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0日星期日

唯色:这世上互为镜像的地方和人…… ——《北韩迷宫》增订版推荐序

《北韩迷宫》,2016年在香港出版,前不久再版增订版。作者是网名Pazu薯伯伯的香港人,一位喜欢单枪匹马走天下的旅行者,2007年在拉萨开风转咖啡馆,但去年之后不得不关。他还是著名旅行作家,所写游记散见于香港媒体,出版了《风转西藏》、《北韩迷宫》、《西藏西人西事》及《不正常旅行研究所》等著作。他更是我的好友,并邀我为《北韩迷宫》增订版撰写推荐序,最近译成藏文在自由亚洲藏语节目分三期广播。薯伯伯在他的脸书上写道:

武漢疫情肆虐之時,我在香港出版了《北韓迷宮》增訂版,並邀得身處北京的好友、西藏詩人茨仁唯色寫序言。序言不止是書本的介紹,更像記錄了唯色與我一起的經歷。

從北京的玉流館,回到拉薩的轉經道。唯色寫道:「回到拉薩,不但面臨嚴密的監控,朋友也越來越少,當然我滿懷歉意地理解。事實上,只有幾個朋友敢與我來往,其中就有在拉薩開風轉咖啡館的薯伯伯,儘管他也因為我被『喝茶』過,且不止一次。」
難忘的是一起在藏曆佛月磕長頭的日子,共同走進廢墟的歲月。在拉薩其中一個最美好的記憶,留存在唯色家中的露台,靠著色拉寺的靠山,望著夜空,無視那高聳的鏡頭,自顧自地燙著麻辣,我們仨舉著紅酒杯,無所不談。然後,翌日收到你的電話,驚呼體重暴漲一斤。
唯色這篇序言,為我拉薩十二年的生活做總結。讀著之時,想起那夜空下像佈景一樣被燈火照耀的布達拉宮,忽然明白甚麼叫做,「凝著眼淚才敢細看」。

《ཀོ་རི་ཡ་བྱང་མའི་མགོ་རྨོངས་ཕོ་བྲང་།》(《北韓迷宮》):
文稿:茨仁唯色
《ཀོ་རི་ཡ་བྱང་མའི་མགོ་རྨོངས་ཕོ་བྲང་།》(《北韓迷宮》):
// ཐེངས་འདིའི་འོད་ཟེར་གྱི་གླེང་སྟེགས་ཞུ་བའི་ལེ་ཚན་ནང་འགོ་བརྗོད་དུ་འཇིག་རྟེན་འདིའི་ཐོག་ཕན་ཚུན་སྣང་བརྙན་གྱི་ས་གནས་དང་མི་ཞེས་པའི་རྩོམ་ཡིག་འདིའི་ནང་འོད་ཟེར་ལགས་ཀྱིས་ཀོ་རི་ཡ་བྱང་མའི་གནས་སྟངས་དང་། རྒྱ་ནག་དང་ཀོ་རི་ཡ་བྱང་མའི་ས་མཚམས་སུ་སྐྱོད་པའི་སྐབས་ཀྱི་མྱོང་ཚོར། དེ་བཞིན་རྒྱ་ནག་གཞུང་གིས་བོད་ནང་འཛིན་པའི་སྲིད་ཇུས་དང་ཀོ་རི་ཡ་བྱང་མའི་གནས་སྟངས་དང་ཕན་ཚུན་དཔྱད་བསྡུར་གྱིས་བྲིས་པའི་རྩོམ་ཡིག་གི་དུམ་བུ་ཁག་སྒྲོལ་དཀར་ལགས་ཀྱིས་རིམ་པས་སྙན་སྒྲོན་ཞུས་གནང་གི་རེད། //

这世上互为镜像的地方和人……

——《北韩迷宫》增订版推荐序

 

唯色


在武汉肺炎或新冠病毒的阴影中,重读薯伯伯的《北韩迷宫》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的意思是,长达近半年的疫情似乎已将全世界变成了命运共同体。但在这个北韩迷宫,没有人戴口罩,没有居家隔离的紧急措施,也没有香港人在最近一年里熟悉的催泪弹的烟雾,这让人有点不习惯。就像是,北韩迷宫才是真实的人类生活图景,而我们现在所历经的很反常:种种防御,为的是免于受到病毒感染;种种对抗,也为的是免于受到病毒侵害;但如果病毒步步紧逼,所向无敌呢?

 

《北韩迷宫》里有句话:“我们看朝鲜,好像很陌生,其实想深一层,还是似曾相识。”但到了现如今,恐怕已不再是似曾相识。北韩不是迷宫,而是迷宫的反义词,构成此地的每一个点、每一条线、每一块面都变得清晰而熟识,如同我们当中,有些人从来身在其境,有些人正被推往其境。认识到这一点,我不禁在天朝帝都的夏夜陡生寒意,尽管我并没去过北韩半步。

 

《北韩迷宫》是一本基于游记的著作,而且是在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国度的游记,从头至尾在讲述“寻找不同的视角”看北韩的故事。我也想起几个在同样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发生的故事,容我长话短说:

 

1、在丹东:

 

鸭绿江上的大桥连接着中国和朝鲜。(唯色摄影)
(鸭绿江上的大桥连接着中国和朝鲜。唯色拍摄)


去年盛夏多雨时,我有过一次东北边境游,到过与北韩接壤的丹东,看到了鸭绿江及一江相隔的朝鲜。正如中国语境称“朝鲜”,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刻入脑海的词汇:“抗美援朝”,是对1950年代初中国军队参与“韩战”的描述。对于中国人弥久深远的影响布满此处:那首“跨过鸭绿江”的战歌震耳欲聋;那个断桥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因为被美帝国主义的炮火炸断。中国游客无论男女老少或挥舞微型五星红旗,或跟着合唱,挤在断桥上以明显贫瘠的对岸为背景留影,满脸优越感十足。一个年轻男子自拍时突然爆出一声“XXXXX万岁”,那夸张的表情实在难看。邻近的中朝友谊大桥上,穿梭着一辆辆满载货物的货车及拉着窗帘的火车,我想到了薯伯伯,仿佛看见他就在去往迷宫的火车上。

 

其实我也很想在那火车上,然而得不到护照的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困于此地。夜色降临,江这边是灯火辉煌下竭力整齐划一的广场舞,江那边是一片黑暗和沉寂似乎藏着无数秘密,但到十一点半,江这边的超炫灯光秀熄灭了,江那边却有一座貌似圆形堡垒的建筑物放射灯光。我写下这句感受:彼此互为镜像的存在,骨子里的“同志加兄弟”【1】。

 

但我没有见到北韩人,仅是站在另一处(珲春市)并不宽阔的界河这边,隔着铁丝网从收费的望远镜望见界河那边数个人影,出租望远镜的中国小贩说那些是朝鲜军人。铁丝网上悬挂着红色牌子,醒目地写着中国军队的警告。各种警告多,有一个牌子上的警告令人发笑:“切勿隔江喊,否则惹麻烦。”

 

2、在北京

我、薯伯伯与朝鲜画家在北京的万象台美术馆前的合影。翻拍自《北韩迷宫》)

 

不过我在北京见到过北韩人,都与薯伯伯有关。第一次是他在四年前的寒冬来,我们除了分享各自见闻,还一起去了庞大帝都不少地方,其中就有位于798艺术区的万寿台美术馆。这是北韩在全世界其他国家办的唯一一家美术馆,由朝鲜党中央宣传部领导。所展示的全是朝鲜“功勋”或“人民”艺术家的绘画,每幅作品哪怕是风景画都有浓浓的宣传画风格,对此我毫不陌生,更因触发对政治洗脑的回忆,顿生几分反感。这里禁止拍照。想跟工作人员聊几句,对方也戒备。美术馆不大,但因观众只有我们显得空旷。出来给广场上的朝鲜象征物千里马雕塑拍照,见一位中年男子在门口吸烟,是之前在馆内布置画作的朝鲜艺术家,我和薯伯伯就扮粉丝上前攀谈,绽放笑容问可否合影,朝鲜艺术家稍有迟疑还是答应了。又热切地问名字,他一下子紧张了,竟回答:“没有名字。”他的中文流利,而这句回话令我痛楚,又有些尴尬,就像是不小心伤害了他。

 

第二年的寒冬薯伯伯再来。这次我们去了玉流馆,也是朝鲜官方开办的。薯伯伯在《北韩迷宫》里对他在一家红色小餐馆吃过的平壤冷面念念不忘,还摘了一段夸赞平壤冷面的朝鲜歌曲,其中唱到“玉流馆是平壤的骄傲”。所以他特意带上刚出版的《北韩迷宫》,在玉流馆门口举起书拍了照。的确我们在这里吃到了美味的冷面。服务员是肤色白皙、动作很轻的年轻女子,当我问起桌上摆着的那本散发着类似中国党刊味道的杂志《今日朝鲜》,她立刻说送给你,就像是兼具政治宣传员的使命,让我想起在中国耳熟能详的一个词:糖衣炮弹。据说这是毛泽东创造的新话,比喻来自敌对势力的腐蚀。看看吧,我这样的当下反应说明了什么?

 

3、在拉萨

 

                         (布达拉宫被“灯光秀”,时间是2018年10月5日。唯色拍摄)


我除了居住北京,也会时常返回拉萨。拉萨是我的家乡,我一天天老去的母亲住在拉萨,而我来到北京已十六年。每年回拉萨住几个月,不只是作为女儿的本分,更是内心的需要。然而这些年,每次回拉萨越来越多麻烦。许多人只因是我的亲戚或朋友,警察就会找上门。我粗略算过,仅拉萨就有四五十人被“喝茶”【2】,待遇轻重不一,但都足以被震慑,不得不与我疏远或划清界限。

 

最先是20088月,我原本打算在拉萨住半年,结果只住了七天便像逃走似的匆匆离去,是因为第五天,一群警察闯入母亲家搜查我的房间,还将我带往某座没有挂牌的小楼长达八个小时,包括讯问、笔录、拍照等。那次遭遇与那年3月遍及全藏地的抗议有关,因为我记录并发布了当时的诸多事件,引起外界及研究者的关注,令当局不满。也因此,那次遭遇留下相当暗黑的心理阴影,至今挥之不去。然而久居异乡,我还是抑制不住这样的愿望:与母亲在一起,与故乡的一切在一起。

 

但回到拉萨,不但面临严密的监控,朋友也越来越少,当然我满怀歉意地理解。事实上,只有几个朋友敢与我来往,其中就有在拉萨开风转咖啡馆的薯伯伯,尽管他也因为我被“喝茶”过,且不止一次。我和他一起绕着帕廓磕长头,绕着布达拉宫磕长头。我和他还有另一位挚友,我们一起去周边的小寺朝拜,一起在藏历“萨嘎达瓦”佛月绕大半个拉萨转经……想起前年在拉萨的那些日子,我们三人围聚在我家距离色拉寺不远的阳台上,望着夜空下像布景一样被灯火照耀的布达拉宫,也被夜空下那个状如望远镜的公安局信息大厦就像“老大哥在看着你”【3】,在共产极权下的苏联度过战战兢兢的一生却创作出不朽音乐的肖斯塔科维奇的华尔兹乐声中,在红酒与麻辣火锅制造的似乎可以安享正常生活的气氛中,我们举起酒杯,互道“扎西德勒”【4】,就如同彼此鼓励要勇敢地面对一切。

 

* * *

 

(薯伯伯和他在拉萨的风转咖啡馆。转自网络)


写到这里,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觉得我是那种一直都生活在北韩的人,这与薯伯伯有所不同。我也曾在文章中写过“今日西藏,明日香港”或“今日香港,昨日西藏”,但内心以为香港要变成西藏这样还是会很久,久到我此生不一定看得到,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快看到了。2014年秋天香港发生“雨伞运动”,我在拉萨的夜里听《撑起雨伞》这首歌听得泪流。就像去年至今听《愿荣光归香港》这首歌听得泪流。我这个从来没去过香港的人,这近一年来,甚至能大概看懂脸书上简单的粤语对话。我写诗:“为被夺走的自由坠亡,无数同城同命的人赶来/献上一枝枝向日葵,仍要怒放的向日葵”“一天天地/愈来愈悲痛//当无辜的青年被害/我的每个细胞都疼”“陷入丧失一切的此地/并陷入莫测的时光//我已经尽力地沉默了/已经尽心地祈祷了//但一见到勇武的身影/仍会热泪盈眶”……

 

正如这篇文章的标题,事实上,当“老大哥在看着你”,越来越逼近地看着你,这个世界上会越来越多互为镜像的地方与人。某个隐喻正在变成现实,或者已经变成现实。北京,拉萨,香港,难道不是平壤的某一面吗?就像那个叫万花筒的光学玩具,令人着迷在于玩的时候,你可以掌控它,让它随着你手的转动而变化出各种图景,幻现万千世界。这种掌控的乐趣,这种绚烂的假象——互为镜像,却趋同一,而非多元——你如果以为是真实,只要使劲一扔,就会一地粉碎。

 

然而,然而,我热爱的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5】里的一段话给予我希望,转载于此,与薯伯伯及薯伯伯的读者分享并互勉:“搜寻尚可依稀见到的幸福欢乐的踪迹,测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我还有一个具体的希望,是如今已经很难像以前那样轻松去往拉萨的薯伯伯,前不久在香港家中透过网络对我说:“愿有一天,我们能够自由地,一起去转神山冈仁波齐!”我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重复了这句话。是的,真心希望这个约定,早日实现。

 

2020/6/8,于北京


注释:

1】“同志加兄弟”:共产党国家之间的相互指称,据说源于越南共产党领袖胡志明给毛泽东的赠诗“越中情谊深,同志加兄弟”。

2“喝茶”:指被警察传讯,是当今中国的一种隐语。

3】引自(英)乔治·奥威尔《1984》,董乐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4】扎西德勒:藏语,祝福辞,吉祥如意。

5】引自(意)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张宓译,译林出版社。


(本文为自由亚洲藏语节目:

https://www.rfa.org/tibetan/society/woser-column-08282020120724.html?fbclid=IwAR02weLTMF9M0RIcCoUUzgPdLgC0ynFJgg7pS-IELfpwV92XgfU-rpFiGkE

2020年8月26日星期三

唯色:有关记录西藏文革的《杀劫》英文版的出版及访谈(三)

《杀劫》英文版其中一页。(唯色翻拍)

有关记录西藏文革的《杀劫》英文版的出版及访谈(三)

唯色 

《杀劫》英文版《Forbidden Memory: Tibet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出版后,修订者、编辑Robert Barnett先生与译者Susan T.chen女士对我做了一个访谈,应该是出于欲了解在写作这本书多年之后的我,会有怎样的更深入的思考。

 

前面我简单介绍过,Robert Barnett先生是专研现代西藏历史、政治的重量级学者,于2000年至2017年创办并主持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现代西藏研究学程,著有《拉萨:有记忆的街道》一书,目前是伦敦大学亚非政经研究学院的资深研究员;Susan T.chen女士来自台湾,因从事当代西藏文化研究,获美国艾莫瑞大学博士学位,现为北卡罗来纳州Wingate大学教授世界文化史的客座助理教授。

 

两位学者的第一个问题是:《杀劫》独树一帜地记录了西藏历史半个世纪以前重要的一章,对你来说,那段历史的哪些部分是特别地由于《杀劫》的写作、出版而变得清晰起来?

 

我回答:正如这本书中,我父亲拍摄的约300张照片,最多的、也是最有价值的,是这三个部分:一、象征西藏传统文化的寺院被破坏、佛像被砸、经书被烧,传统地名被更改;二、传统西藏精英人物,如贵族、高僧、官员、商人、医师等,遭到侮辱性的批斗,而这些人物大多数是中共政权进入西藏时的合作者,当时被誉为“爱国上层人士”而给予表彰包括物质上的丰厚待遇;三、中共军队对西藏实行的军事帝国主义的管制。对于我来说,那段渐渐沉寂在并不算久远的过往却普遍沉默中的历史,正是这三个部分如内幕,是隐痛,被遮蔽;但恰恰因为这些照片的存在,使我在了解、寻访、记录和写作的过程中,以及由中文版译为包括英文版在内的几种文字的出版过程中,需要重新审视与修订,而变得清晰起来,无法再被那个霸凌一方的权力者任意改写和重新叙述。是的,在这个权力者的叙述中,面对散布在西藏各地数千座寺院的废墟,至今仍振振有词的说辞是,这一切都是藏人自己砸成这样的。从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正如《杀劫》这本书的一些相关照片所展示的场景,然而我正是依据这些照片所访问的众多当事者的讲述,所找到的公开或不公开的文件、书籍等,以一种挖掘被当权者遮蔽、修改事实真相的努力,对具有欺骗性的栽赃予以了否定和明确的指控。

 

两位学者的第二个问题是:除了认识到西藏历史尚未远去的一页,你还希望读者,特别是那些对中国有兴趣却对西藏了解有限的读者, 还可以透过阅读《杀劫》英译版认识到什么、思考些什么?

 

我回答:这本书最初是以中文版出版的。在2006年的第一版出版时,被研究文革的中文学者评价为“提供了前所未见的研究中国统治下西藏文革期间情况的影像和第一手素材”,“迄今为止,这是关于文革在西藏最全面的一批民间图片记录”,“文革研究的西藏部分因此不再空白”。除此,鉴于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犹如暴风骤雨席卷了整个中国,自1950年中共军队进入就已经被占领的西藏全境,绝无可能幸免地、非常无辜地遭受了巨大浩劫。比较而言,文化大革命对西藏的方方面面所造成的灭绝性的破坏,远远超过对中国自己的破坏。文化、信仰、经济、社会等等蒙受的打击导致的创伤迄今难以恢复。就像是,在文革中被夷为废墟的甘丹寺,虽然在今天已修复一新,从表面上看不出来曾遭毁灭,但那只是表面上。


《杀劫》英文版其中一页。(唯色翻拍)
事实上,文化大革命在西藏从来没有终结。1976年毛泽东的死亡并不意味著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尤其在西藏,从文革中获取个人利益的那些发迹者一直掌握着权力,继续获取着利益,并成为政治舞台上的榜样,鼓励着比他们年轻的投机者效尤。而这一批批的人,有汉人,也有藏人,这并不奇怪。就像是《杀劫》中的照片上,那些响应毛泽东的指示,去砸寺院、毁佛像、烧经书,侮辱他人的“激进分子”,今天换了个面孔,仍然在做文化大革命的事情。比如在西藏的许多山头布置醒目的政治标语,将中共领导人的画像挂在寺院及藏人家里,把五星红旗插在布达拉宫顶上等等,不遗余力地,把共产党和国家主义的意识形态渗入西藏的每一个角落。

 

两位学者的第三个问题是:距离《杀劫》2006年首次在台湾出版,十多年过去了。能说说这期间你的思考、写作,以及拉萨或西藏大环境的变化吗?若让你现在另起炉灶,《杀劫》在哪些方面或何种程度上会不同于它目前的样貌?

 

我回答:《杀劫》的写作是一种基于历史事件的大量图片的非虚构写作。这种方式对于我个人的写作影响很深。而在这之前,我的写作是虚构类的文学写作,包括诗歌和散文。但在今天,我的诗歌的叙述方式也是叙事的,有事件,有具体地点,更有绵延不绝的从过去到现在的时间性。我的意思是,非虚构写作的价值对于一个有使命的写作者而言,更高于一切。

 

也因此,我比过去更关注拉萨及西藏的变化。而最大的感受是,在权力者一以贯之的国家意志之下,文化大革命依然在进行中,而且是具有包装性也因此具有掩饰性的那种革命。比如,近年来,官方声称的对拉萨老城的改造工程,以现代化为名义,实质上是国家权力借这片地域,来实现改写历史、建构国家认同,以及商业化与移民化的目的。拉萨老城原本是自然生成的与藏人的精神生活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场域,如今却变成了吸引游客的异域景观,主题公园,而藏人的文化与历史的任何呈现,都必须附属于“中国价值”,而绝不能真实地展现。

 

如果现在重写《杀劫》,我应该会更深入地去了解围绕照片的每个主题,会更仔细地去检视照片上的每个细节,而不致于有遗漏。尤其是在叙述各种人物的故事时,会更重视每个人的命运,并予以更多的分析和基于更多细节的说明。然而,如果现在重写《杀劫》,我必定会遇到很大的困难,这在于我可能找不到那么多当事人。我当时找到了七十多位经历文革的人,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以及随波逐流的参与者,而今天,这些人当中已经有一半以上的人离开了人世。当事人的记忆是最重要的,如果他们离开了人世,我又去找谁来对我回忆文革呢?而他们都是《杀劫》的作者。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8072020124002.html

2020年8月1日星期六

唯色RFA博客:流水的印(Traces in Flowing Water)

拍摄于2018年10月的哲蚌寺,唯色摄影。

流水的印

唯色

 

记得那个初秋的正午

在哲蚌寺的转经路上

一条流向山下的溪边

她轻轻地,反复地

将几枚锃亮的铜

浸入流水中,又

从流水中提起[1]

那铜,刻有菩萨的形象

刻有菩萨说的话

那铜,用结实的绳系住

像笔,以水为纸

在水上书写祈祷

更像印,使流水瞬间转变

那蜿蜒流向俗世的水啊

印满菩萨的形象

印满菩萨的话

而这,你会笑徒劳

因为你看不见

而这,我更信不疑

因为我看得见

2020-7-14,于北京


Traces in Flowing Water

 

Remember that day in early autumn, midday

on our pilgrimage around the Deprung monastery?

A woman who sat on the bank

of a mountain stream gently

dipped a few sheets of shining copper

again and again into the flowing water.

Dipping them, lifting them.

The copper, engraved with images of bodhisattvas,

engraved with words of bodhisattvas.

The copper pieces, bound together

with sturdy twine, resembled a brush,

the water its paper upon which it wrote a prayer.

Each copper sheet was a printing block

that stamped its impression into the flowing water

its images changing in the blink of an eye.

Imprinted with the images of bodhisattvas,

imprinted with the words of bodhisattvas,

this water meanders through this world of dust.

And this: those who cannot see

how the water is stamped offer a futile smile.

And this: I, who can see, believe without doubt

and so the copper’s prayers reveal.

 

Woeser

 

July 14, 2020

 

Translated by Ian Boyden (July 15, 2020)


注释:

 

[1]: 这其实是一种称为“水擦擦”的修行方式。“擦擦”是藏语,意为复制,简言之,指模制的小型佛像、佛塔、佛经等,材料有泥塑、铜铸及纸印等,但这是最普通也常见的“擦擦”。实际上,除了泥塑的擦擦、铜铸的擦擦、纸印的擦擦,更特别而且很艺术的还有:水擦擦、火擦擦、风擦擦。即将佛教象征物的模具,或朝着水,或朝着火,或朝着风,不停地做着类似刻印、盖章的动作,而随着水的流动、火的燃烧、风的吹拂,随之而生的是不计其数的佛的形象、佛的语言等。在佛教徒看来,世间万物皆可用这样的方式留下表达信仰、积累修为的印记。

 

我在与美国艺术家Ian Boyden讨论我的这首诗时,也讨论了他最近刚完成的一项艺术行为:在一座岛上的一棵枯树上,悬挂起165枚类似书签的白纸,而白纸上印着165位自焚藏人的名字,然后用火将树点燃,火焰熊熊,随着树枝的燃烧,印着自焚藏人名字的纸也燃烧……而这,正是从一开始的165个纸擦擦,在风中变成了165个风擦擦,又在火中变成了165个火擦擦。与此同时,我用藏语低声地诵念起这165位自焚族人的名字。Ian说,这应该是“声擦擦”或“声音擦擦”,正如日本诗人种田山头火的俳句:“风中放声念,南无观世音菩萨”……这集诸多擦擦于一体,最终形成的是具有深刻的精神意义的艺术作品:165位藏人以焚身抗议的方式将肉身献祭图伯特之后,他(她)们的名字透过纸擦擦、风擦擦、火擦擦、声擦擦,成为永远也不可能被抹掉、被销毁的印记,充满有形的、无形的空间。

 

艺术家Ian Boyden的想象力更是无拘无束,触类旁通。他说:有地水火风四大擦擦,还有更大的四大擦擦:声擦擦、观擦擦、空擦擦,以及生命擦擦;我们所在的世界是大擦擦的模具,你我众生都成为了擦擦。

 

作为将我的多首诗歌翻译成英文的译者,本身也是诗人的Ian Boyden将我的这首诗《流水的印》译成了英文,发布于他的网站


(本文为自由亚洲唯色博客: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729202013484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