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3日星期四

王力雄评1951年藏中《十七条协议》(旧文两篇)



图为2009年3月在北京民族文化宫“西藏民主改革50年”展览上,关于1951年5月23日签订“十七条协议”的雕塑。我当时拍的。而此协议签订已六十八周年。
以下两篇文章,选自王力雄文库http://wlx.sowiki.net
如何看待十七条协议

王力雄


对半个世纪前签订的《十七条协议》,中国政府和西藏流亡者的看法完全不同。中国政府目前正在举行规模宏大的纪念活动,西藏流亡者则普遍认为十七条协议的签订没有合法性。对此应该怎么看?

我认为,虽然十七条协议的确是在军事威胁下签订的,但不能因此断定不合法,因为历史上和国际上很多重要协议同样是战争的结果,都在得到执行。但是十七条协议的合法性还需要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作为一个由双方签订的协议,需要对协议进行完整的实施,而不能只实施部份条款,不实施另外的条款。十七条协议中关于西藏制度不变、达赖地位不变、不强迫西藏改革、维护西藏宗教等条款,从1959年3月的拉萨事件后就不再实施,而这种改变没有得到签署协议的另一方──达赖喇嘛和西藏地方政府的同意。在这种情况下,十七条协议应该被认为已经终止。

然而十七条协议对中国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在中国与西藏改变原本以“礼”维系的东方式关系、接受以“法”建构的主权关系之后,西藏方面第一次正式承认西藏属于中国,是唯一的有法律效力的文本。如果十七条协议终止,其中的西藏属于中国的承诺也就随之变为无效。

这一点是“西藏问题”之所以存在的基础,国际社会对流亡西藏的支持,根源也可以追溯到这里。因此,解决西藏问题,最佳途径莫过于中国与西藏重新签订一个确定西藏归属中国的协议。

目前,能够被绝大多数藏人共同听从的唯有达赖喇嘛,除此没有人可以整合已被严重分化的藏民族,国际社会普遍承认达赖喇嘛是藏民族的代表,因此他具有足够的权威性。同时有利的因素在于,达赖喇嘛多次表示西藏可以留在中国。如果能够达成一份达赖喇嘛签署的法律文件,承认中国对西藏的主权,那么无论藏人还是国际社会,从此对西藏属于中国的事实就无从质疑,西藏独立的诉求也就失去根据,占中国四分之一面积的领土从此也将不再有合法性方面的争执。

中国政府应该抓紧十四世达赖喇嘛健在的时候签下这样一个协议,达赖喇嘛一旦去世,机会就可能失不再来。因为在西藏是否归属中国的问题上,除了达赖喇嘛,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服整个藏民族。

目前中国政府之所以拒绝与达赖喇嘛谈判,原因在于达赖喇嘛不是无条件地同意西藏留在中国。作为交换,他要求中国方面给整个藏区以高度自治。其实,只要西藏主权能够保证,藏区怎样划分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西藏高度自治则可以减轻中央政府的负担。邓小平对解决西藏问题的说法是“除了独立,什么都可以谈”,达赖喇嘛则明确表示了不寻求独立,因此,双方在根本立场上已经是一致的,那么现在该做的就是开始谈判。因为只有谈,分歧才能开始接近,问题才能得到解决。这是符合中国人民和西藏人民的共同利益的。

2001年5月26日
(本文为RFA藏语节目,转载请注明。http://wlx.sowiki.net/?action=show&id=26

十七条协议是否还有效

王力雄


有人对《我和平汪先生的共同心愿》一文提出质疑,认为1951年的“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条协议”已经解决了西藏归属问题,因此中国政府不需要和达赖喇嘛再达成协议。

的确,当年的“十七条协议”有西藏谈判代表签字,也有达赖喇嘛正式批准协议的电报,虽然是在中国军事威胁下签订,但国际上很多重要协议同样是战争结果,都在得到执行。“十七条协议”是否有效,并非从这个角度论。

从法理而言,一个由双方签订的协议,只有在协议得到完整实施时,才能被认为协议成立并且合法。如果实施不完整,只实施协议的部份条款,不实施协议的另外条款,协议便等于是无效的。

把“十七条协议”的每一条用一句话概括,分别如下:
一、西藏属于中国;
二、西藏同意解放军进藏;
三、西藏自治;
四、西藏现行制度、达赖和各级官员的地位不变;
五和六、恢复班禅地位;
七、维护西藏宗教;
八、藏军改编为解放军;
九、发展西藏教育;
十、改善西藏人民生活;
十一、中国不强迫西藏改革;
十二、对西藏官员不究既往;
十三、进藏解放军遵守军纪;
十四、中国掌管西藏外交;
十五、中国在西藏设立军政委员会和军区司令部;
十六、中国担负其在西藏所需的经费;
十七、协议于签字盖章后立即生效。

从1959年3月的拉萨事件之后,以上协议中有关西藏自治、西藏制度不变、维护西藏宗教、不强迫西藏改革、对西藏官员不究既往等条款就停止实施,甚至反其道而行,那种改变却没有得到签署协议的另一方──达赖喇嘛及西藏地方政府的同意,因此从法理角度,“十七条协议”相当于被废止。

“十七条协议”是历史上西藏方面正式承认西藏属于中国的唯一文本。随着“十七条协议”废止,其中西藏属于中国的条款也同时废止,那么在西藏归属中国的问题上,就面临了合法性方面的空白。

“西藏问题”之所以存在,这一点是根源,国际社会对流亡西藏的支持,基础也在这里。因此我才提出,解决西藏问题,最佳途径莫过于中国政府与达赖喇嘛重新签订协议,确定西藏归属中国的法律根据。

那种认为西藏已在中国之手,是否有法律根据并不重要的看法是短视的,因为西藏问题的考验不在平时,而是在历史关头。身为世界两霸之一的前苏联比今天中国更强,却能在一夜间四分五裂。至今没有进行政治改革的中国,未来难以避免转型的震荡,如果那时西藏归属仍然没有法律根据,当年蒙古独立的历史就并非没有可能重演。

2005-5-19
(本文为RFA藏语节目,转载请注明。http://wlx.sowiki.net/?action=show&id=53

How Should We View Seventeen-Point Agreement

Written by Wang Lixiong

Translated by Ogyen

The Chinese government and Tibetan exiles hold different views on the “Seventeen-Point Agreement” signed half a century ago. The Chinese government is currently holding large-scale celebrations while the Tibetan exiles repudiate the agreement for its being illegitimate. Then how should we view the agreement?

According to me, though the agreement was signed under threat and force, illegitimacy cannot be established just because of this as many international agreements signed and implemented in the history were also consequences of wars. However, legitimacy of the Seventeen-Point Agreement also needs to be looked at from another angle --- being an agreement signed by both the sides, there had to be complete implementation of the entire agreement but not just parts of it. Terms like no change to the earlier Tibetan systems, Dalai Lama retaining his position, no forced reforms in Tibet, protection of Tibet's religion etc, in the agreement were no more implemented since the Lhasa Uprising in March 1959, and these violations did not get consent from the other side of the agreement --- the Dalai Lama and local Tibetan government. Therefore, the Seventeen-Point Agreement should, just because of this, be considered terminated ever since.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agreement to China is that the agreement, for the first time, after accepting China’s sovereign relation with Tibet bound by "law" from the earlier eastern type of relation based on “courtesy”, Tibet officially agreed to be a part of China, which became the only document with legal effect. With the termination of the agreement, terms of Tibet belonging to China in the agreement also cease to be valid.

This is the basis of the existing “Tibet Issue” and where international support for the exile Tibet can be traced to. So the best way to resolve the Tibet issue is to sign a new agreement with Tibet that confirms Tibet belonging to China.

So far, Dalai Lama is the only person majority of Tibetans can comply with and nobody can integrate the seriously divided Tibetan people apart from him.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generally recognizes the Dalai Lama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Tibetan people and so he has sufficient authority. Meanwhile, the beneficial factor is that the Dalai Lama expressed many times his willingness to be a part of China. If a legal document accepting China’s sovereignty over Tibet can be signed with the Dalai Lama, since then there would be no doubt over Tibet belonging to China by the Tibetans and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and thus there would be no ground for the pursuit of Tibetan independence that would finally end the legal dispute over one-fourth of China’s territory.

The Chinese government should embrace this golden opportunity to sign such an agreement while the Dalai Lama is still alive, such opportunities will be lost forever after the Dalai Lama since only he can convince the entire Tibetan people over the issue of whether Tibet belonging to China or not.

China’s rejecting negotiations with the Dalai Lama is because the Dalai Lama does not agree Tibet to stay under China without conditions but demands genuine autonomy for the entire Tibetan regions in exchange. Actually when China's sovereignty over Tibet is guaranteed, how to divide Tibet would just be a technical issue and this genuine autonomy would reduce administrative burdens of the central government. Deng Xiaoping said of the Tibetan issue, "Anything can be discussed except independence", and the Dalai Lama clearly said that he would not pursue independence, thus the fundamental positions of both the sides are already consistent and so what should be done now is to start sincere negotiations. Because only through dialogues, differences can be minimized and problems can be resolved. 

On May 23, 2011

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补充二:一些过去的访谈摘记)




在火灾发生两个月后,我回到拉萨,来到大昭寺,在庭院朝着往昔尊者达赖喇嘛下榻的甚穹殿和金顶之一,拍摄了这张照片。


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补充二:一些过去的访谈摘记)


唯色

正如法国作家布朗肖在《灾异的书写》中所说:“很多碎片记录了灾异的痕迹”,从2000年起,我依凭我父亲拍摄的西藏文革照片——其中多幅照片记录了1966824日,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运动中,大昭寺惨遭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破坏,遍地狼藉的场景——做了有关西藏文革的调查与采访,七十多位受访者的口述有不少涉及大昭寺,且容我略作整理及概述如下:

在“破四旧”之后,即19668月被砸至1967年以前,遭受重创的大昭寺被设为红卫兵破四旧成果展览办公室,全拉萨在破四旧时收缴的部分四旧集中于此,由拉萨市公安局局长带领工作组在此驻扎数月,寺院里的经版、经书、唐卡等成为做饭烧茶的燃料。一个出家僧侣也没有了。

19676月,西藏军区派一个连的兵力进驻大昭寺,原西藏军区司令员陈明义在多年后的回忆文章中称对该寺重要佛像实施了严密的保护,事实上,除了身上所有装饰被掠、且被红卫兵用镐头砍过左腿并留下一个洞穴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塑像,及一两尊塑像幸存,其余的,凡是金属佛像、金属法器、金属供具、唐卡器皿等等皆被军队运走,凡是泥塑佛像或被砸烂,或被倒入拉萨河中。

大昭寺的一位老僧说:“文革中,一楼据说只有觉衮顿拉康(释迦牟尼佛殿)的几尊像还在,土莫拉康(松赞干布法王殿)的塑像还在,其余的都被砸了。觉衮顿拉康里面的几个佛像虽然是过去的。但觉沃佛身上和脸上的金粉都被刮掉了,身上的所有装饰也都没了。所幸的是,觉沃佛头上的华盖是纯金做的,但因为被香火熏得很黑,没人认得出是纯金,所以就没被拿走。后来被住在那里的拉萨市政协放在办公室里,在大昭寺正式对外开放时重新送回,在这之前刷洗过,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才知道是纯金做的。……大经堂里面的强巴佛也被砸了。古汝仁波切(莲花生大士)像也是后修的。转经路上的卓玛拉康(度母殿)也被砸了。……二楼上,据说只有松赞干布殿里的松赞干布塑像是过去的,其他几尊都是新塑的,包括文成公主。另外,这个殿里的青稞酒壶有上千年的历史,不知怎么弄到了罗布林卡文管会那儿,后来听说班钦仁波切第一次回来时,打听到这酒壶后就要了回来。”

不知军队驻扎时间有多长,但在1969年以前,大昭寺先是成为两大造反派之一大联指的据点之一,后又成为另一个造反派造总的主要据点,其广播站就设在三楼日光殿一侧临街的屋子里,数十名造总成员住在寺内。这期间,大昭寺继续遭到破坏。由于该广播站的宣传攻势很猛,196867日,遭到支持大联指的解放军冲进大昭寺开枪射杀,12位藏族红卫兵被打死,伤者更多。在大昭寺发生的血案令拉萨哗然,震动了北京,毛泽东和林彪均对此作出批示,批评军队“支一派压一派”。

1969年至1970年代初,大昭寺被拉萨警备区司令部占据。一层数十间佛殿包括土几拉康(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佛殿)成了猪圈,臭气熏天的猪到处乱拱乱叫。如今僧众举行法会的大经堂及供放莲花生塑像之处,是军人的厨房。释迦牟尼佛殿没有改成猪圈,毫无任何装饰且遭受创击的觉沃佛像,盘坐在漆黑的佛殿深处静默无言。二层的数十间佛殿则成了军人宿舍。一位当时送猪饲料的居民说:他们把大经堂的一角辟成茅厕,我们可以看见他们把尿撒在地上;大昭寺的另外一部分成了牲畜屠宰场。一位当年的红卫兵也说:大昭寺除了被当作猪圈,还作过屠宰场,当兵的在里面杀猪拔毛。”

1970年代初期,大昭寺被改成拉萨市委第二招待所。拉萨人称其为招待玛波,意思是红色招待所。许多殿堂又都改成了招待所的房间,一层和二层那些佛殿的门框上都写着房间号码。墙上的壁画被烧茶、烧水的火苗和水汽熏得破损不堪。投宿者有男有女,有干部也有乡下人,有藏人、汉人也有别的民族。服务员有男也有女,多为藏人,没有一个僧人。大昭寺的一位老僧说:那时在觉康上面的金顶那里,曾经盖过一个厕所。在护法神班丹拉姆(即白拉白东玛与白拉姆)塑像那里,用木板隔了男女两个厕所,是招待所的厕所。护法神的塑像早就搬出去给砸了。

当时,拉萨市委还在大昭寺的大经堂内召开会议。前院的庭院“金戈”一度是放映革命影片的露天电影院。僧舍被设成拉萨市政协的办公室和宿舍。

1972年,曾在文革初指示打庙宇,破喇嘛制度,这都很好……考虑保留几所大庙的周恩来,在接见西藏军政官员时说随着中美关系的改善和中日建交,全国将采取有领导的开放,西藏也不例外。据说与中国交好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打算访问拉萨,朝拜大昭寺。于是批示修复大昭寺。在经历了文革批斗的71岁的德木仁波切的指导下,依凭五世达赖喇嘛著述的有关大昭寺佛像目录的记载,众多的传统工匠及画师夜以继日地边回忆边修复。

1974年,修复大昭寺的初期工程完成。然后从靠近拉萨市公安局的一个仓库,那里堆放着从很多寺院没收的佛像,从中挑选了不少佛像送到大昭寺,重新装藏、修补。又从色拉寺、甘丹寺和哲蚌寺调过来一些老僧。当时拉萨流传一句话:“拉的确凉,规尼北依拉。”拉的意思是佛,规尼的意思是管理寺庙的香火僧,北依拉是对回族的称呼,而的确凉既不是纯的毛料,也不是纯的棉布,用以比喻不纯的东西。这句话的意思是,佛像不是原本的佛像,而管理寺庙的人是外道。

逐渐地,被当作四旧砸过的大昭寺又允许香火缭绕,祈祷回响。法国记者董尼德在1985年获准访问拉萨时,面对大昭寺里崭新的菩萨塑像及刚完成的壁画感到震惊与不安,认为自己就像是置身在歌剧院的舞台布景里似的。仓卒地整建、翻新、维修的结果,只是把几乎毁灭一种文化的政治风暴所造成的破坏情景,加上愈描愈黑的注解而已。但无论如何,堪称幸事的是,广大佛教信徒重又见到了劫后余生的觉沃佛那悲悯众生的微笑。

一位曾入狱七年、劳动改造十三年,直至1981年才回到大昭寺的老僧图登仁青(现已去世数年),在20033月的一天含着热泪对我说:


“文革结束后,重新修复的寺院再次开放。经过了那么多年不准信仰宗教的岁月,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进过大昭寺了,所以来朝佛的人特别多。当时还向信徒售票,就在今天信徒磕长头的大门口还架着栏杆,每天只卖两千张票,每张票一毛钱,所以很多人从夜里就开始排队,常常排队一晚上,睡觉就睡在地上。那时候大昭寺整天开放,天黑了,如果不赶紧关门的话,还会有很多人进去朝佛。可怜啊,那么多的藏人,已经有那么多年没朝拜过大昭寺,没朝见过觉仁波切了。很多人都哭。边哭边说,想不到这一生还能有机会见到觉仁波切,没想到啊,还会有这么一天。后来班钦仁波切(十世班禅喇嘛)回到拉萨,在大昭寺举办法会给信徒摩顶时,排队的人都排到了邮电大楼那里,有几公里长。有一个人还被挤死了。信徒是那么多,突然间,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不光是老人,还有很多年轻人,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候不敢想象的,就像是被堤坝拦住的大水一下子冲出来了……有很多人,过去是积极分子,现在变成了很虔诚的信徒,这样的人很多。他们也到大昭寺来朝佛。从佛教角度来讲,这是忏悔,这很好。只要是出于真诚,这么做,也许是可以抵消他们当年所犯下的过错的。很多人当年都是无知,无明啊。

默朗钦莫(祈愿大法会)在八十年代恢复了,但也只是办过三次,198719881989年,然后就取消了,再也没有举办了。19893月份那次发生的事件,正是祈愿大法会期间,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念经,就被那些军人带去派出所。他们用电棒打我,还打了很多僧人……

“从我个人来讲,没有什么太多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宗教信仰自由。”

(写于20082月的长篇文章《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连载结束)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

2019年5月16日星期四

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补充一:一些过去所写的片断)


供奉于拉萨大昭寺主殿的觉沃佛像,佛祖释迦牟尼等身像,至为神圣。2007年2月藏历新年唯色拍摄。

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补充一:一些过去所写的片断)


唯色

其实多年前,1990年代后期,我专门写过大昭寺的导游解说词那样的文章。当时眼看着游客越来越多,不懂规矩,而导游张嘴乱说,大昭寺的僧人建议我写一篇讲解文字。那个夏天及秋天,僧人带着我,每个佛殿进,每尊佛像拜,历史上的事情,现实中的细节……那时我还没有电脑,用笔密密麻麻地写在A4纸上七八页。誊抄了两份,一份给了僧人,一份给了做旅游的朋友。还改成了散文《圣地中的圣地》和《帕廓街:喧哗的孤岛》,收入了2003年出版的《西藏笔记》(后被禁)一书。

其中,《圣地中的圣地》里这样写道:

可以说,大昭寺的历史即拉萨的历史。据史书记载,拉萨原是名为“吉雪卧塘”的大片沼泽地,中央有一湖泊,人烟稀少,野物很多。公元七世纪初,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藏王、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年方十三,即被拥立为王,从此致力于统一吐蕃的宏图大业。松赞干布是何等大智大勇的一代天骄!他迅捷地平定内乱,兼并邻近诸邦,继而为远离旧臣势力的牵制和威胁,凭藉“吉雪卧塘”周围三山对峙、攻守皆宜的战略要势,毅然将首都由雅砻河谷迁往“吉雪卧塘”,并在布达拉山巅建宫筑殿,西藏历史上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由此诞生。

……西藏人基于宗教的形象思维无以复加,甚至在史书中也流露无遗。比如研究吐蕃历史的重要佐证资料《西藏王统记》,就记载了不少如今读来犹如演义的传说种种。其中说到赞普松赞干布如何生念要娶二位公主,实在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梦境:见西方尼婆罗土,有王名提婆拉,公主名赤尊,身色萤白而具红润,口出诃利旃檀香气,并能通达一切文史典籍,若迎娶之,则世尊寿八岁之身像并一切大乘佛法,皆可输入吐蕃。……见汉土唐主太宗之女公主,身色青翠而具红润,口出青色优婆罗香气,且于一切文史典籍无不通晓,若迎娶之,即世尊寿十二岁之身像并诸一切大乘佛法皆可输入吐蕃也。”

这里所说的两尊世尊身像,一是释迦牟尼不动金刚像,一是释迦牟尼如意之宝像,藏人尊称为“觉阿米觉多吉”和“觉阿释迦牟尼”,据说皆承佛祖在世时亲自开光加持,故珍贵无比,广大信徒无不以今生能够亲见、拜谒之为最大的福报和解脱;松赞干布亦正是为了供奉之,率两位公主修建了两座佛殿,这便是大、小昭寺应运而生的良好缘起。

……如《西藏王统记》所言,觉沃佛像“色如熟金色,两手中一手作结定印,一手压地印,相好庄严。若略睹斯像,即能解除三毒病苦,发起真实诚信,具足一切见、闻、念、触等功德。此像与真实本师无有差别。……蒙佛亲为开光,散花加持。”因此,觉沃佛像自被迎入藏地起,日益为藏人虔信,逐渐成为所有藏人的精神支柱,不仅是大昭寺也是拉萨乃至全藏的魂系之所在。而供奉觉沃佛像的殿堂是整座大昭寺的中心,人们往往在此驻立良久,双手合十默祷,继而伏地膜拜,许多人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这里是那些长途跋涉,甚至用身体丈量漫长的朝圣之路的藏地百姓最终的向往,当他们抬起饱经风霜的头颅凝目仰望时,金光闪闪的觉仁波切正颔首微笑,以无穷的慈悲和智慧加被每一个渴求幸福的生命。为了表达难以言喻的感情,藏地百姓常常自发地筹集金粉,请寺内僧人为佛像敷金上色,以至尽管经历了千年沧桑,觉沃佛仍然散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芒。

而觉沃佛像命运之多桀,再充分不过地演示了佛法所说的无常之理。觉沃佛像其实就是佛法在雪域这块土地上传播、发展、中衰、兴盛的见证。其中,以公元七世纪后期,由信奉旧教的贵族大臣发起的西藏历史上第一次禁佛运动,和公元九世纪中期,由“魔王”郎达玛发起的第二次禁佛运动,对佛教的打击异常沉重,藏地竟有百年之久陷入佛光泯灭的黑暗时期。大昭寺或沦为屠宰场,或遭到严密封闭,日久竟成了“狐狼之窝”,神圣的觉沃佛像则连着两次被埋于地下,蒙受奇耻大辱,整个藏地的恶业之因也由此种下,以后屡屡遭到报应,这便是所有藏人共有的“羯磨”即业力,谁也无法推卸。至于“文革”期间,觉沃佛像再一次为世人凌辱,据说曾被野蛮无知的红卫兵挥镐一劈,至今那跏趺而盘的左腿上刀痕仍在,尚可辨认,这样的果报不可不谓太大,终究定然不爽。

觉沃佛像最为辉煌的时候是在宗喀巴大师的时代。公元1409年,宗喀巴在对大昭寺大规模地修整之后,以稀世之宝供养觉沃佛像,并献上了金制的五佛冠,使觉沃佛像由化身形相成为金碧辉煌的报身形相,象征佛陀在藏人心中永恒不灭的存在。同时,为了纪念释迦佛以神变之法大败六种外道的功德,宗喀巴大师遍召各寺院、各教派的僧众,于藏历正月期间在大昭寺内举行祝福祈愿的法会,前后持续十五天之久,这就是“默朗钦莫”传昭大法会。根据传记所言,当其时,时光仿如静止,全藏都被提升到佛家净土的境界,普天同庆,人人心怀慈悲与智慧。

以后,法会遂成惯例得以沿袭,届时拉萨三大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的数万僧人云集于大昭寺,齐为众生的幸福与世界的和平而祈祷,同时还举行辩经、驱鬼、迎请弥勒绛巴佛等活动。其中的辩经场面甚为壮观,无数畅游于佛学海洋的僧人为了取得象征精神成就的学位,个个全神贯注,辩才无碍,最优秀者可以获得最高等级的佛学学位——“格西拉然巴”。如今,置身于大昭寺空旷却不算巨大的露天庭院,实在难以想象当年数万僧人裹着绛红大氅齐声颂祷的盛况,据说由于人数太多,院内主要安排格鲁派最大之寺——哲蚌寺的僧人就坐,维持秩序的铁棒喇嘛手持权杖,神色威严,令人敬畏;其他僧人则环坐于转经回廊,甚至挤满了二楼同样呈凹字形的露台。达赖喇嘛则从二楼围着金黄纱幔、其上金顶闪耀的日光殿款款而下,端坐在庭院左边的金黄法座上,亲自主持这一年一度的盛大法会。

应该说,大昭寺不仅仅是一座供奉以觉沃佛像为主的众多佛像和圣物,使信徒们虔诚膜拜的殿堂。只要宏观地研究其布局,不难看出,它原来就是佛教中关于宇宙的理想模式——坛城(曼陀罗)——这一密宗义理立体而真实的再现。这为广大的信徒在尘世间营造了一个美好的彼岸世界,犹如慰藉人心的故乡,安息灵魂的归宿,也为远道而来的外地人认识西藏,并触及其精神之所在,提供了一个最直接的现场。

另外,大昭寺曾经还是西藏噶厦政府的所在地。自五世达赖喇嘛建立政教合一的甘丹颇章政权起,噶厦政府的主要机构便设于寺内,主要集中在庭院上方的两层楼周围,有分管财政、税务、粮食、司法、外交等部门。如《雪域境外流亡记》约翰.F.艾夫唐著)所说:“在这些部门的办公室之间,还有比它们更多的佛堂神殿,因此,这些共分为七品的各级官员在处理各项政务时,就总要从香雾缭绕的佛像和虔诚的朝佛香客身边经过。”以后,还有诸如“金瓶掣签”等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活动在这里举行。这表明,由内即外,大昭寺充分体现了西藏的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无法分离的特点。

在大昭寺,我最难忘的是新年之夜。藏人不像汉人有在各自家里守岁的习惯,而是捧着哈达,举着酥油灯,纷纷涌向寺院,向所有的神佛拜年。在拉萨,人们当然聚集在大昭寺内,他们穿着节日盛装,面带喜悦,十分安静地排着长队,许多人就这么通宵达旦地排着,等候着,只为了见到新年里最好的礼物,那就是觉仁波切永恒的微笑……

总之,是因为觉沃佛像而有了大昭寺,因为大昭寺而有了拉萨,故对于藏人来说,拉萨就是大昭寺,或者说,大昭寺使拉萨神泽广被,具有难以言喻的磁石般的吸引力。随着大、小昭寺以及布达拉宫等道场、胜迹的出现,这块曾经名为“吉雪卧塘”的河谷平原,渐渐地被称为“拉萨”,意思是“佛地”,“圣地”。

所以在拉萨,主要的转经活动都是以大昭寺里的觉沃佛像为中心而进行的。主要的转经道有内、中、外三条,内圈即“囊廓”,指的是大昭寺内环列着三百零八个精巧的铜制嘛尼轮的转经道;中圈即“帕廓”,指的是有名的商业街——帕廓街;外圈即“林廓”,指的是包括大昭寺、药王山、布达拉宫、小昭寺等几乎环绕大半拉萨城的道路。藏人相信,坚持转经可以积累功德,清除业障。因此转经者往往右手转动转经筒,左手数着念珠,口中诵着真言,沿顺时针方向在各个转经道上周而复始、首尾相接地绕行,形成一道特殊的风景,尤其是在藏历正月新年和四月佛诞节期间,更是转经礼佛的高潮,人如潮水一般涌动着,祈祷之声响彻云霄,那袅袅不绝的桑烟啊,使整个拉萨城沉浸在佛教生活的芬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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