把在文革犯下的罪行都推给“四人帮”一样。那不是对问题的解释,而是对问题的混淆;那不是对历史的反省,而是只要还有下一次就会照样重演。

有些人用世故的姿态劝告——何必去挖那些残酷历史,导致民族之间更加仇恨?伤口应该盖在纱布之下愈合,而不是暴露出来。彼此都往前看,已经发生的就让它过去,才能实现和解走向未来。然而事实不会是这样。加害者希望其加害被忘记,受害者却不会忘记。加害者闭口不提曾有的加害,或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首先就说明没有反省,也就永远不会获得受害者原谅。和解与真相是不可分的二位一体。对没有忏悔和反省的加害者,受害者凭什么接受和解?

问题还在于,今天汉人对蒙古人的压迫仍然在继续。杨海英教授书中所写的文革虽然过去,但是另一种民族压迫却日益严重,规模更大,毁灭也更深。

2014年,我在内蒙古自治区驱车上万公里,到了内蒙古所有的盟、市。最感郁闷的是绝大多数所经之地根本看不到蒙古人和蒙古文化。除了个别点缀性的符号,几乎跟汉地毫无区别,处处挤满汉人和汉人的生意,所有城镇都充溢汉人的气息。让人惊叹毁灭竟然如此彻底,这难道不是另一场文化大革命吗?前一场文化大革命是杀人,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杀的是文化。后一种杀戮没有血腥,却同样触目惊心,让人不寒而栗。曾经那样伟大辉煌、让世界震颤的蒙古哪里去了?几乎荡然无存!

而在这场对蒙古文化的杀戮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更多的汉人参与其中。今日内蒙古汉人数量是蒙古人的数倍,蒙古人只是总人口的零头。企业几乎都属汉人,市场被汉人操纵,上至汉人老板,下至汉人打工者,到处开矿垦荒。两千万内蒙古汉人的背后,还有千丝万缕联在一起的更多内地汉人。内蒙古是他们的矿场,是他们的粮仓,是他们的发财圆梦地,是他们的休假旅游地。而本地千年的蒙古文化和生活方式丝毫不被他们尊重珍惜,反被视为愚昧落后,极尽嘲笑蔑视,在发展之名下无情地摧毁。

至今,内蒙古的主体已彻底殖民化。只有在靠近蒙古国的边境地区才能找到少许蒙古感觉。百年来蒙古人在汉人逼迫下步步后退,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边缘。对蒙古人的灭顶之灾,直接参与或间接参与的汉人跟专制政权并无分别,都要负责。然而即使连汉人中的自由民主人士,往往也会有人将这种民族迫害视为是带给蒙古人的幸福。

汉人普遍认识到中国存在西藏问题、新疆问题,但是一般不认为存在内蒙古问题。20115月,西乌珠穆沁旗的蒙古族牧民莫日根为了阻挡煤矿拉煤车碾压牧场,被汉人司机故意用车压死,引发了波及内蒙古多地的抗议,虽被压了下去,却显示了多年积累的蒙古人怒火,终有一天会使内蒙古问题和西藏问题、新疆问题一样全面爆发。

莫日根事件三年后,我在莫日根死难的西乌珠穆沁旗,看到巨大的采矿场仍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地扩展。上百辆重型卡车如蚂蚁般来来往往倾倒尾矿,填平山谷,埋没草原,永远地改变着万年地貌。伟大的蒙古文明和历史正在被那些矿石渣压进不见天日的黑暗底层,万劫不复。

如果连中国的民主人士都对这种毁灭视而不见,既不反省,也不着手改变,即使未来中国真的民主化了,民族压迫何以就会消除?汉人会不会以民主投票的压倒多数,符合民主程序地决定在少数民族自古生息的家园继续占地掠财,谁要敢于阻挡就将其消灭呢?

希望杨海英教授的书能让汉人看到自身的历史责任,进而思考自身的未来责任。

为此,我要特地感谢把杨海英教授的著作翻译成汉文的刘英伯先生。促使他在八十岁高龄,把人生最后的数年光阴献给这本书的,正是出于他痛感“汉人太对不起蒙古人”。尽管他本人在文革也是九死一生,但他仍然有这个心:汉人欠蒙古人的,需要偿还。他和他的女儿一道,翻译了这本书,老人家的真诚,拷问着我们。

20148月于北京

延伸阅读:

《没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杀》即将在台湾出版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4/10/blog-post_21.html

2014年10月29日星期三

唯色:西藏那绛红色的地图

收藏于纽约曼哈顿Rubin艺术博物馆的“斯巴括洛”(六道轮回图)。

西藏那绛红色的地图

文/唯色

立足于抵抗与批判的学者萨义德说:“你对帝国主义所知道的事情之一,就是土著没有地图,白人有地图。”意思是,原住民没有地图,而殖民者却有地图。

法国藏学家石泰安则在《西藏的文明》一书中写道:“藏族文明肯定会有自己的地图,但却不一定使用西方的纪实方法。古代的西藏地图更倾向于‘表意性’的说明和对重要特征的展现;藏族的地图经常比地形学地图能更加清晰地描述精神和文化的关系,并植入大量宗教和占卜的主题。”

我更愿意把西藏的地图看作绘画。比如,在一幅从前绘制的着色的拉萨全貌图上,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白房红庙,整座为河流和树木围绕的城廓之内只有两大部分:高踞于山巅之上、有着“火舌般的金色屋顶”和千扇红框窗户、数百级迂回阶梯的法王之宫—布达拉宫,以及右边仿若坛城之状的大昭寺,大昭寺的周围是一群如蚁般大小的来自远方的商贾。这幅具有西藏传统绘画风格的拉萨之图,全然是一个在写实的基础上加以抽象化的二度平面空间,美若仙境,其实仙境也不过如此。

换句话说,有如仙境的地图显然超现实了。一旦遭遇现实,其实等同于无。


又比如,我曾经见过一幅感人的地图。年代不久,颜色单纯,似是用铅笔勾勒而成,却十分形象地展示了一个殊胜的佛教圣地的景象:有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蜿蜒流淌的江河,而在广大的山河之间,一座座绛红色的寺院宛如鲜花盛开,分外美丽;尤为醒目的是位于左上方似是心脏部位的一尊观世音的画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再充分不过地昭示了西藏是大慈大悲的佛菩萨庇护的土地。关于观世音菩萨,藏人都知道是尊者达赖喇嘛的象征,正如流亡后在美国大学任教的塔泽仁波切所说:“人们认为他是西藏牧羊人,而他的羊群则包括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他像牧羊人一样赶着羊群,把它们安全地带回羊圈里,在最后一只羊进圈之前,他决不寻找栖身之处。”

而在藏传佛教寺院正殿门外的侧壁上,都必然绘画六道轮回图,又称生死流转图。这是一幅与精神疆域相关的地图。而此疆域是圆形的,轮状的,被一个青面獠牙、三目圆睁的凶神恶煞张着大嘴咬住不放,汉语译为阎魔死主,是无常的象征。圆轮的中心通常为鸡、蛇和猪等三种动物纹样,分别象征佛教中贪、瞋、痴;第二圈为黑白两色色段,分别象征三恶趣和三善趣,体现佛教中具体的六道轮回说;第三圈分为上、下两部六段构图,具体图写六道轮回,上部三段分别描绘三善趣中的天界、人界和非人界,下部三段分别描绘三恶趣中的饿鬼、地狱和旁生界;最外圈分别绘有盲人、瓦匠、猴子、船、空宅、接吻、穿眼之箭、饮酒、采果、孕妇、临产、老人和死尸等12种纹样和场景,依次象征12缘起支中的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和老死。

藏语称六道轮回图是“斯巴括洛”。我在全藏地见到过大同小异的各种“斯巴括洛”,印象中最深的是在康区达折多(今康定)的金刚寺见到的此图,居然在外圈的12种场景里,画上了今天的浮世绘。比如烫着卷发、化着浓妆的女子与穿着中山装、叼着香烟的男子搂着跳舞,以表示耽于声色的众生。而收藏于纽约曼哈顿Rubin艺术博物馆的此图显然绘制于近代,因为轮回圈中出现了穿着1950年代以前服饰的西藏男女,还出现了西装笔挺的西方人。

而且在许多寺院,满墙的壁画上总是绘有本寺最初建筑时的情形,以及建成后的规模。如拉萨大昭寺主殿的墙上,用绘画的方式记录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络绎不绝的藏人环绕湖边的劳动场面,连山羊都在负土。又如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泽当桑耶寺的墙上,也描摹了一百零八座小佛塔矗立在环绕寺院的高墙上这一独特的景观。这些图中都充满故事,依次看过去,宛如当年重现,比现实中的寺院更像超凡脱俗的佛界。

至于在西藏的唐卡和壁画中,佛的世界通常被表现为一个单纯的二度平面的空间,色彩古雅,线条细致,内容却十分地复杂而精微,在充满神秘美感的诸多风景如大团淡云、奇邈远山的环绕下,烘托出一个由结构均衡、布局严密然而风格独特的大小建筑构成的世界。

对于把整个西藏视为“绛红色的地图”的我,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话:

一个探险者的诞生往往始于地图上的旅行。而且,我还是一个……浪漫的……朝圣者,热衷于凭藉几枝彩色水笔的引导,以拉萨为中心,以一本修行者著述的旧书《卫藏道场胜迹志》为线索,在各种比例化的地图上呈放射状游弋,把每一个地名、每一种图例、每一串数字都看作是打开或眺望西藏的钥匙或望远镜,并到处添加上蚂蚁般大小的象征那些神圣之处的符号。这是否就像《发现西藏》一书的作者米歇尔·泰勒所说的:“如果说这些人希望有一些地图,那绝不是为了从中找到具有某种实用意义的标志,而是为了对一种有关世界的传奇性思想的内容、形象和具有抒情色彩的游记进行一番总结。其地图事实上是他们对宇宙之想象力感到狂喜的诗篇。”

不过,让少数人“感到狂喜的诗篇”的地图,从严格的地理学来看,都不是地图,因为没有实用的意义,只有审美的存在。也因此在实用主义至上的这个世界,注定遭遇挫折甚至覆灭。


201410

(本文为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转载请注明。)

2014年10月25日星期六

王力雄:西藏面对的两种帝国主义——透视唯色事件



读到暨南大学教授姚新勇发在他的新浪微博上的文章少数族裔文学中表现的族群冲突与认同危机,他作为一个所谓研究族群关系的学者,在文章中充斥着有意识地捏造。比如他称我2003年出版后被禁的《西藏笔记》一书:“《西藏笔记》对汉族人口充斥西藏、对汉族在西藏言行的批评,构成了文本的基本结构性元素之一,似乎西藏所有的问题、罪恶,都因汉人而起,似乎只要西藏实现了自治,赶走了汉人,一切问题都自然解决了。”呵呵,我倒是希望他从这本散文集中一一列举出这样的事实。 
大概是2006年,因藏人作家色波的介绍,我与姚新勇有邮件往来。虽不认可他的观点,但认为他既然是研究族群关系的汉人学者,一直是有问必答。直到看见他的文章在写到我时,无论我的身世(如称我父亲“为翻身农奴,早年曾经为平叛的解放军带路”)、经历还是我在文章中的表达,姚新勇常常有意识地半真半假地掺杂着真实与歪曲,我曾几次去信纠正,但见他发表文章时并不修正,最后去信表示断绝通信。 
我的散文集《西藏笔记》2003年于广州的花城出版社出版,随后被禁的理由是因为统战部认为有“严重的政治错误”,当时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进一步说明该书“存在赞美十四世达赖喇嘛、十七世噶玛巴,崇信和宣扬宗教等严重的政治立场、观点错误”等等。但姚新勇教授看来是执意要给我扣上“民族分裂”的大帽子了。 
正如作家唐丹鸿在推特上回复:“因为他太清楚‘分裂分子’的罪名可以将你置于何种境地了。统战部和新闻总署的罪名对他来说都不够过瘾。” 
而之所以姚新勇一定要定性《西藏笔记》是将“西藏所有的问题、罪恶,都因汉人而起”,正如作家唐丹鸿一针见血地指出:“意在挑起汉人中那些沙文主义的乌合之众对你的仇恨,为当局‘处置’提供理论借口,刀笔吏的工作。” 
为此,我特别贴出王力雄于十年前写的文章《西藏面对的两种帝国主义 ——透视唯色事件》。

西藏面对的两种帝国主义
——透视唯色事件

王力雄


政治帝国主义的文化压制


由于帝国主义的坏名声和文明社会对其的否定,简单的领土扩张和财富掠夺已非当今帝国主义的主要形态,即使仍然保持着占领和殖民,也要披上有利于当地民族的外衣,包括进行经济援助,以文明上的优越姿态和物质上的恩赐者自居。在这个时代,帝国主义更多地体现于文化方面。

目前关于西藏问题的争论,文化是一个焦点。针对外界批评,中国政府列举诸多实例说明其对西藏文化的保护——维修寺庙、保护文物、推行藏文教育、规定使用双语、挽救失传艺术等。而国际社会与西藏流亡者在这些方面指责中国,同样可以举出很多实例。双方的结论却截然相反。

在我看来,从这个角度争论文化是一种偏离。因为民族文化首先不是别的,而是民族的自我表述。这种表述并非只是复述历史和表演传统,更重要的是对本民族现实处境的感受、思考和诉求。既便是对历史与传统的表述,也只有发自民族本体,并与民族现实意识结合在一起,才是活的文化。否则失去民族的自我,割断了与现实的联系,文化就成为空壳和傀儡,徒具形式而不再具有生命。

举例说,即使把民族文字保留得再好,但是不允许用民族文字诉说民族的真实感受,只能复述帝国统治者的声音,那种文字还有多少真实的文化意义?因此判断民族文化是否得到保护,主要的衡量不是对传统的保留,更不是投资数量的多少。

从这个角度看,中国当局对西藏文化的破坏和压制就变得清晰——不管它做了多少其他事情,它恰恰不允许藏民族进行自我表述。一切表述都在它的控制之下,任何突破都要受到惩罚。西藏女作家唯色的遭遇就是一个例证。

唯色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西藏女作家,1966年生于拉萨,在四川藏区长大,1988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学院汉语文系,当过甘孜州报记者,1990年调拉萨任《西藏文学》杂志编辑,个人著作有《西藏在上》、《绛红色的地图》、《西藏笔记》等。给唯色惹来麻烦的是《西藏笔记》一书。

《西藏笔记》是唯色的一本散文集,2003年由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一方面受到读者欢迎,很快再版,一方面引起了当局注意。首先是中共统战部认为该书有“严重的政治错误”。西藏的意识形态负责人随即要求就《西藏笔记》一书进行审查,同时禁止在西藏销售《西藏笔记》一书,随后又要求广东省新闻出版局全面查禁《西藏笔记》。

唯色所在单位西藏文联对《西藏笔记》做了这样的结论:“夸大和美化宗教在社会生活中的积极作用,在个别文章中流露出对达赖的崇信和敬仰,甚至有的内容表现出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和不利于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的观点和言论;有的内容对西藏改革开放几十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视而不见,过多沉湎于对道听途说的旧西藏的怀恋,出现了错误的价值判断,背离了正确的政治原则,丧失了一名当代作家所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和建设先进文化所应承担的政治责任。”

中国新闻出版总署的副署长石峰继而在出版工作会议上对《西藏笔记》进行了重点指责,称该书“存在赞美十四世达赖喇嘛、十七世噶玛巴,崇信和宣扬宗教等严重的政治立场、观点错误。有些篇什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进入某种政治误区。例如,《尼玛次仁》《丹增和他的儿子》等篇什,前者描写著名的宗教人士尼玛次仁在国际会议上与达赖支持者相遇的那种困惑,反映出作者对达赖分裂祖国、鼓吹西藏独立的本质认识模糊的观念;后者则流露出对当年平叛斗争有某种误解”(2004223日,见中国发行英才网《图书出版通讯》总第22期)。

上述对《西藏笔记》一书的指责,全盘是用帝国意识否定藏民族的自我意识。把“崇信和宣扬宗教”定性为“严重的政治立场、观点错误”,这在任何社会都是不可思议的。唯色本人是一个藏传佛教信徒,赞美其宗教领袖达赖喇嘛与噶玛巴本是天经地义,只有殖民者才会因为民族压迫的需要将其列为罪状;而因为没有歌颂“几十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沉缅于对道听途说的旧西藏的怀恋”,就是“错误的价值判断,背离了正确的政治原则”,丧失了作家的“社会责任”和“政治责任”,则充满了帝国主义的霸道与强词夺理。

《西藏笔记》在中国的审查制度下得以出版某种程度上可算奇迹。也许因为广东在中国首屈一指的商业化环境,成为相对宽松自由之地,才使《西藏笔记》能够面世。其中被新闻出版总署点名的《尼玛次仁》一文,深刻地表达出了被压迫民族的压抑和无奈。从一位维吾尔族读者用不准确的汉语写给唯色的电子邮件中,可以看出所引起的共鸣:

我正在看您的书,尼玛次仁在挪威的时候小姑娘跟他说完话以后我很难受,难以控制自己自然的很很的哭了一囤。反复念了几回。谁知道他回答姑娘的提问哪一段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大声的哭开了,我一个人哭了很长时间。好象有个东西很很的挤我的心,我这个微弱心脏难以承受。我很想大声的喊……可惜我没有哪个勇气,我比尼玛次仁可怜的多。

《西藏笔记》被封杀时,唯色正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参加期刊主编高级研讨班,西藏文联此前考虑让她担任《西藏文学》副主编。但事情一出,西藏方面马上中止她的学习,将她召回拉萨,成立专门的“帮教小组”对她进行“思想教育”,要求她“检讨”和“过关”。

上面引号中的词是中共的专用词汇。那是一整套精神控制的方法和手段,被形象地称作“整人”。其核心在于迫使人在强权面前屈膝,放弃独立与尊严,经过不断反复和记录在案的自我否定,在充分满足中共的要求后,再被批准“重新做人”,从此不敢越轨,还要感恩戴德。这套手法中共用了几十年,已经化作其各级组织的本能,一有需要就会自动启动。

多数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屈服,以求过关,这在中国已是多年通行的方式,人们也久已习惯了这种政治文化,并不为耻。唯色如果这样做,固然不可能再提升主编,还可能下放农村改造思想,但至少可以保住每月工资。这在体制外空间相当狭窄的西藏是非常被人看重的。用藏族语言形容,有工资就像家里养了奶牛,每天都有奶喝。

但唯色不能那样“过关”,因为她首先过不了自己的信仰关。既然她被指责“赞美十四世达赖喇嘛”,就只有反过来抨击十四世达赖喇嘛才可能“过关”,至少也得重复当年主管民族工作的中共政治局常委李瑞环所说——“达赖是图谋西藏独立的分裂主义政治集团的总头子,是国际反华势力的忠实工具,是在西藏制造社会动乱的总根源,是阻挠藏传佛教建立正常秩序的最大障碍”。可唯色怎么能够对自己的宗教领袖说出这种话呢?说达赖喇嘛在西藏制造社会动乱,阻挠藏传佛教建立正常秩序,难道不是颠倒黑白?她不能这样说,无论是出于宗教还是良心。在佛教中,攻击上师是重大的罪孽;而究竟是谁赶走了达赖,屠杀了几十万藏人,毁灭了西藏所有寺庙呢?他们才是在西藏制造社会动乱、阻挠藏传佛教建立正常秩序的罪魁祸首呀。

西藏前中共书记陈奎元“整顿寺庙”的时候,曾要求每一个西藏僧侣都得亲笔写下李瑞环对达赖的定性,谁不写就会被驱离寺庙。不过藏文中的“是”和“不是”只差一个点,一些僧人用难以察觉的笔触在那四个“是”上加一点,以求既能过关,又不攻击上师。然而唯色是无法这样做的,她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作家,汉语中的“不是”并非多一个点,而是多一个字,没有蒙混过关的可能。

面对当局每天的车轮战——各种角色轮流找她和她的家人“做思想工作”(实质是一种对人精神的虐待和摧毁),极大的精神压力和整日骚扰使她不堪重负,这时又指派她去青藏铁路工地“接受教育”,而她一直对修建青藏铁路持反对态度。她知道自己缺乏和那个体系对抗与周旋下去的力量,于是选择了出走,离开西藏。

走前她给西藏文联最高决策核心——中共党组留下一封信,题为《我永远是一个信仰佛教的西藏作家》。全文如下:


文联党组:

对《西藏笔记》的指责,主要集中于对宗教以及对西藏现实的看法。要我过关,则是要我承认信仰佛教是错误,承认我以自己眼光观察西藏现实不应该,必须在未来的写作中放弃宗教,以及对西藏现实的描述必须遵照官方口径,等等。对此我只能表示,这个我过不了,也不愿过。而且在我看,这种过关有悖作家的天职和良心。

目前,留在拉萨接受我不会接受的教育,既不会有结果,也给大家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文联亦难以交差,因此我认为最好的选择是我暂时离开拉萨,在外地等候有关部门的最后处理。我愿意为我所做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

                                    

                                      2003-9-14

到目前为止,唯色已经得到了如下惩罚:1、以“自动离职”的名义剥夺工作职位,使她丧失收入;2、没收住房,她目前只能在母亲家栖身;3、中止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使她失去全部社会保障;4、不批准她办理出国护照。可以说,除了关进监狱,能被剥夺的都剥夺了。

在自由社会生活的人,甚至今天在中国内地生活的人都不会很清晰地理解上述惩罚对西藏人意味什么。中国内地社会目前已分化出多种成分,在官方体制外拓展出相当空间,很多人因此可以不依赖体制生存和发展。西藏社会却因为现代化一元全部靠北京财政供养,无法真正分化,因此僧侣以外的文化人和知识分子几乎全被网罗在体制内。或者说,只有置身体制内才可能成为文化人,否则连生存都没有保证。

我曾经感到不解,过去的苏联、东欧及今天的中国大陆都存在异议公共知识分子,以藏民族所经受的苦难,在国际上所受的支持和拥有的精神领袖,却除了民间底层和僧侣界一些默默无闻的反抗,始终未出现本地的异议公共知识分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西藏知识分子没有离开体制而能生存的空间,体制因此具有生杀予夺的威力。把所有文化人都养起来的体制也就是把所有文化人都管起来的体制。不敢脱离体制也就不能反抗体制。目前对西藏的文化压制主要是通过体制控制来实行的。当局对唯色的惩罚就是一种杀一儆百。

文化帝国主义的惟我独尊


当代的帝国主义不再仅仅是军事和政治的,也不再是一小撮帝国当权者的行为,必然同时也是文化的,而且是由帝国民众共同参与,从政治帝国主义扩大到文化帝国主义。如果说政治的帝国有一天可能分崩离析,或者被制度变革结束,文化帝国主义却不会有这样的“剧变”,因为文化帝国主义存在于每个统治民族成员的内心,已经化为集体潜意识,注定难以改变。

文化帝国主义的表现首先是一种惟我独尊的傲慢。那种傲慢以群体和个体、自觉与不自觉的方式渗透在方方面面。从贡嘎机场去拉萨所经过的曲水县城,有一个具有典型文化帝国主义特色的“援藏项目”——“泰州广场”。广场占地极其巨大,吞噬无数良田,除了财大气粗的炫耀,很难解释必要性在哪里;整个广场完全是汉地风格,布置着亭阁、石桥、流水,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广场中央一组金属架构顶着一个硕大的不锈钢球,作为主流意识形态之科学与进步的象征;一圈牌廊喷涂着中共领袖的画像和中共意识形态所制造的标语口号;广场耗资必然十分可观,却跟当地人没有关系,甚至根本不是为人所建。我在那广场上走了一遭。地面白色水泥砖反射的阳光刺人眼痛,脚下如同一个烤锅。草坪被铁栏围住,写着禁止入内的警告牌。人工河是在立陡深陷的水泥槽中,隔绝了人和水的接触。偌大广场只有两条石凳,遥遥对称,只是一种形式需要而不是供人休息之用,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大太阳下。我去的那天是星期天,照理休闲的人该最多,广场上却不见人的踪影,周边宽阔的大街也如鬼街一样空空荡荡。

这样的广场体现着帝国的居高临下、文化傲慢和财富炫耀,当地民族和文化完全不被放在眼中,既不发生联系,也不值得考虑和顾忌。或者仅仅是为了引起当地的羡慕和自惭形秽,充当着文化帝国主义的楷模与方向标。它所象征的是一种赤裸裸的文化暴力与占领。

在统治西藏的中国官员中,文化上的傲慢处处体现。最常听到他们指责当地人懒惰、保守、没文化、素质低、不懂科学,缺乏商品意识和市场头脑等,夸耀的则是自己如何迫使当地人改变观念,整顿作风,奖勤罚懒等。一位在西藏自治区政府主管农业的“援藏”干部曾以他拍的照片向我证实西藏农民之“懒惰”。农田里有很多巴掌大的石块,就是不捡出去,不是懒是什么?其实夏季西藏农区雨大且猛,雨水容易把泥土冲跑,平时阳光又格外强烈,田里水分蒸发过快。把石块留在田里,下雨可压住泥土,防止水土流失,烈日时石块下又可保存水分,因此是西藏一种传统的保墒方法。然而汉人官员的头脑里,从来不存在藏人可能比自己更聪明的意识。

现任西藏自治区中共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杨松曾这样声称:“达赖几十年没见过西藏什么样,有什么资格谈西藏?我跑遍了西藏每一个县,我比他更有发言权。”先不说这种话良心如何,因为达赖喇嘛几十年不能见西藏正是帝国主义的结果。这种说法首先是缺乏常识。跑遍西藏所掌握的只是信息,信息不等于就是“了解”。真正的了解是出于文化,而帝国官员恰恰对当地民族的文化相隔鸿沟,充满偏见。杨松的言论突出地表现了他对文化的视而不见,这种浅陋甚至解答不了最简单的现象:许多殖民者终老在殖民地也不了解殖民地人民,而曼德拉在监狱里闭塞了27年,难道就没有资格领导南非?

这种傲慢不仅存在于官员,西藏的各种汉人都会认为自己高当地人一等。即使是三轮车夫、水果小贩或包工队的力工,说起藏民都口气轻蔑,把他们视为愚昧落后。一位在西藏旅行考察的女作家对我说,她几乎放弃了正业,精力都用于指导各地的经济发展。她苦口婆心给当地官员上课,告诉他们如何发展市场经济,为他们设想应该搞的项目,细致到如何推动的细节。她气愤当地官员的冷漠,归结为他们的保守和懒惰。而在我来看,一个写诗歌散文的文人到了西藏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这种不自量力除了出于帝国主义式的文化优越感和惟我独尊,还能有什么解释?我相信她是出于善意,但这种善意足以让我感到羞愧。

1980年代自愿进藏的大学毕业生中有我不少朋友,他们不同于以前把“一生交给党安排”的进藏者,也不同于后来追逐功利的进藏者。作为空前绝后的一代,他们在现代西藏的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然而从文化帝国主义角度分析,他们同样也是帝国的成员和文化入侵的合谋者。虽然他们不再是政权机器的螺丝钉,而是个人主义者,但他们把自己视为充当星期五之主宰和启蒙者的鲁滨逊,西藏只是证实他们文化优越的道具和布景。他们身在西藏却始终与藏人隔绝,牢守着同类汉人的小圈子。他们不少人跑遍西藏的农村牧场和神山圣湖,却仍然只是外来的猎奇者或以胶卷文字进行占有的掘宝人。

一幅名叫《干杯,西藏》的油画,用23个人物表现了这个小圈子。其中除了三个不会藏语、用汉语写作的汉藏混血作家,其余都是内地进藏者。那幅画以一种殉难式的宗教画风格自我渲染了他们“进藏”的崇高与牺牲。然而不妨从画作者于小冬的一个例子来看他们如何对待当地的宗教与文化——“于小冬住在由教室改成的宿舍,房子非常高大,用巨幅的经幡做了几个不同功能的隔断……小冬说那种黑白相间的巨幅经幡只有在有神性的河边或者山顶才被藏民们树立。他费了好大的功夫和心思,在藏历年藏民们插新经幡的时候‘顺’来了这些经幡。”(张子阳,《西藏人文地理》创刊号,86页)过年时分挂到神山圣水祈求保佑的经幡带着藏人莫大的虔诚和期许,竟被偷来装饰和分隔自己的房间,这中间难道有任何文化上的理解与尊重吗?只有在完全不相通和无尊重的心态下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不是于小东一个人的行为,而是那个小圈子集体的日常习惯。如果有机会看那些人的西藏收藏,几乎每人都有成堆的盗窃品。

我不想把自己排除在文化帝国主义的影响之外,有时这并不取决于个人愿望。居住英国的藏族学者次仁夏加在批评我的文章时有这样一段话:“要让中国的知识分子客观地、通情达理地考虑西藏问题,无异于要让蚂蚁举起一头大象,那不是他们的能力和视野所能及的——无论这些人是中共官员、信奉自由主义的民运分子或者持不同政见的作家,情况都一样。他们的观念不能不受制于他们的民族偏见,他们的想象也无法摆脱所有殖民者都会自以为是的那些东西的束缚。”(《血染的雪域——对王力雄的回应》,林猛译)

我能理解这种看似激愤过度的话。即使在中国最重视民族问题的民主派人士中,也一样存在文化帝国主义的意识。其典型便是大一统的思维。即使在推行民主理念时,他们也会自觉不自觉地采取惟我独尊、居高临下的姿态,自认可以对少数民族的诉求进行裁决,划定只许追求民主、不许追求独立的底线,而不愿意在受压迫民族的立场上进行思考与理解。

汉人民主派一般都不承认中国存在民族压迫,而是归结为专制压迫,并以汉族人民受同样压迫为理由,要求少数民族与汉族一道为中国民主化奋斗,而不该单独追求本民族目标。但事实并非如此,一方面专制压迫对不同民族有很大的区别,如汉族学者写出《讨伐中宣部》的檄文,汉族记者发表训斥团中央书记的公开信,都未波及其在体制内的地位,唯色仅仅在书中说了一句对达赖喇嘛的崇敬,描述了一下尼玛次仁的困惑,就被剥夺掉一切,怎么能说是受同样压迫?到过汉地的少数民族人士有共同感慨,汉人敢于发表的言论如果出自少数民族,早就会关进监狱。另一方面即使在汉族民主人士心里,也存在一个不说出口的共识——未来的民主中国将不惜对坚持独立的少数民族发动战争,也要保持国家统一。这就不是专制政权对各民族的共同压迫,而成了汉民族对少数民族的压迫。处于专制压迫下的汉族普通百姓也往往在民族问题上自觉追随帝国,尤其是民族混居地区的汉族百姓——如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从内地招来的民工——不仅在帝国指挥下参加对当地民族的镇压,不少人还表现得十分踊跃。

一种貌似公允的观点是:应该强调共同的人性,不要强调不同的民族性,按客观标准、法律和民主程序平等对待一切,不能因为民族不同而区别对待,以免人为地激发民族冲突。但是任何标准、法律和程序都不是纯粹客观的,都与文化密不可分。文化帝国主义既然不会随政治民主化同时消失,还会在主体民族的多数成员意识中长期存在下去,那种情况下的不分民族,结果就只能是被主体民族主导,成为对弱小民族的实际不公。尤其是在主体民族和少数民族人口相差巨大的情况下,代议制民主更可能忽略少数民族的权利。那时没有民族主义的坚守,少数民族的文化就会被多数民族的文化窒息,同时又在民主旗帜和现代化话语面前失去反抗权利。

如萨伊德的精辟分析,当前世界的民主社会依然存在广泛的文化帝国主义现象,那种帝国主义不需要政治压制和暴力手段,只靠以自由民主方式形成的“主流”,就足以把异己文化挤压在边缘,使其枯萎直至消亡。很多人反对全球化其实就是反对这样一种“主流”。在这种情况下,弱势民族的文化抗争需要民族主义的支持。民族主义在文化抗争的意义上是积极的,只要不转变为政治上的民族主义,尤其不能成为诉诸暴力和冲突的民族主义。一个公允的社会应该给这种文化上的民族主义留出合理位置。

消解文化帝国主义取决民族表述


对民族文化最好的保护当然是建立独立民族国家。但是独立难度和代价过高,尤其是民族实力相差悬殊时甚至没有可能。不过若把独立看作保护民族文化的手段,只要能达到保护民族文化的目的,是否独立并不重要。而在同一国家内实现对少数民族文化的保护,除了需要政治制度提供相应机制,还取决主体民族的帝国主义心态消解,因为一个国家的政治机制只有在主体民族的支持下才是真正可行的。

不能单纯指望主体民族自我觉悟消解文化帝国主义,那即使是可能的,也需要太长过程。少数民族一方需要以自身的文化感染、意志表达和耐心说服去主动消解主体民族的文化帝国主义。这就对少数民族的自我表述能力提出较高要求。

表述能力包括很多方面,我想着重强调的方面是掌握主体民族的语言。对此肯定会有质疑:为什么要藏人学汉人的语言,而汉人不学藏人的语言?这的确不公平。主体民族出于文化傲慢和必要性较弱,往往不学少数民族语言。但少数民族如果为了追求平等而拒绝掌握主体民族语言,也就失去了自我表述的能力。因为在帝国体系中,表述空间和载体都被主体民族语言占据。要求主体民族学习少数民族语言,并且主动了解和理解少数民族,固然是有尊严的要求,可能性却不大。坚持这种要求的结果是少数民族吃亏。而如果换一种思维,把掌握对方语言当作一种主动进攻,就像学习和使用对方发明的飞机军舰一样,就不会过分缠绕于尊严问题。

因为表述不是自己思考,而是说给外人听。沉默地自我坚守本民族文化只是一种被动抵抗,最终阻挡不住强势文化扩张,避免不了被吞噬的命运;暴力对文化帝国主义也没作用,即便像满洲人那样征服了中国,照样会被中华文化帝国灭种灭族。反对文化帝国主义只能用文化本身,通过对本民族文化的展示,感染和吸引对方,才能促使对方放弃帝国主义心态,产生尊重和回归平等。这种主动进攻是对本民族文化最好的保护,同时也能促使本民族文化发展。从这个角度,民族的表述更为重要,要求的表述能力也更高。而这种表述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在美学层次使用对方的语言。

历史因素的组合恰好为藏族造就了众多这种人才,其中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和诗人就达数百之多——被称为藏族的“汉语作家群”。其中的佼佼者如唯色、梅卓、色波、阿来、扎西达娃等,对汉语的掌握超过很多汉族作家。藏族内部对这种现象评价不同。一些人认为是殖民主义的结果。的确,分析这些作家的情况,殖民主义色彩相当鲜明。首先“汉语作家群”的多数人都是在“四省藏区”长大。四省藏区是中国有意对西藏进行分治的结果,把西藏毗邻中国的区域划入青海、甘肃、四川和云南四省。四省藏区汉化程度高,藏文教育差。上述几位作家都不会藏文,有的甚至不会讲藏话。除梅卓之外,其他几位都不是纯粹藏族——唯色和色波各有四分之一汉族血统,扎西达娃是二分之一汉族,阿来是半回半藏。他们都有汉族名字并长期使用,配偶也都是汉人(包括梅卓)。还有一个特点是,除了阿来出身普通农民,其他几位的父母都是中共干部,其中唯色、色波、扎西达娃的父(母)亲是共产党最初进军西藏时从康巴藏区招纳的先头部队成员。

问题是简单地把这些作家当作耻辱,还是把他们当作民族的财富与武器?如果承认民族表述对反抗和消解文化帝国主义的作用,这个问题就不难回答。事实上,藏民族拥有的表述能力已经得到相当成果,尤其和维吾尔族对比可以看得更清楚。

仅仅二三十年前,汉人对藏族文化的了解还是剥人皮、挖人眼,是“最黑暗、最野蛮”的社会。而现在,千千万万汉人把西藏当作圣地心向往之,为西藏的文化和宗教所倾倒。这种转变很大程度上是藏民族的自我表述推动的。一方面是流亡藏人在国际上几十年不断努力的结果,再通过西方桥梁进入开放后的中国;另一方面西藏本土使用汉语的文化、宗教界人士也功不可没。而这两方面的表述维吾尔族都没有。其实维族在日常生活中对汉语需要更多,因为新疆是多民族共存地域,更需要使用共同语言。现实中也的确能见到不少汉语不错的维吾尔人,但是我却从未见过用汉语写作的维吾尔作家,也不知道有用汉语传教的维吾尔宗教人士。这和藏族相比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解释这种现象,可能与维吾尔族在文化上的坚守有关。维吾尔知识分子有一种集体的不约而同,在媒体和公共场合排除汉语。六、七十年代改革的新维语今天不但文字上被废弃,口语中吸收的大量汉语词汇也逐步被英语词汇替代。这种替代过程不是串联形成的,而是靠民族主义的社会氛围自发推动。即使是在监狱里,维吾尔犯人谁使用汉语词汇都会受其他犯人嘲笑。我的一位维族朋友从小在北京长大,当年父母特地把他送回新疆,希望他能学会维语。但因为他的维语不好,被其他维族人认为丧失了民族性,不但没人帮助他学维语,反而处处对他蔑视和排斥。那位朋友到底也没有学会维语。可以想象在那种社会氛围中,当然不会有人愿意成为用汉语写作的作家。

虽然新疆比西藏汉人多得多,从保持民族语言、避免语言同化的角度维族却比藏族做得成功,民族内聚性也更高。但是从民族表述的角度看,成功却又是在藏族一边。维吾尔人一是不屑于向汉人进行表述,即使是在不必担心政治迫害的国外社会,流亡维族人也拒绝与汉人对话,不参加与汉人有关的活动;二是缺乏能够提升到美学层面的表述能力,其有限的汉语表述大都是政治诉求和口号,对汉族不但缺乏感染和说服,反而容易引起抵触。

一个典型现象是,中国内地的高档书店跟藏族有关的书堆满书架,长期热销,而跟维族有关的书却寥寥无几,无人问津。维吾尔族人口比藏族多,同样有悠久灿烂的文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差?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汉地的出版社也曾有涉足新疆民族和伊斯兰文化的兴趣,但因为几本汉人写的书存在让穆斯林不满的内容,导致了包括维吾尔族在内的穆斯林激烈抗议和街头示威,甚至出现模仿霍梅尼对拉什迪发出的追杀令,威胁作者和编辑的生命,从此导致内地作者和媒体尽量远离跟穆斯林有关的内容。而维族又没有自己的汉语作家。由此形成一种循环,越缺乏有关维族的汉文出版物,汉族对维族了解越少,越不容易形成兴趣和市场,汉文媒体也就越缺乏关注维族的动力。目前局面正是这样——汉人对维族完全陌生,对维族历史和文化几乎一无所知,对新疆问题的认识也局限于当局宣传。大多数汉人对维族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只有害怕和敌对。而这种局面对维族自身其实最为不利。

藏族却因为宗教的包容性(也因为与汉族宗教相通),达赖喇嘛积极与汉人和解的路线,加上拥有众多用汉语写作的藏人文化人,与汉族之间文化交流密切,不断把西藏文化介绍给汉人,使其成为文化热点,甚至成为时尚象征,产生众多“西藏发烧友”。美学层面的文化表述也把西藏政治问题带入汉人视野,使汉人逐步理解和同情西藏的立场。这种以柔克刚的力量可以给其他少数民族一些启发。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世界无敌,西藏不但没亡,反而蒙古族从此归依藏传佛教,不靠别的,正是靠文化的力量。

弥补民族语言的缺失


藏族的汉语知识分子有一个普遍问题——本民族语言掌握得不好。他们中间的多数不能读写藏文,有的甚至藏话都说不流利。这一方面是殖民主义教育造成。唯色一代是在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接受的教育,那时四省藏区很多学校几乎完全不教藏语。另一方面也由此才导致他们汉语好到能成为作家的程度——汉语已经是他们的母语。一般而言,人只可能掌握一种足以成为作家的语言。但是当西藏作家协会的主席扎西达娃在国外和流亡藏人见面,双方只能用对藏人而言具有殖民主义象征的汉语进行交流时,足以让海外藏人提出这种质疑:既然语言是民族文化的载体,不掌握本民族语言,如何能掌握本民族的文化和精神?又何以能代表藏民族进行表述呢?

的确,民族不是种族,其更重要的内涵是文化而非血缘。如果不能和本民族文化沟通,汉语能力再好也和本民族无关,只相当于给汉族增加了皈依者,成为文化上的汉人。藏语不好确实是唯色一代的重大缺陷,但需要看到那是历史产物,责任不在他们本人。我之所以认为藏语不好的藏族作家仍然可以承担对藏民族意志的表述,是因为有两个因素——民族主义和宗教信仰——可以作为缺失民族语言的弥补,使他们保持和本民族文化的联系,以及表述本民族的意志。

民族主义是当今最主要的民族意识表述,那种表述不需要建立于文化传承的基础,只需要对自己的民族具有认同,也不一定非用本民族语言,反而用汉语表达本民族诉求,更容易被中国当局和汉人社会听到。藏族的“汉语作家群”中普遍存在民族主义意识,虽然一般不敢在政治层面公开表达,但在他们各种以文化面目出现的作品中却是处处都可感受。

在美学领域用文化形式表现民族主义可能是出于不得已,但是效果可能比纯粹政治面目的民族主义要好。因为政治的民族主义虽然可以表达诉求和抗争,但其主要内容只能是争取权利,往往具有清算、对抗和排外的性质,缺乏宽容、妥协与和平,因此往往不利于民族之间的关系,还可能加强敌对与冲突。而文化上的民族主义却主要体现为对本民族文化的热爱、继承和坚守,不需要与其他民族对抗,因此可以形成百花齐放的局面。从这个角度说,藏族的“汉语作家群”目前以文化形式表达民族主义,综合效果可能更好。

不过既然文化是历史积累的,很大程度依靠语言传承,不掌握本民族语言的藏族作家惟一能让自己和民族文化联系在一起的就是民族宗教信仰。藏民族文化大部分都汇集于宗教,民族意识也主要是围绕宗教形成。宗教在现实存在和发展,不像风俗传统正在过去,变成形式,因此只要具有本民族的宗教信仰,即使不直接通过语言也能和民族意识相连,以及深入到民族文化的深层。在这层意义上,藏族的汉语知识分子信仰藏传佛教就特别重要。这不是从宗教本身说的重要,而是因为没有宗教信仰,他们就会失去与民族文化之间的惟一纽带。唯色能够成为藏民族意识的表述者和民族文化的捍卫者,关键就在于她是一个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讨论只针对特定人群,他们以汉语为母语,能够成功地为藏民族进行表述,因此以失掉本民族语言为代价换得的汉语能力可以被视为一种能变成好事的坏事。然而这种逻辑对民族的普通民众是不成立的。普通民众不担负表述任务,失掉本民族语言对他们只能是坏事。作为民族群体,这方面应该向维吾尔人学习,通过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时刻捍卫和传承包括语言在内的本民族文化。

超越“民族内部的私语”


有人会说即使藏族没有汉语知识分子,民族意识的表述也从来都有。哪怕在镇压最烈之时,藏人也没有停止过在私下场合以抱怨、调侃、传播“小道消息”等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那类表述多为亲朋好友之间的悄悄话,或者顶多是在藏人场合中“民族内部的私语”。汉人是无从听到的,甚至当局也可以从表面的无声以为“前所未有的稳定”。那类表述的作用相当有限。重要的不是在民族内部私语,而是要有面对汉人民众、中国当局和国际社会的公共化表述。否则汉人民众对西藏的了解就只有当局的宣传,当局也只能透过情治系统和“政策研究”的有色眼镜把握西藏。西藏因此被扭曲,甚至因为没有声音而被忽视。

举一个例子,著名的汉人游泳家张健曾经横渡青海湖。青海湖是藏人的圣湖,征服性的横渡对藏人而言是一种亵渎。类似的亵渎神山圣湖的行为过去多有发生,藏族虽有广泛不满,但多数只是内部抱怨。张健横渡青海湖时完全没有藏人圣湖的概念,随后又宣布要横渡另一个藏人圣湖纳木措。这时藏人的汉语网站“藏人文化网”发表了一封给有关部门的公开信;唯色同时起草了一封签名书,呼吁张健放弃横渡纳木措。公开信和签名书立刻在中文互联网上流传开来,被广大中国网民所知。在唯色签名书上签名的数百人中汉族占了近一半。国外中文媒体对此也进行报道,成了一个瞩目事件。面对舆论的谴责,张健取消了横渡纳木措的计划,唯色签名书中提到的歌手韩红也放弃了“空降布达拉宫”的演唱会。这个例子显示出,公开化的表述和民族内部的私语,效果完全不同。

达赖喇嘛和西藏流亡者一直在为藏民族进行公开化的表述。西藏问题被国际瞩目和他们的表述分不开。但是对中国的汉人而言,一是因为新闻封锁,二是因为语言不通,影响很有限。况且汉人往往认为海外藏人不能代表境内藏人,其表述是宣传而非真实,因此针对汉人,需要西藏境内的藏人自己出面,用汉语进行表述。

唯色的遭遇无疑说明西藏境内的表述可能付出的代价。但是没有代价就奇怪了。这是必须面对的牺牲,是与帝国主义抗争中不能回避的。民族意识的表述在目前中国只能是一种异议。世界有过很多反抗帝国主义的民族异议运动。虽然在西藏形成那种异议运动还很遥远,但至少不能一直沉默,而需要发出公开与可持续的民族声音。

“公开”和“可持续”是两个重要原则。“公开”除了指场合,还需要使用汉语。前几年在拉萨举行的全国民族运动会上,一个藏人混入开幕式舞蹈表演的队列,在场内持续喊西藏独立的口号,但因为没有扩音设备,多数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即使听到,各地来宾也因为不懂藏语,只当作是节目的组成部分。那位藏人足够英勇,却几乎没产生任何影响。他的结局和下落从此杳无音讯,人间蒸发,只有藏人口头相传。另一事件是在乌鲁木齐举行的新年晚会上,一个维吾尔人在演出中间径直走上舞台,用维吾尔语朗诵一首政治性诗歌。他也利用了公开场合,但结果和上述藏人一样,多数在场的人听不懂维吾尔语,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种事即使最终辗转传到海外,因为不再是“新闻”,媒体也不再有谈论的兴趣。

类似的抗议行为一直有发生,但都不可持续,只能是一次性的孤立事件,当事者随后就会窒息于铁牢,再也发不出声音。而且那种表达顶多是几句口号,可以表达勇气,却不能产生说服、感化和文化上的互动,可以作为事件给人留下印象,却不能当作道理进入人的思想。

最可能担负公开和可持续的民族意识表述的,应该就是掌握汉语的民族公共知识分子。这一是因为他们的表达可以直接面对汉人民众和中国当局;二是因为他们有能力利用媒体,即使在被封杀的情况下,也可以通过中文互联网传播声音;三是因为他们能够融入中国社会主流,从而进入关注中国的国际社会视野。国际社会对中国政府的牵制可以使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保护,他们因此能比普通人更多地触碰专制底线。

所谓公共知识分子就在于其所作所为能被公众看到,因此他们对底线的触碰可以给民众增加勇气。虽然民众的勇气只能一点一滴地增加,但时间积累的结果滴水穿石,会使社会发生很大变化。相比二十年前,今天中国人的恐惧程度减轻了很多,并不是因为当局镇压的能力减弱和专制性质改变,而是专制的最大难题在“法不治众”。只要众人保持在一条平齐线上,暴政往往就无可奈何。由具有较高安全性的公共知识分子渐进地碰触专制底线,成为能够提升大众勇气的榜样,而大众保持平齐——只要不超越集体的平齐线就有安全——跟进,这是在专制制度中拓展自由空间、克服民族失语和启动异议运动的一条有效途径。

西藏以往没有产生这种公共知识分子,是因为知识分子都被囊括在体制之内,而异议和体制是不能共存的。西藏的文化空间几乎全被体制把持,并且西藏没有形成文化市场——这能看出西藏汉语知识分子另一重意义:公共知识分子必须能靠市场谋生,才可以摆脱体制控制,获得表达异议的自由。藏语知识分子的空间只能局限于缺乏文化市场的藏区,离开体制就不能养家活口,而中国内地已经形成广大的文化市场,藏族汉语知识分子可以利用汉语空间解决生存,从而也就可以得到摆脱体制的能力。

唯色事件不应该作为一个单纯的人权案例看待,那只是在众多案例中增加一例。这一事件可以同时启发很多思考——西藏如何与两种帝国主义抗争?如何产生表述民族意志的公共知识分子?藏族汉语知识分子的作用是什么?作为帝国政策的组成部分,中国长期通过汉化教育培养帝国在藏族内部的同盟者,虽有成功之处,但也产生出不少和唯色相似的人物。他们的民族意识没有因为汉化教育减弱,反而更为强烈,同时他们又掌握了用汉语表述民族意识的能力。这一代人目前逐步成为西藏社会中坚,未来可能成为藏族各方面的领导者和领头人。西藏会不会出现一个具有理性精神又通晓汉语的异议知识分子集团,乃至出现藏族的萨哈罗夫或哈维尔?汉族人士则应该思考这种前景对西藏和对中国,对解决西藏问题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应该如何迎接和回应这样的前景?以及如何清理可能深藏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文化帝国主义。

20048月-10 于拉萨、北京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

王力雄:文成公主的神话

继续制造、渲染文成公主神话的实景剧《文成公主》在拉萨旅游季节夜夜上演。

文成公主的神话

文/王力雄

很多中国人都是通过文成公主的神话认识中国与西藏的历史关系,似乎中国把公主嫁到哪,哪就从此属于中国了。这是一种有些可笑的逻辑。

事实上当时的西藏非常强大,势力范围向西越过帕米尔高原,波及阿拉伯和土耳其控制区,向北到今日的中国新疆和甘肃的河西走廊,向东曾经占领中国四川、云南的大片领土。那个时期的藏民族以征服者的姿态,在整个中亚到处安营扎寨。

唐朝开国的李氏家族本身带有突厥血统和文化背景,把联姻当作一种平定边疆的政治行为──可想嫁一个公主远比调遣大军来得便宜。王室的女儿多得很,何况帝王并不嫁自己的亲生女儿,文成公主亦只是宗室之女。唐朝前后嫁到“诸蕃”的公主有15人之多。在嫁文成公主之前,唐太宗李世民就已经把弘化公主嫁给吐谷浑王,将衡阳公主嫁给突厥处罗可汗之子。当时的藏王松赞干布知道了吐谷浑王娶了唐朝公主,也向唐朝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不知是因为松赞干布态度倨傲,还是因为那时唐太宗对西藏没给予充分重视,反正一开始唐太宗没同意。松赞干布大怒,带领大军先讨伐吐谷浑,继而攻入唐境,并致书唐太宗:“若不许嫁公主,当亲提五万兵,夺尔唐国,杀尔,夺取公主”,那是何等的豪迈啊。

固然以当时唐朝之强盛,不至于屈服松赞干布的武力,不过双方打了一阵互有胜败的战争,足以使唐太宗认识到当时被称为吐蕃的西藏不可轻视。当松赞干布再次缓和姿态,撤兵并重派使者带礼物到长安求婚时,唐太宗立刻同意将文成公主许配给松赞干布,连其所派的求婚使者都被赐予琅琊公主的外孙女为妻,可见太宗抚慰吐蕃之心的迫切,所以文成公主进藏在一定程度上应该算是无奈。

文成公主之所以比其他外嫁的公主更留名,大概主要是因为她去的是被认为最荒僻的地方,一去三十九年,至死没回中原,因而从惜香怜玉的角度更值得同情。青海境内倒淌河之名,传说就是文成公主去吐蕃的路上,在那河边的山上回望即将永别的家乡,哭得让河都改变了流向。文成公主死后三十年,唐朝又有一位金城公主被嫁到吐蕃。她的传说就更惨。唐中宗李显亲自送金城公主出长安百里,悲涕嘘唏,为表达伤感, 将他与金城公主分手之地命名为怆别里。可见为了换取与吐蕃的和平,唐朝皇帝不得不割爱的程度。而原本吐蕃方面说的是为吐蕃王子求婚,等公主到了吐蕃,娶她的却是藏王。公主那时仅十三、四岁,藏王赞普据说已经老得满头白发和胡须,看不出脸在哪一边了。

不能说公主进藏对中国与西藏的关系没有作用。比如松赞干布娶了文成公主,吐蕃十年没有再对唐朝用兵。然而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一瞬间。松赞干布死后,文成公主守寡二十九年,其在世之时吐蕃与唐就不断发生冲突,以后的百年间更是几无宁日。其中公元763年,吐蕃竟攻陷大唐首都长安。而当时的吐蕃首领赤松德赞王就是金城公主生的儿子……

讲了这么多公主,为得是说明以一相情愿的立场,距离事实真相可能远到怎样程度。虽然史学界还不至于把嫁公主当成国家主权的证明,但是过份夸大文成公主对西藏的重要性,在中国却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好像是文成公主才给西藏带去文明,包括医疗知识、技术工艺、烹调技巧、蔬菜种子,甚至西藏的佛教都是文成公主带去的。就算这中间有若干真实的成分,但是过份强调就成了一种盲目的民族自大,似乎只要汉民族嫁出去一个女儿,就能改变另外一个民族的文明和历史,并且成为两个民族世世代代不可分割的根据,那其实不过是一相情愿的神话。

2013年11月

(转自自由亚洲雪域漫谈节目

2014年10月21日星期二

《没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杀》即将在台湾出版



图为《沒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殺》日文版(墓標なき草原――内モンゴルにおける文化大革命・虐殺の記録),第十四屆司馬遼太郎大獎作品。

作者:楊海英
譯者:劉英伯,劉燕子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4/10/29
語言:繁體中文

關於西藏和新疆問題,
你可以讀王力雄的《天葬》和《你的西域,我的東土》,
關於蒙古,你只能讀楊海英的《沒有墓碑的草原》。

  蒙古,曾經縱橫世界版圖的鐵騎民族,今天蒙古人只有400多萬,而生活在內蒙的漢人則有1800萬。隨著漢人移民和農業墾殖,美麗的草原也越發變得荒漠化。而在政治上,從晚晴以降的蒙古精英階層,到文革幾乎被屠殺殆盡,在那個清算與鬥爭的年代,身為「蒙古人」,是苦難的唯一原罪。

  本書還原才從晚清以來的內蒙古,在民族自決、國家獨立之途上的重重困厄,以至於被中國納入版圖後至文革時期發生的屠殺真相,弔祭未竟全功的草原英靈。本書以十四位蒙古人的述說為軸心,透過描述他們的人生命運及民族命運,並參考了大量國際關係與中國整體的時政、歷史資料,建構了一幅沒有墓碑的荒蕪草原圖景。本書由以下四個部分構成:

  第一部分:清帝國瓦解後,沐浴日本近代教育的蒙古知識人如何在嚴酷的中共政治運動中努力探尋民族生存之道。中共對蒙古人民族自決運動的否決以及迫害,實質上就是中共對日本殖民統治的間接清算。

  第二部分:進入中共建政時代,蒙古東部草原依舊培育了無數的新知識青年,但在文革爆發後,這些青年無一例外地遭到了肅清,因為被父輩們的「對日協力者=偽滿日奸」之「原罪」株連。

  第三部分:最初參加共產黨陣營的蒙古人,主要是土默特和鄂爾多斯地區的蒙古人,曾是「根正苗紅的延安派」。中共有效地利用了延安派肅清和瓦解東蒙幹部。達到目的之後,「無用的」延安派也被整肅。最後,蒙古民族精英整體被迫害殆盡。

  第四部分:文革期間,共產黨和被煽動、被愚弄的漢人對蒙古人的殺戮規模之大,時間之長,為歷史罕見。內蒙古草原化作了駭人聽聞的大屠殺原野。男人遭清算,女人被強姦,牧民被強制內遷,家園由漢地移民居住,母語被禁言,這一部分記錄了民族大屠殺的倖存者從不同角度的證言。

  內蒙古的現當代史就是蒙古固有的領土遭受外來侵略和分割,被迫捲入政治陰謀而慘遭大屠殺的過程,也是傳統遊牧經濟形態被迫迅速消失的過程,而侵入內蒙古,建立殖民地的外部勢力,對蒙古人進行分而治之的是中國和日本,只不過發動民族大屠殺的則只有中國。這,就是追溯通向大屠殺之路的一個蒙古人學者的視點。

得獎記錄

  本書日文版《墓標なき草原》榮獲第十四屆司馬遼太郎大獎

本書特色

  成吉思汗的子孫為何隕落?

  內蒙古的近現代史,是蒙古固有領土遭受外來侵略、分割,被迫捲入政治陰謀而慘遭大屠殺的過程。「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如今已不復見,傳統遊牧被漢人殖民的農墾經濟取代。政治、生活、文化、歷史……蒙古人所擁有的一切即將消失殆盡……

  任人欺凌之後,少數民族的未來何在?

  從近代至今,殖民地統治和大量虐殺是少數民族統治的基本特徵,而目的則是文化上的種族滅絕──而「消滅了人民和文化」的正是暴力共產革命!蒙古人面臨的是抄家滅族的清算,而中共政權當局卻能一笑置之、雲淡風輕?  

名人推薦

  楊海英教授的這本書會讓世人看到,內蒙古問題將和西藏、新疆問題一起,成為中華帝國未來的噩夢。——王力雄《天葬》《你的西域,我的東土》作者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楊海英

  蒙古名字為「俄尼斯.朝格圖」,蒙譯日文名「大野旭」。1964年生於內蒙古自治區的鄂爾多斯。畢業於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大學日本語系。1989年赴日本留學。修完了國立民族學博物館綜合研究大學院的博士課程,獲博士(文字)學位。現為日本靜岡大學教授。

  主要著作:
  《草原和馬與蒙古人》(NHK叢書,2001年)
  《成吉思汗祭典——試論作為歷史人類學的再構造》(風響社,2004年)
  《蒙古草原的文人們》(平凡社,2005年)
  《蒙古和伊斯蘭的中國——追蹤民族形成的歷史人類學紀行》(風響社,2007年)
  《中國與蒙古的狹縫間——烏蘭夫之民族自決未竟之夢》(岩波書店,2013年)
  《沒有墓碑的草原(上、下、續)》(岩波書店,2009-2012年,獲第14屆司馬遼太郎大獎)
  《有關對蒙古人種族大屠殺的基礎資料(1—6)》(編,風響社,2009年-2013年)
  .第一集《以滕海清將軍的講話為中心》
  .第二集《內蒙古人民革命黨肅清資料》
  .第三集《打倒烏蘭夫》
  .第四集《被打成大毒草的民族自決理論》
  .第五集《被害者報告(1)》
  .第六集《被害者報告(2)》

譯者簡介

劉英伯

  冶金化學專家。湖南衡陽人。北京大學化學系畢業。文革中九死一生。

劉燕子

  1991年留學日本。現任教於日本關西學院大學。中日雙語寫作者,翻譯者。日語有《從天安門到08憲章》、《殺劫》等。漢語有《這條河,流過誰的前生與後世》等。

目錄

推薦文  所有漢人都該讀的書——王力雄

開 篇 通向內蒙古文革之路
序 章 「社會主義中國是貧苦人的靠山」
――相信中國共產黨的牧民板瓦爾

第一部 「挎洋刀的」
 第1章 蒙古人的共產主義思想學自日本
――凋落在毛澤東「百花齊放」之下的圖布信
 第2章 決不當亡國奴
――滿洲建國大學學生特古斯的夢
 第3章 「蒙古族不過是中國人的奴隸而已!」
――內蒙古的「辛德勒」金久鬥

第二部 青年一代的造反
 第4章 「動物園」的烽火
――師範學院的蒙古人造反派哈拉夫
 第5章 集陰謀之大成的文化大革命
――師院名譽教授林色的經歷
 第6章 漢人流民完成「光榮的大屠殺」
――草原造反派忽日勒巴特爾

第三部 根正苗紅的延安派
 第7章 以殺蒙古人得蒙古人心?
——嫁給延安派的鄂爾多斯蒙古女性奇琳花
 第8章 對蒙古族的殺戮的正當性
——歸根到底是「延安派」還是「地方民族主義者」的俄尼斯
 第9章 「蒙古韃子沒一個好的,打死了還怕沒地兒埋,笑話!」
——延安派幹部奇治民之死

第四部 圖克人民公社大屠殺悲史
 第10章 「華尊文明」刑場
——原圖克公社書記策•哈斯畢力格圖的證言
 第11章 大屠殺的象徵
——失去全家親人的其莫斯仁
 第12章 「蒙古人死光、就省下口糧了」
——革委會主任額爾德尼的回憶

終 章 替罪羊也必須選中蒙古人
——「抗日作家」烏蘭巴幹之子的證言
觀 點 作為種族大屠殺的文化大革命

附錄
一  論考:殖民地統治與大虐殺
二  鼎談:紙上的墓碑,心中的墓誌銘(楊海英•劉燕子)

【博客來: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53484?loc=006_003

2014年10月20日星期一

海因里希·哈勒在“西藏七年”拍摄的珍贵照片


这些发表在《国家地理杂志》的照片,是哈勒拍的。是的,就是1944年与彼得·奥斯莱特(Peter Aufschnaiter)一同逃到拉萨,一住七年的海因里希•哈勒(Heinrich Harrer),奥地利登山运动员,在离开拉萨后因著《西藏七年》(Seven Years in Tibet)而闻名世界。1997年好莱坞依此书拍摄同名电影,布拉德·皮特(Brad Pitt)饰演了他。2006年,在93岁高龄时,哈勒去世。


这些旧日的西藏照片,转自http://www.vintag.es/2014/10/wonderful-color-photos-of-tibet-from.html


Wonderful Color Photos of Tibet from between 1940s and 1950s

In early 1946, the author Heinrich Harrer and a companion, Peter Aufschnaiter, arrived in Tibet after a hazardous 21-month flight from a wartime internment camp in India. Officials ordered them to leave, then relented. Extraordinary experiences befell Mr. Harrer during seven years in the veiled land beyond the Himalayas. Before China invaded Tibet, he became a friend and tutor of the Dalai Lama, its spiritual and temporal ruler.

The Potala, fortress of Tibet's god-king, broods over the flooded Kyi Valley.

In summer the Dalai Lama quits his winter quarters at the Potala and journeys to the Norbu Lingka (Jewel Park), two miles away. Here, at the ruler's return in autumn, townspeople throng the poplar-lined lane to watch the royal cavalcade.

Cheeks ballooning, monks force sirenlike blasts from silver trumpets as they clear the way for their king.

The Dalai Lama's mother and sister defy convention with Western glasses. Dekyi Tshering (right), once a humble farm wife, rose to an awesome position as Tibet's "Great Mother" when her son became Dalai Lama in 1940. She and her daughter wear brocade hats fringed with silk. Eyeglasses were taboo in the god-king's presence.

Top Tibetan officials marvel at a souvenir from America. A finance secretary peers through a slide viewer, memento of a Tibetan trade delegation's mission to the United States in 1948.


Mother and child pray on Chagpori's crest, a pilgrim shrine. Incense smolders beneath prayer flags.

Clouds of dust and incense veil the Dalai Lama's flight to safety. When China's troops entered Tibet in 1950, the Living Buddha fled to the Sikkim border. Here in a sedan chair, he rides between rows of stones designed to ward off demons.

Monks and nuns since birth, Red Hat children await their god. The Dalai Lama fled Lhasa in secret, but the news swept before him. At Jang Monastery, a day's journey from the holy city, thousands of weeping monks threw themselves into the road before their ruler, begging him not to leave. Here youngsters wave banners, while their elders pray to the sound of drum and cymbal. Unlike the celibate Yellow Hat order, monks of the Red Hat sect may marry; children follow their parents into religious seclusion.

Monks and nobles prepare for the arrival of the Dalai Lama at Dungkhar Monastery, in Chumbi. Each place the god-king slept on his trek immediately became a consecrated chapel, where no mortal man may ever again dwell.

In sublime reverence, the Dalai Lama cradles his faith's holiest relic. When this young man was two years old, mysterious signs revealed him as the incarnation of Tibet's patron god, Chanrezi, and the previous 13 Dalai Lamas. Here at Dungkhar Monastery he receives a gold-encased bone which Tibetans believe to be that of Gautama Buddha, who founded the religion on which Lamaism is based.


补充,在国家地理杂志 网站上,还有哈勒当时拍摄的这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