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31日星期六

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十一)

Discovery Channel拍摄的关于木斯塘的纪录片《Mustang: The Hidden Kingdom》。

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十一)


唯色


15、想起木斯塘王国及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的一些往事(上)


尼泊尔学者的文章对木斯塘的提及,让我想起多年前在拉萨,一位僧人借给我一卷录像带,是美国探索频道(Discovery Channel)1994年制作的纪录片《Mustang: The Hidden Kingdom》。我第一次见到木斯塘这个掩蔽在尼泊尔的小王国,说的是藏语,穿的是藏服,信的是藏传佛教,并有藏语名称“སྨོན་ཐང”(洛沃,Bl0-bo),曾被围剿并被封锁近三十年:小小的堡垒似的王宫;寒酸的但有着拉萨贵族风度的国王和王后;破旧的却没有遭遇革命摧毁的寺院;昏暗的光线中难掩古老壁画的绝美光芒;贫穷的不乏快乐的百姓;深夜篝火边神秘“雪人”的故事;枯瘦的老僧绘声绘色讲述野兽怎么吃人;尊者达赖喇嘛的声音在木斯塘的寺院和空中回荡着……


纪录片截屏,木斯塘国王的讲述。(截图)

影片主要讲述的是:当木斯塘终于获得开禁,尊者派一位高僧仁波切代替他去那里,希望让佛光再次照耀那里,并应木斯塘国王的恳求带回当地孩童,在流亡藏人努力保持西藏传统文化的学校里得到教育,延续传承。两个被选中的男孩兴高采烈,他们的母亲为分别流泪。骑马,坐车,乘直升飞机,一路迢迢抵达达兰萨拉,尊者爽朗地笑着,给两个孩子摩顶,问他们的名字和年龄,给他们剪去一缕头发。最后,两个孩子在各自父亲惜别的目光中,走进明亮的、奔跑着许多藏人孩子的学校……


影片最令人动容的是,当那位仁波切在离开木斯塘的路上骑马至山顶,眺望远方——看不见边界的那边正是西藏,是他还在青年的时候就不得不离别的故乡。几个也是流亡身份的年轻僧人悬挂起祈愿的五色经幡。天高云淡,山风飒飒。仁波切久久地伫立,用浓重的康区口音叹道:“西藏的土地,我们的家乡……是这样地美丽啊!内心很激动,看见家乡的风景,所有的诸佛菩萨与祈祷文从心里自然涌出……我们的家乡,令人惊讶地美丽啊!”说完,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竭力地压抑着,终究失声痛哭。长达一分多钟的镜头里,只有年老的仁波切忍不住抽搐的双肩,忍不住放声的哭泣和祈祷。年轻僧人神情凝重。远方,西藏的山川叠嶂,西藏的江河流淌,永志不忘……


纪录片截屏,仁波切所见的西藏风景。(截图)

我还看过两三部黑白纪录片,比较短,画质模糊,应该是1960-1970年代拍摄的,有关 “四水六岗卫教志愿军”以木斯塘为基地的游击战……我在一篇题为《拉萨的大人物厕所》一文【1】中写过:


“1973年12月9日,毛泽东接见‘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向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警告说,如果不想办法关闭部署在木斯塘地区的流亡西藏游击队基地,就会派中国军队直接采取行动。与图伯特西部相连的木斯塘地区本是有着藏人血统、藏文化传承的小小王国,却被尼泊尔吞幷,也成了一个悲剧性的失乐园,但当时还算拥有自治权,能够接纳称得上是同胞的流亡藏人自1959年3月逃亡至此,依靠美国中情局越来越少的支持艰难反击。令人唏嘘的是,先是1972年的中美建交让这份脆弱的支持戛然而止,比兰德拉国王的随之屈服,导致十多年来以游击战术给中国不停制造麻烦的许多丧失家园的藏人死于非命。这些事,是不能忘却的。”


当年的《光明日报》报道1973年比兰德拉国王访问北京,与毛泽东会见。(来自网络)

不过我对这段历史的叙述过于简单。当我重又打开《雪域境外流亡记》【2】这本堪称我最早的反洗脑读物,仍清楚地记得最初的阅读震撼是如何地粉碎了那个“农奴翻身得解放”的神话。有意思的是,这本书是1987年在拉萨翻译出版,当局声称“以备批判”,未料大受欢迎,藏人争相购买传阅,甚至迅速传遍全藏地,于是很快成了禁书,却完全挡不住在民间私下流传。而1989年在康区达折多,从党培养“少数民族精英”的民族大学毕业的我,就职于党的报社,正走到命运的十字路口:是做权力的宣传喉舌,还是做一个尽量说真话的写作者?恰在这个关键时刻,这揭示真相的记录之书出现在我的面前,足以颠覆因被洗脑而被格式化的三观。后来我常常反复阅读,也悄悄传阅给信任的朋友,以致于这本书成了我所有藏书中被翻阅得最破旧的一本。然而每次重读,比如读到这些文字(相当复杂、无法简述的历史纠结与悲剧,这里我只能择选寥寥几段),百感交集,仍一时难以平复:


我收藏的《雪域境外流亡记》两个中文版本,右为1987年在拉萨出版的禁书,左为后来在台湾出版。(唯色拍摄)

“毛泽东1973年11月(应为12月)在北京会见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时,当面威胁国王,如果国王不关闭西藏游击队基地,他将直接采取行动。比兰德拉在威胁面前屈服了,……尼泊尔与中国秘密协调策划,如果康巴人企图撤退进入西藏,人民解放军则从康巴人的左翼驱赶他们。


“……当形势在朝著对峙急剧升级时,达赖喇嘛亲自进行了干预。他作了二十分钟的录音讲话,要求国防自愿军和平解除武装,……这些康巴指挥官几乎毫无希望地打了二十年的游击战,与地球上最大的国家作对,……他说:‘我从来未向中国人投降过,我又不能违背达赖喇嘛的命令。此时此刻,我们应该全部返回西藏,宁可在那里的战场上战死,也不在耻辱中贪生。’……几天之後,帕村自刎倒地。其他两名军官随後效法,自杀身亡。


“……达赖喇嘛的讲话录音带,从一个营地转到了另一个营地,在高音喇叭里多次播放,因此一队队驮畜,驮著武器朝南而去。当尼泊尔得知康巴人的决定之后,它立即推翻了实行交换式解决办法的诺言。尼泊尔派兵进入木斯塘,开始了搜捕行动。全部自动解除武装的游击队都遭逮捕,被押送到焦木桑镇,而他们的土地和财产则遭到没收。这种两面派手法的消息,很快传到旺堆将军的耳里。旺堆带上四十名精锐的警卫部队和游击队的文件跑了,他骑马奔向西面,奔波于尼泊尔与西藏之间,他企图最后跑到二百英里之外的印度边界去,人民解放军已经在等候他。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中国人两次出击,将康巴人撵回了尼泊尔;而尼泊尔人的一次伏击,又将康巴人赶回了西藏。


“四水六岗”的领导人1966年在木斯塘的合影,左起第五人为宗喀·拉莫才仁。(Jamyang Norbu提供)

“……比兰德拉国王亲自向参加木斯塘战斗的几十名尼军官兵颁发了奖章和奖金,宣布了晋升令。在加德满都市中心的洞尼克尔广场,支起了一个大帐篷,里面陈列了旺堆的护身符、手表、戒指、步枪、茶碗,好奇的尼泊尔人在这里排队数日,就是为了观看这位游击队领袖的遗物。在这些物品旁边,还陈列着来自木斯塘各个藏军营地的许多其他东西,有望远镜、无线电和轻武器。在洞尼克尔广场的南边,也就是中心邮局的正对面,是加德满都的中心监狱,这里关押着拉姆次仁(即宗喀·拉莫才仁)和服从达赖喇嘛投降命令的六名康巴领导人,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七年萎糜不振的时光,直到1981年国王大赦,他们才终于获释。”


读到这里,我不禁低声自语:或许可以把2001年6月1日比兰德拉国王和王后被亲生儿子枪杀,甚至同袍血亲也遭夺命的惊天血案,看作是一种惨绝人寰的现世报应,但也令人唏嘘。


注释:

   【1】这篇散文提到了1976年中共西藏官方给访问拉萨的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盖厕所的佚事,见我的散文集《绛红废墟》,台湾大块文化2017年出版。

   【2】《雪域境外流亡记》(In Exile from the Land of Snows),(美)约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


(原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

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60220211149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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