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韩迷宫》,2016年在香港出版,前不久再版增订版。作者是网名Pazu薯伯伯的香港人,一位喜欢单枪匹马走天下的旅行者,2007年在拉萨开风转咖啡馆,但去年之后不得不关。他还是著名旅行作家,所写游记散见于香港媒体,出版了《风转西藏》、《北韩迷宫》、《西藏西人西事》及《不正常旅行研究所》等著作。他更是我的好友,并邀我为《北韩迷宫》增订版撰写推荐序,最近译成藏文在自由亚洲藏语节目分三期广播。薯伯伯在他的脸书上写道:
武漢疫情肆虐之時,我在香港出版了《北韓迷宮》增訂版,並邀得身處北京的好友、西藏詩人茨仁唯色寫序言。序言不止是書本的介紹,更像記錄了唯色與我一起的經歷。
这世上互为镜像的地方和人……
——《北韩迷宫》增订版推荐序
唯色
在武汉肺炎或新冠病毒的阴影中,重读薯伯伯的《北韩迷宫》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的意思是,长达近半年的疫情似乎已将全世界变成了命运共同体。但在这个北韩迷宫,没有人戴口罩,没有居家隔离的紧急措施,也没有香港人在最近一年里熟悉的催泪弹的烟雾,这让人有点不习惯。就像是,北韩迷宫才是真实的人类生活图景,而我们现在所历经的很反常:种种防御,为的是免于受到病毒感染;种种对抗,也为的是免于受到病毒侵害;但如果病毒步步紧逼,所向无敌呢?
《北韩迷宫》里有句话:“我们看朝鲜,好像很陌生,其实想深一层,还是似曾相识。”但到了现如今,恐怕已不再是似曾相识。北韩不是迷宫,而是迷宫的反义词,构成此地的每一个点、每一条线、每一块面都变得清晰而熟识,如同我们当中,有些人从来身在其境,有些人正被推往其境。认识到这一点,我不禁在天朝帝都的夏夜陡生寒意,尽管我并没去过北韩半步。
《北韩迷宫》是一本基于游记的著作,而且是在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国度的游记,从头至尾在讲述“寻找不同的视角”看北韩的故事。我也想起几个在同样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发生的故事,容我长话短说:
1、在丹东:
去年盛夏多雨时,我有过一次东北边境游,到过与北韩接壤的丹东,看到了鸭绿江及一江相隔的朝鲜。正如中国语境称“朝鲜”,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刻入脑海的词汇:“抗美援朝”,是对1950年代初中国军队参与“韩战”的描述。对于中国人弥久深远的影响布满此处:那首“跨过鸭绿江”的战歌震耳欲聋;那个断桥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因为被美帝国主义的炮火炸断。中国游客无论男女老少或挥舞微型五星红旗,或跟着合唱,挤在断桥上以明显贫瘠的对岸为背景留影,满脸优越感十足。一个年轻男子自拍时突然爆出一声“XXXXX万岁”,那夸张的表情实在难看。邻近的中朝友谊大桥上,穿梭着一辆辆满载货物的货车及拉着窗帘的火车,我想到了薯伯伯,仿佛看见他就在去往迷宫的火车上。
其实我也很想在那火车上,然而得不到护照的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困于此地。夜色降临,江这边是灯火辉煌下竭力整齐划一的广场舞,江那边是一片黑暗和沉寂似乎藏着无数秘密,但到十一点半,江这边的超炫灯光秀熄灭了,江那边却有一座貌似圆形堡垒的建筑物放射灯光。我写下这句感受:彼此互为镜像的存在,骨子里的“同志加兄弟”【1】。
但我没有见到北韩人,仅是站在另一处(珲春市)并不宽阔的界河这边,隔着铁丝网从收费的望远镜望见界河那边数个人影,出租望远镜的中国小贩说那些是朝鲜军人。铁丝网上悬挂着红色牌子,醒目地写着中国军队的警告。各种警告多,有一个牌子上的警告令人发笑:“切勿隔江喊,否则惹麻烦。”
2、在北京
(我、薯伯伯与朝鲜画家在北京的万象台美术馆前的合影。翻拍自《北韩迷宫》)
不过我在北京见到过北韩人,都与薯伯伯有关。第一次是他在四年前的寒冬来,我们除了分享各自见闻,还一起去了庞大帝都不少地方,其中就有位于798艺术区的万寿台美术馆。这是北韩在全世界其他国家办的唯一一家美术馆,由朝鲜党中央宣传部领导。所展示的全是朝鲜“功勋”或“人民”艺术家的绘画,每幅作品哪怕是风景画都有浓浓的宣传画风格,对此我毫不陌生,更因触发对政治洗脑的回忆,顿生几分反感。这里禁止拍照。想跟工作人员聊几句,对方也戒备。美术馆不大,但因观众只有我们显得空旷。出来给广场上的朝鲜象征物千里马雕塑拍照,见一位中年男子在门口吸烟,是之前在馆内布置画作的朝鲜艺术家,我和薯伯伯就扮粉丝上前攀谈,绽放笑容问可否合影,朝鲜艺术家稍有迟疑还是答应了。又热切地问名字,他一下子紧张了,竟回答:“没有名字。”他的中文流利,而这句回话令我痛楚,又有些尴尬,就像是不小心伤害了他。
第二年的寒冬薯伯伯再来。这次我们去了玉流馆,也是朝鲜官方开办的。薯伯伯在《北韩迷宫》里对他在一家红色小餐馆吃过的平壤冷面念念不忘,还摘了一段夸赞平壤冷面的朝鲜歌曲,其中唱到“玉流馆是平壤的骄傲”。所以他特意带上刚出版的《北韩迷宫》,在玉流馆门口举起书拍了照。的确我们在这里吃到了美味的冷面。服务员是肤色白皙、动作很轻的年轻女子,当我问起桌上摆着的那本散发着类似中国党刊味道的杂志《今日朝鲜》,她立刻说送给你,就像是兼具政治宣传员的使命,让我想起在中国耳熟能详的一个词:糖衣炮弹。据说这是毛泽东创造的新话,比喻来自敌对势力的腐蚀。看看吧,我这样的当下反应说明了什么?
3、在拉萨
(布达拉宫被“灯光秀”,时间是2018年10月5日。唯色拍摄)
我除了居住北京,也会时常返回拉萨。拉萨是我的家乡,我一天天老去的母亲住在拉萨,而我来到北京已十六年。每年回拉萨住几个月,不只是作为女儿的本分,更是内心的需要。然而这些年,每次回拉萨越来越多麻烦。许多人只因是我的亲戚或朋友,警察就会找上门。我粗略算过,仅拉萨就有四五十人被“喝茶”【2】,待遇轻重不一,但都足以被震慑,不得不与我疏远或划清界限。
最先是2008年8月,我原本打算在拉萨住半年,结果只住了七天便像逃走似的匆匆离去,是因为第五天,一群警察闯入母亲家搜查我的房间,还将我带往某座没有挂牌的小楼长达八个小时,包括讯问、笔录、拍照等。那次遭遇与那年3月遍及全藏地的抗议有关,因为我记录并发布了当时的诸多事件,引起外界及研究者的关注,令当局不满。也因此,那次遭遇留下相当暗黑的心理阴影,至今挥之不去。然而久居异乡,我还是抑制不住这样的愿望:与母亲在一起,与故乡的一切在一起。
但回到拉萨,不但面临严密的监控,朋友也越来越少,当然我满怀歉意地理解。事实上,只有几个朋友敢与我来往,其中就有在拉萨开风转咖啡馆的薯伯伯,尽管他也因为我被“喝茶”过,且不止一次。我和他一起绕着帕廓磕长头,绕着布达拉宫磕长头。我和他还有另一位挚友,我们一起去周边的小寺朝拜,一起在藏历“萨嘎达瓦”佛月绕大半个拉萨转经……想起前年在拉萨的那些日子,我们三人围聚在我家距离色拉寺不远的阳台上,望着夜空下像布景一样被灯火照耀的布达拉宫,也被夜空下那个状如望远镜的公安局信息大厦就像“老大哥在看着你”【3】,在共产极权下的苏联度过战战兢兢的一生却创作出不朽音乐的肖斯塔科维奇的华尔兹乐声中,在红酒与麻辣火锅制造的似乎可以安享正常生活的气氛中,我们举起酒杯,互道“扎西德勒”【4】,就如同彼此鼓励要勇敢地面对一切。
* * *
(薯伯伯和他在拉萨的风转咖啡馆。转自网络)
写到这里,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觉得我是那种一直都生活在北韩的人,这与薯伯伯有所不同。我也曾在文章中写过“今日西藏,明日香港”或“今日香港,昨日西藏”,但内心以为香港要变成西藏这样还是会很久,久到我此生不一定看得到,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快看到了。2014年秋天香港发生“雨伞运动”,我在拉萨的夜里听《撑起雨伞》这首歌听得泪流。就像去年至今听《愿荣光归香港》这首歌听得泪流。我这个从来没去过香港的人,这近一年来,甚至能大概看懂脸书上简单的粤语对话。我写诗:“为被夺走的自由坠亡,无数同城同命的人赶来/献上一枝枝向日葵,仍要怒放的向日葵”“一天天地/愈来愈悲痛//当无辜的青年被害/我的每个细胞都疼”“陷入丧失一切的此地/并陷入莫测的时光//我已经尽力地沉默了/已经尽心地祈祷了//但一见到勇武的身影/仍会热泪盈眶”……
正如这篇文章的标题,事实上,当“老大哥在看着你”,越来越逼近地看着你,这个世界上会越来越多互为镜像的地方与人。某个隐喻正在变成现实,或者已经变成现实。北京,拉萨,香港,难道不是平壤的某一面吗?就像那个叫万花筒的光学玩具,令人着迷在于玩的时候,你可以掌控它,让它随着你手的转动而变化出各种图景,幻现万千世界。这种掌控的乐趣,这种绚烂的假象——互为镜像,却趋同一,而非多元——你如果以为是真实,只要使劲一扔,就会一地粉碎。
然而,然而,我热爱的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5】里的一段话给予我希望,转载于此,与薯伯伯及薯伯伯的读者分享并互勉:“搜寻尚可依稀见到的幸福欢乐的踪迹,测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我还有一个具体的希望,是如今已经很难像以前那样轻松去往拉萨的薯伯伯,前不久在香港家中透过网络对我说:“愿有一天,我们能够自由地,一起去转神山冈仁波齐!”我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重复了这句话。是的,真心希望这个约定,早日实现。
2020/6/8,于北京
注释:
【1】“同志加兄弟”:共产党国家之间的相互指称,据说源于越南共产党领袖胡志明给毛泽东的赠诗“越中情谊深,同志加兄弟”。
【2】“喝茶”:指被警察传讯,是当今中国的一种隐语。
【3】引自(英)乔治·奥威尔《1984》,董乐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4】扎西德勒:藏语,祝福辞,吉祥如意。
【5】引自(意)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张宓译,译林出版社。
(本文为自由亚洲藏语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