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31日星期日

唯色【旧文】平安夜:爱或不爱西藏的理由

本帖中的图片,是我于2005年12月24日在拉萨拍摄。


【旧文】平安夜:爱或不爱西藏的理由


文/唯色

为了看看拉萨的圣诞气象,我穿过朵森格路,拐到策墨林路,一直走到八廊学。确实,商场和一些卖旅游商品的小店、一些在旅游手册上出现或梦想出现的餐馆和旅社,那橱窗、窗户和门扇上,出现了红扑扑、胖乎乎的圣诞老人的笑脸,出现了提前降落到拉萨的一朵朵雪绒花。但是一群群出现在拉萨老城的各地藏人,虽然穿着花团锦簇的长袍、戴着色彩缤纷的饰物,似乎给洋节日增添了几许气氛,我知道其实是与此无关的。其实也不用我多说,谁都知道每逢冬季,会有许许多多的乡下农户、边远牧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他们心中的圣地来朝佛,我会在后天晚上的帕廓街上看见他们,因为“甘丹安曲”的无数盏酥油灯将照亮他们喜悦的脸。当然我也知道今晚有许多歌厅、酒吧将汇聚拉萨和汉地的许多时尚青年,头戴尖尖的红帽子,彼此祝福圣诞快乐。听说也有带着传教使命的外国人,领着已被感化的年轻藏人,度过这个具有基督教意义的夜晚。

这是平安夜。我来到念酒吧。从北京驾着吉普回到拉萨的王啸,昨晚打电话邀我。开了两年多的酒吧跟它的名字一样简单而别致,黄颜色的墙上比去年夏天又贴了许多彩色的黑白的照片,甘孜地图已经发黄了。还多了一个漂亮女孩,头发上系着像藏獒脖子上的红羊毛项圈一样的发结,后来得知这个重庆女孩已在拉萨待了大半年。王啸的音乐是好听的,不但他自己写的歌儿动听,他收藏的别人的音乐更令人激动。我再次听到了蒙古的呼麦、维吾尔的独塔尔、南非的吟唱。但王啸这次隆重推荐的是拉萨街头的弹唱。他说是他的一个做音乐的朋友,专门在拉萨街头跟着那些卖唱的流浪艺人录制的,有一对来自日喀则乡下的父子,父亲弹六弦琴,儿子用天然的童声唱,那歌声!我如果要对此形容或美化的话,似乎显得矫情,因为这样的歌声其实常常会在转经路上、街边饭馆甚至我家门口听到,我不用见这对父子就能想象得出他们衣衫褴褛的模样,小孩子可能还不时擦着清鼻涕。王啸只能用不断的语气词表示赞叹。还说他的朋友将录制后的歌声稍加混音之后,灌成唱片,在美国卖二十多美元一张,卖了两千张。哈,这可赚了不少,可那些原唱者呢,大概也就“恰阿姆”(甜茶)喝了个饱。

吃了王啸用格尔木的羊肉做的新疆抓饭,实在美味。一起分享的还有王啸的弟弟和一个来过拉萨两次的西安小伙。慢慢地,天色黑了,窗外的路灯照亮飘拂着镶布的八廊学旅馆,一辆辆出租车飞驰而过。对了,王啸的念酒吧没有圣诞老人的白胡子。显得昏暗的黄色灯光使得兑有果汁的伏特加端上了铺着羊毛织物的木桌。慢慢的,人多起来了,都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汉地游客。不,说他们是游客他们肯定不乐意,只有那些跟着导游手中的小旗帜转的人才叫游客,他们岂能与之相提并论?那么,说他们是背包客?还是网上称呼的“驴”?可是在这些人当中,我听说有好多个都是年年来拉萨或者已经住了很久,有一个相貌很平凡的男子干脆在一家公司上班了。那么,说他们是“藏飘”吧,这也是从网上看见的对这些西藏发烧友的称呼。可是王啸不乐意了。他激烈地反对,坚决要把自己放在什么什么“飘”之外,他认为所谓的“飘”指的是没有生活的方向,而他自己是为了找到生活的地方才来到拉萨,所以他在拉萨并不“飘”,恰恰是“飘”的相反。

三三两两坐在一块儿的男男女女都很年轻,说着北方口音或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穿着专业的户外服装或者西藏风格的外套,披挂着西藏饰物、念珠和MP3之类的设备,有的带着笔记本电脑。更有意思的是,好几个女孩还抱着小狗,说是在拉萨买的,有一只圆滚滚的小黑狗名叫“敏杜”(没有),它的娇滴滴的女主人老是娇滴滴地叫着“敏杜、敏杜”。王啸的女友说,那我们才买的猫咪叫什么呢?西安小伙说,叫“咕唧”(表示哀求)吧。念酒吧的老鼠太多了,王啸忿忿地说,居然咬坏了价值两万元的音响,实在可恨,所以特意去太阳岛的宠物市场买回一只猫。而这只长得像小豹的猫果然不负主人之望,就在我们议论它的时候,听见了老鼠的惨叫。

我很想了解他们对西藏的感受,于是我听到了在我意料之中或者出乎我意料的各种感慨。

西安小伙说,我第一次来西藏时,用二十多天在西藏的北部旅行,走了……(他念了一堆地名);第二次在拉萨待了一周;这次可能待半年,也可能待一两个月,我已经把工作辞了。你问我为什么喜欢西藏?不光是因为西藏的山水,还有西藏的人。那天我试穿一件藏式的羊皮袄,结果那皮袄上的毛粘在我的抓绒衣上,卖皮袄的阿佳就往自己的手心上吐口水,帮我捋衣服上的羊毛,我特别感动,她的动作很自然,根本不是出于推销她的皮袄,这在内地哪能看到?西藏人还是保存着很多美好的人性。

山东青年是头一回到拉萨,他说我很失望,没来西藏之前,从影视上看见西藏的风景那么美,看见西藏人都信佛好像很善良,可是我今天从布达拉宫下来,几个藏民围上来让我买首饰,硬是塞到我的手里和口袋里,我不想买因为挺贵的,有一个藏民就给了我胸口一拳,简直把我气坏了,也飞起一脚踢了他,结果那些藏民全要打我的样子,幸亏我抓了两个石头才跑掉了,没想到藏民这么坏,我真的太失望了。

有一个搞摄影的男子倒是很干脆地对我说,你想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一次次地来西藏?他们全都是因为回不去了。很多人第一次来过西藏就会再来,这就跟中了毒一样。反而回到自己的家里别扭,即使是亲生老子,看着也觉得俗,觉得内地只是做事的地方,但不是做人的地方,只好又来西藏。可是西藏呢?你待久了才会发现,西藏其实是个虚头把脑的地方,既做不了事,也做不了人,但你已经中毒了,你回不去了,只好在西藏混日子。所以在西藏有这么三种人最多:失意的人,失恋的人,失业的人,全都是失败的人。

西安小伙不同意,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可是有一个戴尼泊尔毛线帽的北京小伙弹着王啸的吉他在唱歌,把他的声音盖下去了。我只听清他复述的一句话,据说是十八世纪的一位神父还是哲学家所说的——“我们所毕生追求的,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王啸起身,重又放那张流浪艺人在拉萨街头弹唱的唱片,激动地说,是啊,我毕生追求的,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听听,没有任何障碍,没有任何障碍,我就是想过一种没有障碍的生活!

这时,围坐在另外几张桌上的男孩女孩嘻嘻哈哈地跑出门外,嘻嘻哈哈地燃放起烟花鞭炮。蓦然间,一朵朵好看的烟花怒放着,渲染着平安夜的气氛,而八廊学旅馆的一扇扇飘拂着镶布的藏式窗户在明明灭灭之间,怎么让我感觉那么地酷似舞台布景?这是在哪里?拉萨吗?我想起了前些时日去过的丽江,想起了在丽江的一个酒吧见到的人们,他们都是异乡人,他们都是回不去的异乡人,他们都是与丽江本身毫无关系的异乡人。是的,如果此时有那些朝佛的藏人,从原本静悄悄的拉萨街上经过,突然看见怒放的烟花中闪现的念酒吧,会不会觉得是两个世界?而我,似乎在这时才想起,再过一夜,就是西藏的“燃灯节”——“甘丹安曲”,那是属于藏人的。

20051224,拉萨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eise-12242017111605.html

2017年12月26日星期二

岁末阿坝那献祭之火,那献祭之火……

12月23日自焚抗议的阿坝县自焚藏人贡贝及其自焚现场.(转自RFA)

岁末阿坝那献祭之火,那献祭之火……

今年早些时候,我写过一篇记录文字:《“你看不见这个火……”——记三个月里的4位自焚藏人》,其中写道:“‘你看不见这个火’。这在地下烧着的火。表面上,人们都看不见,都以为火灭了。但火还在燃烧着。图伯特的暗火一直燃烧着,并没有熄灭,只是世人装作看不见。”

十几天前,我继续写了一篇记录文字:《补记今年自焚的七位藏人中的后三位》。然而,字迹未干,余音未了,在图伯特地图上献祭之火尤其密集的阿坝,又一位藏人如同一把燃烧的火炬,以极其明耀的焰光,照亮了暗黑天色。从不及五六秒的视频可见,这被升腾的火焰紧紧裹住的身体,竟镇定地移动着,目击者(一个妇人)急切的祈求清晰可闻:“祈请尊者达赖喇嘛护佑他吧!”

我曾在《故乡的火焰》一诗里写过:“火焰若明若暗,这是我受限的视角所致。/若在近处,无法靠近,那景象会令人心碎。”“我低头记录着忽起忽灭的火焰。/一朵,一朵,一百五十二朵还不止!/但万籁俱寂,‘蘸上墨水禁不住哭泣!’ /却又似乎望见:灰烬中,重生的灵魂美丽无比。”

那么,作为一名记录者,作为一名除了记录无以表达的记录者,再一次,也多么希望是最后一次,如是记录:

12月23日,星期六傍晚六点,在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县城,一个名叫贡贝的牧民,年约三十,点火自焚。被警察灭火,带往医院,但伤重不治,于翌日凌晨牺牲。

自焚者的遗体被当局火化,家人领到骨灰,父亲却被拘押。

贡贝是阿坝县贾柯河牧场人,原为格尔登寺僧人,后还俗成婚,住在妻子格桑拉姆家中。他的父亲名杰嘉,母亲名赤朵,还有五个兄弟姊妹。

贡贝自焚牺牲后,阿坝县城的藏人为表敬意及哀悼,几天来关闭店面不营业,并去寺院为牺牲者供灯祈祷,而寺院超度祈福的法会也在进行中。就在此地,就在阿坝县,已有四十位藏人男女,僧尼、学生和牧民,以身浴火。

从2009年2月27日至2017年12月23日,在境内藏地有151位藏人自焚,在境外有8位流亡藏人自焚,共159位藏人自焚,包括26位女性。其中,我们所知道的,已有136人牺牲,包括境内藏地130人,境外6人。

今年即2017年,从3月至今,有八位藏人自焚,牺牲。3月1起,4月1起,5月两起,7月两起,11月1起,12月1起。

他们的名字是:

白玛坚参(Pema Gyaltsen),24岁,康区新龙县农牧民,生死不明;
旺久次旦(Wangchuk Tseten),30岁,康区新龙县农牧民,生死不明;
恰多嘉(Chagdor kyab),16岁,安多夏河县中学生,牺牲;
嘉央洛赛(Jamyang Losal),22岁,安多尖扎县僧人,牺牲;
丹增曲英(Tenzin Choeying),19岁,印度瓦拉纳西西藏研究中央大学学生,牺牲;
巴桑顿珠(Pasang Dhondup),49岁,印度达兰萨拉西藏文化保存中心工作人员,牺牲;
丹噶(Tenga),63岁,康区甘孜县僧人,牺牲;
贡贝(kunbey),30岁,安多阿坝县牧民,牺牲。

嗡嘛呢叭咪吽 ཨོཾ་མ་ཎི་པདྨེ་ཧཱུཾ། ……

2017年12月24日星期日

唯色RFA博客:正午的黑暗


正午的黑暗


唯色

走过一排大型标语牌
似乎挡住了寒风
不由得放慢脚步,贪恋些微的暖
红色的中文闪着刺目寒光
笼罩着几个骑共享单车的无忧青年
你咳嗽,像是仍不习惯雾霾
然而今年冬天确有一些改观
那是行政性制裁的效果
接着又聊电影,你突然说:
“那个盖世太保据说是个诗人”
我吓了一跳,半晌缓过神来:
“诗人与盖世太保之间
怎能划等号?诗人再无聊
也不致沦为盖世太保
那不是人格分裂的问题
也与饭碗无关”
我反驳,竟莫名地有了哭腔
无语片刻,又喃喃说起其中细节:
“他能做到毫无内疚地写诗吗?
当另一个诗人,在饱含热泪的逃亡中
束手就擒,在从此见不到儿女
长大的岁月中独自老去……”
好在天色骤然变暗
就像是可以模糊诗人的真相
或者混淆你我的身份
不禁裹紧了外套,凛冬已至
要藏好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2017-12-18


2017年12月13日星期三

唯色:补记今年自焚的七位藏人中的后三位

2017年7月至11月自焚抗议的三位藏人,两位是在印度的流亡藏人,丹增曲英(下图左)和巴桑顿珠(下图右),一位是在图伯特境内的康区藏人丹噶(上图)。

补记今年自焚的七位藏人中的后三位

今年即2017年,从3月至今,有七位藏人自焚,牺牲。

也因此,从2009年2月27日至2017年11月26日,在境内藏地有150位藏人自焚,在境外有8位流亡藏人自焚,共158位藏人自焚,包括26位女性。其中,我们所知道的,已有135人牺牲,包括境内藏地129人,境外6人。

时间上,3月1起,4月1起,5月两起,7月两起,11月1起。

地域上,发生在图伯特境内的康区和安多地区,及图伯特境外的印度流亡藏人社区:康区娘绒(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新龙县)1起,康区甘孜(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甘孜县)2起,安多桑曲(今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1起,安多尖扎(今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1起,印度北方邦瓦拉纳西的西藏研究大学1起,印度北部达兰萨拉1起。

3月至5月的四位自焚藏人的讯息,我做过记录并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5222017112352.html。他们都是图伯特境内的藏人,包括一位僧人,一位中学生,两位农牧民。都是男性。年龄最大的30岁,最小的16岁。他们的名字是:白玛坚参(Pema Gyaltsen),24岁,农牧民,生死不明;旺久次旦(Wangchuk Tseten),30岁,农牧民,生死不明;恰多嘉(Chagdor kyab),16岁,中学生,牺牲;嘉央洛赛(Jamyang Losal),22岁,僧人,牺牲。

这四位自焚藏人,有两人的生前照片传出,有一人的自焚现场照片及很短的视频传出。没有遗言、遗书传出。已知当地多位藏人遭拘捕。当局发出警告,凡通过微信等向境外发送自焚讯息、图片和视频,将至少处以十五年有期徒刑。

7月至11月的三位自焚藏人,有两位是在印度的流亡藏人:丹增曲英(Tenzin Choeying),19岁,大学生,牺牲;巴桑顿珠(Pasang Dhondup),49岁,工作人员,牺牲。一位是在图伯特境内的康区藏人,丹噶(Tenga),63岁,僧人,牺牲。

以下是依据媒体报道,所整理的这三位自焚藏人的讯息:


1、丹增曲英(Tenzin Choeying)

印度瓦拉纳西西藏研究中央大学(Central University for Tibetan Studies)学生,西藏青年会会员,19岁。

2017年7月14日早上九点多,在校园内,丹增曲英高呼“西藏胜利”、“西藏要自由”,点燃易燃油而自焚,随即被目睹学生扑灭火焰,并将他送往医院。7月21日因伤势过重在新德里不治身亡。

在救治期间,丹增曲英透过视频表示:“我点燃自己全身,纯粹是为了西藏……我是为了西藏而自焚。”他在自焚前写给友人的遗书中说:“我(自焚)身体不仅为了西藏自由事业,同时也是为了年轻一代藏人更加重视藏民族的语言和文化。”他还对前来医院探望他的西藏青年会理事代表说:“我从小就很想为西藏做点什么,因为西藏被中国政府统治,而现行的高压政策正在摧毁西藏的语言和文化,这也是我进行自焚抗议的另一个原因。”

丹增曲英出生在印度郭里噶西藏难民社区,父亲名克珠,母亲名扎西央宗。他在家中4个兄弟姐妹中最年幼。


2、巴桑顿珠(Pasang Dhondup)

印度北部达兰萨拉罗布林卡西藏文化保存中心木匠部工作人员,49岁。简称顿珠。

2017年7月29日下午三点多,在达兰萨拉大昭寺转经道路旁,巴桑顿珠点燃易燃油而自焚,当场牺牲。据目击者称,当时听到巴桑顿珠呼喊“达赖喇嘛无寿难”、“达赖喇嘛永久住世”。

巴桑顿珠是西藏拉萨市日喀则江孜地区人,曾在达兰萨拉附近苏加村的流亡西藏儿童村(SOS Suja school)分校学习,有十年级毕业证书(相当于初中学历),父亲名意西才仁,母亲名觉纳拉姆。

自焚牺牲前,他在达兰萨拉罗布林卡西藏文化保存中心工作五年多。


3、丹噶(Tenga)

康区甘孜(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甘孜县)僧人,63岁。

2017年11月26日,在甘孜县城街头,丹噶点火自焚,呼喊“西藏要自由”。随即被军警灭火,强行带走,清理并封锁现场。现场目睹者被驱赶。据知丹噶当天身亡,但遗体是否交还家人不知。

丹噶是甘孜县南多乡人,父母已过世,有弟妹三人,家庭经济状况良好。他原为甘孜寺僧人,因身体不好,住寺几年后回家休养。他佛学深厚,关心时事,因向乡村民众教授经文,被称为“喇嘛丹噶”。

丹噶自焚后,当局在甘孜县部署军警,实行严控严防措施。他的家人处于当局监控中。他是甘孜县第3位自焚抗议者。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eise-12122017144922.html

2017年12月11日星期一

王力雄新書《大典》後序

正如出版方——臺灣大塊文化對這本書的介紹:
◎ 網路監控大進化的《一九八四》,極權統治新時代的經典!
◎ 《黃禍》作者王力雄最新政治驚悚小說,以中國目前政治的現實為基底來縱其想像,在緊張情節中帶有現世的提醒。
◎ 極權者的完美統治,網路大數據做到了!
但越嚴密的極權監控,越可能被反噬。最小的縫隙,會造成最大的潰堤。
◎ 身處龐大強國身側的台灣,任何局勢變化都影響我們的生活,政治小說是帶領台灣讀者了解中國複雜政治運作的捷徑。
說明:王力雄《大典》,臺灣大塊文化2017121出版發行,已上架臺灣等地書店及網路書店。如,大塊文化:http://www.locuspublishing.com/Produkt.aspx?bokId=1111R086


王力雄新書《大典》後序

1.

写作新书《大典》期间的王力雄。(艾松拍摄)
讀者也許想知道我為什麼寫這樣一部《大典》,其中沒有希望,沒有出路,沒有英雄,似乎實現了民主,卻與民主運動無關,甚至沒有一個真求民主的人,一切出於私利算計,轉型結果只是換了一種形式和說法,本質照舊。總之,《大典》寫的是小人物、平庸輩、謀利者的世界,由他們的慾望和野心驅使並決定。我以前寫故事不是這樣,即使在《黃禍》的大毀滅中,也是遍地英雄,可歌可泣,結局慘烈,希望仍然萌芽。

我的寫作計劃原本沒有《大典》。從二〇一〇年到二〇一四年,我在寫另一部長篇小說《轉世》,完成了五十萬字初稿,網上連載了十六萬字,但是在二〇一四年中停止連載,出版進程也擱置。原因是我希望政治幻想小說應該起步於社會現實,如同現實主義小說,然後按邏輯推演一步步走向未來,讓讀者不是當做幻想,而如從今日現實走入未來現實,不被聳人聽聞所刺激,而是留下對社會的思考。我希望如此將我的小說與無中生有的幻想區分。

然而在《轉世》接近完成時,四年的寫作時間中現實發生很大變化,原有的小說開端與四年後的現實出現了較大差距。這對我便如房子蓋好後發現房基有錯位一樣不能交工。想按現實的變化修改小說是困難的,因為開端是小說結構和脈絡的基礎,牽一髮動全身,因此擱置下來。

當時我只是想等一等,不清楚該如何解決,是等現實發展再回到原本小說的開端?還是利用小說與現實的脫節引起讀者更豐富的思考?然而現實與小說的差距繼續擴大。到二〇一五年底,我決定另寫一部小說作為《轉世》的補充或修正,即《大典》。

《大典》以今日中國的現實狀況為開端,從這種現實推演的邏輯是悲觀的。但是表達悲觀不是我的目的,不如說相反。若從另一角度反觀——當極權統治日益嚴密,挑戰力量不斷式微,專制似乎日久天長,看不到任何變化可能時,《大典》中的當權者卻那麼不堪一擊,紅色帝國可以被幾個自我盤算的小角色輕易掀翻。《大典》描寫的這種狀況到底是悲觀還是樂觀?很可能又會被認為過於樂觀了。然而凡是符合邏輯推演的,內容可以不同,故事遲早發生,後果也不會相差太遠。只是那種政權變色、統治者換位不意味就是變好,更可能是從一種不好換到了另一種不好,《大典》表現的這一層才是更深的悲觀。

本質上我不是一個悲觀者,至少不甘於悲觀。我把《大典》寫成無希望的反烏托邦,是因為有《轉世》在先。《大典》所缺的樂觀《轉世》都有。寫《大典》是對《轉世》的平衡,可以避免《轉世》被視為過於樂觀。從這個角度,擱置《轉世》寫出《大典》可算壞事變好事。有了《大典》,《轉世》開端與現實的脫節便可以不再視為障礙而是互補,讓我能解除顧慮儘快完成《轉世》並出版。

2.

鞋聯網、夢造儀、電子蜂、神經阻斷劑、攝像頭、大數據、算法、網格化⋯⋯當專制統治有了這些現代科技手段,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係會發生一個根本變化。以往的專制依靠軍隊警察和對武器的壟斷,雖然強大,卻始終有一個軟肋——無法以少制多。統治機器無論怎麼擴大,人數上也比被統治者少很多,因此總有眼看不見、手伸不到之處,百密一疏,或是生長出反叛力量,或是出現導致潰壩的蟻穴,或是生出不穩定的萌芽,最終導致專制垮台。如西方諺語所說,斷了馬蹄釘摔了馬,傷了將軍輸了戰爭,最終亡了國。以往專制的難題在於,它不可能給每個馬蹄釘派上看守的兵,因此便杜絕不了從馬蹄釘導向滅亡的鏈條。

然而若有鞋聯網,給每個馬蹄釘加上SID,提前發現任何斷裂的前兆,或更換,或停跑,或讓將軍換座騎,那麼從馬蹄釘到亡國的鏈條便不再會出現。《大典》中的鞋聯網眼下尚屬幻想,現實中的技術卻無困難。計算機和互聯網時代把人類納入數字狀態,專制者便能利用數字技術實現以少制多。大數據可以捕捉全部痕跡,算法可以發現所有可疑。專制權力人數雖少,計算機的能力卻比人強萬倍。專制權力擁有最強大的科技,以前專制者做不到的,今天的專制者能做到;以前的反抗者能做到的,今天已經做不到。科技不但提供專制手段,也給專制提供物質基礎——現代科技確保不再發生飢餓,且能讓民眾維持小康,歷史上最大的革命動力便會退出舞台。那麼還有什麼能挑戰專制?甚至隨人工智能發展,專制權力不僅能早早預測危機,發現威脅,還能建立起絕對服從且能力超強的機器人警察和軍隊。當專制達到那一步時,還有什麼變革的可能?當一切威脅和危機都能消滅,不變也能地久天長,被絕對權力絕對腐蝕的專制者便絕對不會變。看當今世界的現實,原本的專制統治更加專制,民主轉型的社會也在退向專制,原因之一便是科技專制能讓當權者以少制多。

科技會不會威脅民主可以另做討論,對我們更有現實意義的是專制權力能否因為掌握科技而變成萬年鐵桶江山。《大典》正是在這個層面推演的故事。那不是我先有結論後寫的故事,而是在故事自身邏輯展開中導出的結論。科技專制可以比以往任何專制都嚴密,幾乎天衣無縫,看上去毫無破局可能,然而《大典》中沒有梟雄出場,沒有集團謀劃,沒有軍隊倒戈,沒有大廈將崩的跡象,只有一個想自保的官僚,一個有野心的商人,一個邊疆小警察加上一個政治白痴工程師,便讓龐大的專制機器土崩瓦解,連點像樣的反應都沒有。

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科技專制有一個自身的死穴——當專制權力必須依賴日新月異的科技時,專制者自己卻一定無法掌握那些科技,也無親自操作的時間精力,只能依賴專家,託付下屬,而那些處於將科技與專制機器結合之節點位置上的人,便具備了對專制機器以少制多的能力。專制自古發明的制約內部人方法對那些人將無效,因為專制者對新科技的懵懂,根本看不到哪些節點可能產生何種威脅,甚至不知節點在何處,因此對發自內部的攻擊無從設防,或即使補牢也是在亡羊之後。而隨著新科技的不斷發展,總會有新的亡羊跑在舊的補牢之前。

以往權力的力量是線性的,如軍隊強弱與士兵和武器數量成正比。要想顛覆權力也需同比的線性力量以及支付線性增加的成本。防範顛覆只需控制顛覆力量及其支付能力的線性增長。然而科技力量卻非線性,尤其從專制機器內部進行的顛覆,有時只需節點的一個指令,便可成本為零地無限複製和擴散;或是一個格式化操作,就把已有一切變成空白,讓系統重新啓動。

理論上,保證內部成員的絕對忠誠可以防止這種危險。問題在於,最可靠的忠誠——信仰是今日專制機器沒有的,只有利益和恐懼的維繫。而專制權力的必然不公除了傷害被統治者,也一定免不了傷害內部成員。那時利益不再維繫,制約只剩恐懼。恐懼源於一旦失敗遭到的懲罰,如果恰好是節點之人,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正是科技的特點),那又何須恐懼?而因為一被發現亡羊就會補牢,決定了只要出手必須一招致命,而不再留有舊式權力鬥爭的周旋和漸進。從這個角度,科技專制能使專制者前所未有地強大,亦會使其面臨更難防範的危險。科技既可以讓專制權力固若金湯,也可使其垮塌突如其來。科技專制面對的不確定,一點不比傳統專制少。

歷史上專制機器雖充滿內鬥,至今鮮有如《大典》中的被小人物輕易顛覆的先例,那是因為以往處於科技專制前的時代,以少制多尚未解決。科技專制是隨著數字化時代而來。目前正是兩個時代交替的開始,性質的變化逐步才會顯露出來。

按照上述邏輯,科技專制時代的專制機器一定會發生《大典》式的內部破局,且往往都是出人意料和突如其來。只是破局之後,專制性質往往不變,即使打著民主的旗號,當新上台者繼承了科技專制的手段,獲得了以少制多的能力,也會換湯不換藥地重蹈專制。缺少科技要素的傳統民主——普選、多黨競爭,自由言論等,沒有能力對付科技專制,卻很容易被科技專制所操控。

專制從內部破局的另一種可能,是分裂為多個相互爭鬥的專制集團,那往往會同時伴隨暴民四起,造成社會動蕩,無法控制的災難接踵而來,最終滑向崩潰。我未在《大典》描寫那種前景,是因為我在《黃禍》中已經寫得夠多。展望《大典》之後會發生什麼,《黃禍》至今仍是我認為最可能成真的前景。

3.

《大典》寫了科技專制無法從外部破局,從內部破局又落入新瓶裝舊酒,那麼爭取民主的方向在哪裡?如果從外部不能破局,處於外部的我們還能做什麼?這當然不能簡單回答。我只說一個方面——當專制與科技結合,追求民主也須與科技結合。當專制日新月異地更新,故步自封的民主不可能與之抗衡,只有科技民主才能最終戰勝科技專制。

民主自打超過部落規模就離不開操作的技術。民主的最大難點在規模。民主技術始終圍繞解決這個難點。競選、表決、代議制等都是此種技術。科技時代以前的民主技術只是對規模進行簡化,如採用「是」或「否」的兩極表決,或由當選人替代民眾參政掌權。而弊病也出在這種簡化。尤其當社會規模日益龐大,社會生活日益複雜,千頭萬緒攪為一體,傳統民主技術的弊病更為突出,也更易淪為科技專制的玩物。

真正的民主必須讓每個人表達完整意志,能夠充分協商,並讓每個人的意志都加入決策。以往理論皆斷言大規模社會不可能做到,只能用簡化方式。然而到了計算機和互聯網時代,這樣的斷言不再成立。專制能用科技實現以少制多,為何民主不能用科技實現以多制少?畢竟多比少更有力量,以多制少應該勝過以少制多。政府能用大數據實施專制,為什麼民眾不能用大數據產生民主?畢竟大數據的源泉在民不在官,憑什麼只能被專制所用而不能用於民主?

對科技民主的探索正是我們現在該做的和能做的,而且只能在專制機器的外部做。讓科技民主不斷生長,逐步取代科技專制,無疑是大工程。作為起步,首先要瞭解什麼是科技民主?需要從哪裡做起?應該如何著手?以我的嘗試舉例——我多年思考構建了一種自下而上的遞進自組織方法,我稱為「遞進民主」(見《遞進民主》,大塊文化二〇〇六年出版)。我將這種方法用於互聯網,得到美國專利及商標局(USPTO)授權的兩個專利——《網絡共同體自組織系統》(SELF-ORGANIZING COMMUNITY SYSTEM  專利號 US 9,223,887)和《電子信息篩選系統》(ELECTRONIC INFORMATION FILTERING SYSTEM 專利號 US 9,171,094),並基於專利的思路設想了從信息整合到業主自治到合作消費等諸多項目,皆是在解決規模困境基礎上生成的市場功能和商業產品。對那些項目的開發不需要考慮民主,只從商業和市場出發,我相信只要採用相應的科技,便會帶來相應的民主。科技民主是最有可能被市場力量驅動而突破的。今天的信息技術提供了科技基礎,互聯網提供了廣闊空間,數字文明的演進則提供無窮機遇,這將是民主徹底戰勝專制的戰場,同時也會產生商業上的網絡新王者。

科技民主不是僅僅在傳統民主結構中增加科技手段,而是要在科技手段之上建立新的民主結構。新的民主結構一定有對世界新的認識,改變世界的操作體系也需要重新詮釋世界的理論支撐。我於二〇一六年出版的《權民一體論——遞進自組織》(大塊文化出版)便是討論規模的困境和傳統民主的缺失,論證遞進自組織何以正當,何以可操,何以能解決難題,從問題繼而談到主義。我甚至用這個理論及專利的思路勾畫過「網絡共和國」的藍圖,雖是紙上談兵,卻可說明如何實踐科技民主,也相信有助於台灣社會突破藍綠分裂、實現社會共識。今後我會在這方面繼續探索,並願意為任何嘗試提供協助。如需與我聯繫,請電郵:dijinminzhu@gmail.com

2017年12月7日星期四

唯色:有关我父亲拍摄及发表的西藏文革照片——由一次访谈继续思考文革在西藏(3)

《杀劫》书中,我父亲拍的一张在帕廓街游斗旧西藏贵族、 高僧的照片上,出现了三个也在拍照的人。其中两人被认出, 一个是《西藏日报》的记者,一个是新华社驻西藏分社的记者。 这说明除了我父亲之外,当时还是有人在拍西藏文革, 不过他们从未将这类照片公诸于众。(摄影:泽仁多吉)


有关我父亲拍摄及发表的西藏文革照片——由一次访谈继续思考文革在西藏(3

/唯色

2006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的图文书《杀劫》及2016年再版并有补充的两个版本中,近300张展示西藏文革的黑白照片都是我父亲泽仁多吉拍摄的,主要集中在19661970年文革伊始及凶猛时期,转趋相对平稳的文革后期也有一些。我父亲采用的相机主要是120蔡司伊康。1950年代中期,他是一名年轻的解放军少尉,用攒了两年的军饷,在拉萨老城尼泊尔人开的小店买了那架相机。他很早就对摄影有兴趣,有了相机更是喜欢拍照,自己花钱买胶卷,还学会了布置暗室,自己冲洗照片。说到底,他是一个痴迷摄影的发烧友。

在纽约时报中文网去年8月末发表的对我的连载访谈中,访谈者罗四鸰问了我一个许多人都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你父亲可以拍到这些照片?

我先是简单介绍了我父亲的身世。1950年初,毛泽东派军队进入西藏,经过我父亲的家乡德格(位于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时,我父亲被他的汉人父亲送去参军,当时他只有13岁,穿着不合身的军装随十八军进入了拉萨。我父亲的母亲是当地藏人,她与我祖父生育了七个子女。文革时,我父亲在西藏军区政治部是一个副团职军官。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解放军在西藏的权力至高无上,西藏一直处于严密的军管之中。我猜测因为我父亲是解放军军官的身份,所以他拍照的时候也算有特权。我父亲是职业军人,特别遵守纪律。他们这方面的要求很严格,连发的笔记本都要上交,每一页都编了号,一页不能缺。他拍了这么多照片,如果是受命拍摄,肯定要将照片及底片全都上交。但这些照片和底片都留下来了,说明不可能是军区派的任务。

那个年代,拥有相机的人很少,有相机又有机会或者说被允准去拍摄公共事件的人就更少。当时在西藏的媒体有几家,新华社驻西藏分社、《西藏日报》、西藏人民广播电台、中央新闻纪录电影片制片厂驻西藏记者站、西藏军区政治部主办的《高原战士报》等,在西藏文革期间很活跃,拍纪录片,拍照片,写报道。但在当时的报纸、画报上,却看不到一张砸寺院、斗“牛鬼蛇神”的照片。我查过19661970年的《西藏日报》,没有一张这样的照片。事实上,在今天中国的媒体上也见不到。近年来虽然出现了几张关涉西藏文革的照片,但也只是那种群众集会的场面,并没有任何展示遭到破坏或批斗的照片。

《杀劫》书中,我父亲拍的一张在帕廓街游斗旧西藏贵族、高僧的照片上,出现了三个也在拍照的人。其中两人被认出,一个是《西藏日报》的记者,一个是新华社驻西藏分社的记者。这说明除了我父亲之外,当时还是有人在拍西藏文革,不过他们从未将这类照片公诸于众。如今有三四个、四五个摄影记者被官方或主流誉为西藏最权威的摄影家,说他们拍摄过西藏许多重大事件,如解放军进藏、所谓的“民主改革”、中印战争、人民公社化等等,甚至包括西藏文革。而且他们拍的许多照片都陆续公开,但涉及西藏文革当中砸寺院、斗“牛鬼蛇神”等,只是有几句文字叙述,却没有拿出一张照片。

2006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的口述西藏文革的《西藏记忆》一书中,我特别收录了对我母亲的访谈,她出生于后藏“农奴主代理人”家庭,文革时属于边缘化人物。她这样对我说:“文革刚开始的时候,你爸爸……总是挂着个相机到处跑,也不完全是工作需要,因为他是联络部边防科的副科长,又不是摄影记者,不过他喜欢拍照。……有次你爸爸回家对我说,今天红卫兵在砸大昭寺。还说,虽然红卫兵里面也有不少汉族,但其中用锄头挖金顶的、砸佛像的拉萨藏族青年很多,特别积极,喊都喊不下来。我记得他的表情并不高兴。”

访谈者还想知道我父亲主要拍摄的是什么内容?我说:集会和事件比较多;集会都是那种大型的群众性场面,如数万人庆祝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而事件这部分,如砸寺院、斗“牛鬼蛇神”、换新名等具体场景,一方面最能展示文革对西藏的浩劫,另一方面也出现了很多具体的人,包括当时中共在西藏的领导人、拉萨红卫兵的创始人、各种红卫兵和积极分子,以及被批斗的旧西藏的贵族、高阶僧侣、官员、商人等。实际上我所做的调查和采访也是在这方面花的力气最大。而这些人的故事使照片凸显了价值。我没有细数照片上有多少人,人还是相当多的。我花6年时间采访了跟照片有关的70多人,藏人居多,也有汉人,还有回族人。

访谈者还想知道我父亲保存下来的西藏文革照片大概有多少?据我的记忆,我父亲拍摄的西藏文革照片分为两个时期:初期集中在拉萨拍摄,约300多张;后期因我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去了藏东康区,这时期的照片也有数百张甚至更多。我用在《杀劫》一书中的照片分为五个内容:1.砸烂旧西藏:包括“破四旧”即砸寺院、斗“牛鬼蛇神”、换新名;2.造反者的内战:指在西藏的两大造反派的活动;3.龙在雪域:指中共军队是西藏的最高权力,从城市到乡村、牧场实行军事管制,对反叛者大开杀戒等;4.毛的新西藏,包括建立革命委员会、大办人民公社,以及对毛的个人崇拜;5.尾声,指的是文革结束。

访谈者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你父亲拍这些照片是出于什么目的?

这其实并不容易回答。事实上我多次和我母亲讨论过。在写《杀劫》这本图文书的文字时,我也经常思忖:我父亲他为什么拍这些照片?为什么要保存下来?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每张底片都放在专门装底片的袋子里,并有文字注明。而这批记录西藏文革等历史事件的底片与照片,是单独放在一个小箱子里的。我从小就见过这些照片,印象深刻。我母亲认为我父亲就是喜欢摄影,看到什么都会拍。不过我认为不尽如此,否则他没有必要专门保存。但我父亲去世时我25岁,沉迷于诗歌和文学,不关心这个话题,也没有和父亲讨论过。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以致于多年后,当我用父亲的相机在他拍摄过的地点再去拍摄的时候,我觉得父亲就像站在我的旁边,觉得他拍这些文革照片,肯定有他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来。他又不是官方任命的摄影记者,拍摄这些照片应该是出自他个人意愿。他似乎是有心在用相机去记录这些事件和场景。至于他为谁记录,我无法代言。他是解放军军人,共产党员,去世前是拉萨军分区副司令员,我不能替他说他拍这些照片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但我始终认为,他拍摄以及悉心保存应该还是有想法的。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9302017134444.html) 

2017年12月6日星期三

伊安·博德恩(Ian Boyden):鹤——献给嘉央诺布(孙蓉译)

图伯特的鹤。(拍摄者及拍摄时间不详)

Ian Boyden
唯色按:美国艺术家Ian Boyden(伊安·博德恩)的这首长诗,与我有某种相契投合,而各自所写的实际上有内在关联的第三首诗。它们包括:Ian Boyden——"Frog Song--Dedicated to everyone who has lost their freedom in the pursuit of freedom"、 "Spider Field"、"The Cranes--for Jamyang Norbu";唯色——《故乡的火焰》、《尧西达孜的蜘蛛》、《白鹤》。为此感谢伊安。并感谢他将我的这三首诗都译成了英文。
Ian Boyden的这首长诗由孙蓉译成了中文,使我得以领略其美意、诗意、深意,为此感谢译者。 
Ian Boyden把这首长诗献给了图伯特作家Jamyang Norbu(嘉央诺布)先生。应该与这篇文章有关,当然不止于此:"High Sanctuary: WILDLIFE AND NATURE CONSERVANCY IN OLD TIBET"(《高原圣殿:图伯特往昔的野生动物和自然保育》)。其中写到:“我从我母亲与其他年纪更大的博巴那里听来的故事与轶事中,常常提到图伯特的鸟,特别是仙鹤(tung-tung)、胡兀鹫(jha-goe)以及杜鹃鸟(khuyu)。他们有时候会提到一个特别供养鸟的神龛,就在雅砻河谷的源头之处,雅鲁藏布之南,泽当的附近。”“然而在五九年前的图伯特,在藏历的三月十五日(五月上旬),会在此庙里举行一个特殊的仪式与庆典,好欢迎众鸟之王的杜鹃鸟,以及其他过境喜玛拉雅北迁的候鸟。拉萨会派出两位官员来此地迎接鸟王。在庙宇旁边的公园(林卡)里,会放一张很大的毡毯与皮垫,上面撒着各类的谷物--青稞、小麦、豌豆等等。还会架设桌子,上面放着酥油茶、青稞酒(chang)、藏式甜饼干(khapsay,卡赛)、干果、坚果等等,再点两盏称之为库玉曲美(khuyu chome)即杜鹃供灯的特别酥油灯……”
在转贴《鹤》的中译与英文之前,附上Ian Boyden给我的一段留言:
“其实,整首诗好像多年来藏在我的心脏。我觉得很玄秘。如同伏藏存在于环境里,它也存在于心里。我相信整个世界存在于这两个地方。内在的心不是镜子。外在的世界也不是镜子。一个不复制另一个。它们同时存在。在一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也发生在另一个地方。当然有细微差别。我们的诗歌语言像一种吊桥联合了这两个地带。天上有鹊桥,我们的友谊有鹤桥!
我开始写这首诗,我写了一首诗。我自己说这是甲萨拉康。然后我把这首诗打破了。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一堆石头,把诗变成废墟。……过了几个星期,我觉得我要使用原来的诗开始造成新的诗。不是修改第一首,不是要重建原始的寺庙。让这首新的诗从原始的诗的废墟长出来。《鹤》的土壤是另一首诗的废墟。
要感谢你,是我们的友谊让诗脱化出来。我想想2017年,我觉得今年我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这三首诗,而我还翻译了你的几首诗。这些成就对我来说最重要。是活着的一个原因!”


        ——
献给嘉央诺布



1.
眼睛

我看见鹤的羽翼
从一隻眼睛的曼陀罗中拍翅

我曾握着一张男人的照片
他射杀了飞到图伯特的
最后一只白鹤

他抓住白鹤的喉颈
像抓住时间流逝的咽喉
空洞地耀武扬威
白鹤活着,它握着问题的百万年
白鹤死去,垂吊着,像一个可怕的答案

白鹤的眼睛变成乳白
冰封的一汪湖泊

想象俯瞰褶皱的地球——
蓝色绿色,灰色白色

每一汪湖面是一位神的眼睛
每一位神的眼睛是一面镜子
你看见你自己的飞行
飞过神的眼睛的天空

班丹拉姆
她的身体一汪湖,她的皮肤蓝如水
他们询问她一个预言
她回答:
       
看你自己的双手
他们再问,她说:
       
山的影子,你读到什么?
第三次问她时
她举起一把形同一隻鹤的锤子:
       
有谁能砸碎时漏?

他们说她将每一个伤口变成一隻眼睛
通过它们,我们可以看见世界
透过这样的瞳孔
我们或许能理解
我们自己的单独的幻觉

这是她的赠予

我们的伤口的眼睛
他人看似一汪湖,看似一面镜
他们看见自己的飞行
在我们视觉的天空

风能模糊但不能抹去
冰以一吻变成乳白
温暖的春天等待着

他们说她被烈焰环绕
像眼睛的虹膜

2.
鹤影

鹤群在石头间踏步

不是支干如辫的大河圆石
不是上游山谷冰蚀的石头
是被铁锤击碎的石头
被火碎裂的石头

烧毁的地面,变黑的地基
远处天空疑问的白
山的影子像法槌垂落
涂黑弧形的脖颈
召唤它们成石墨
召唤它们成黑碳

山的影子像法槌垂落
共谋无效,它垂落像它一直在垂落
一座舞台或许有人能读到自己的心

夜色笼罩的舞台
一隻鹤,伫立像一个问号
举起一块衬着阴影之重的石头
碎石的一个拳头,说:
   
我的家人,
   
这块碎石和我会照看你
   
石头掉落下来
   
会砸碎你睡眠的阴影
   
我的家人
   
像星星一样
   
站在我们曾经饮食
   
现在被焚毁的地方

它们像星星闪烁,独立悲痛的湖泊
将它们的头埋在翅膀的狱中

少有人知第二个阴影在第一个之中
月亮撒下第二个阴影
精细锤成的银练
移向那隻勇敢的鸟

更少人知其他的阴影也一样
每颗星旋转向山脉
撒下比一根根睫毛锻造的遗忘
更薄的阴影

3.
曼陀罗

读者
如果你有一个问题塞在内心
那么碎石穿过你的影子坠落

它是一座古老的庙宇
甲萨拉康的一块碎片
一座图伯特古老的圣殿
闻名于它是鸟类休息的地方

它沿着雅鲁山谷西口的
藏布那长长的岸边
建造于一千多年前
那里一条鸟类的河流倾泻山脉
泻落平原,带着饥渴的透明
席卷稀薄空气的阴影

一千个春天,僧侣们
在庙宇的地面画曼陀罗——
用小麦、青稞、黑麦、燕麦
粟米和豌豆描绘宇宙
盛宴呈现像一隻望着天空的巨大眼睛

他们知道图画同时完成与未完成
像时漏的细腰等待着沙粒
一千多年,万鸟入画飞过
仿佛它们是时间本身
起初杜鹃鸟,接着噪鹛
最后是鹤

鸟儿变成曼陀罗
和曼陀罗的消逝
飞来前它们就是曼陀罗
飞走后
它们也一直是永远是曼陀罗

碎石穿过你自己影子的时漏坠落
像一个梦降落,落进你自己的觉醒
风模糊着记忆的湖面

碎石砸伤了湖面吗?
这个伤口会变成眼睛吗?

4.
寻鹤

我是孩童时
母亲带我
去马卢尔河岸
寻鹤

沙丘鹤,命名于母亲的生长之地

双双沙丘鹤
舞过我们的视网膜
它们是星光

我们会闭上眼睛听
渐渐消失成一种超越时间的语言
进入石头变成水的歌声

我的母亲是孩童时
她的父亲带着她
去普拉特河多沙的河岸
寻鹤

他们会闭上眼睛听
惊奇他们的心
怎样变成问号

   
父亲女儿
   
母亲儿子
   
淙淙

我的祖母,母亲的母亲,离世时
我和母亲坐在脆弱的光中

我看入她的眼睛时
我看见什么
滚动在眼泪的干草里

5.
入侵

军队的暴力
被疑问的缺失衡量
承托过谷物宇宙的地面
变成碎石无墙的监狱

1959
年春
外来的时漏翻转这块土地
外表覆盖词语:解放、繁荣、统一……
但词语空洞
穿过玻璃的腰际所坠落的
仅仅消失进阴影里

阴影横扫风景
阴影降落,扫荡爱慕月光的语言
包含声音的语言:

   
淙淙

鹤的召唤声
鹤自身的名字

今天,白鹤完全绝迹
黑颈鹤——仅余数千只

最后一隻鹤死亡时,我们的世界没有希望
征服与被征服同时败北

如果有人知道
喂食鸟儿的僧侣们发生了什么
他们从不开口

他们流亡了吗?
他们同庙宇一起焚烧了吗?
他们在石头下压碎了吗?

军队的暴力
被答案的丧失衡量
谁记得甲萨拉康
在哪里?

   
淙淙

6.
孪生

鸟类休息地上面的斜坡
有两个雕刻的洞窟

一个坐着魔刹一个坐着佛陀
尽管一个极易成为另一个

魔刹坐在洞窟的入口
她石头的身体被钉子刺破
每个钉子一座庙宇,每个钉孔一隻眼睛
她的身体是一张绿松石的地图
在她左乳的庙宇下面
舞蹈着荟萃的白色星辰

在她的梦中,一条隧道开在她的心脏
所有的鸟儿穿越飞过
她看见隧道像一条河流
此岸,有人在锻铁
彼岸,弥漫着烟雾

我们不能阻止鸟儿飞翔
穿越我们的雕刻

   
淙淙

佛陀坐在他的洞窟入口
关注着疑问
他注视着河流通向桑耶寺
这座古老的僧院
佛陀像鹤一样起舞
降服众魔的地方
之后在鸟的迁徙中
藏起伏藏,他教导的宝藏

他是没有倒影的一片湖泊
他的身体没有伤疤
万物的光子经过他
从最遥远的星辰到
汇聚在下面山谷的亮光

理解因果,看你在哪里
衡量未来,看你的双手

在他的梦中,他变成一隻兀鹫的伴侣
醒来,一根黑色的羽毛

一个盲点搁在他的枕上

7.
石头唱歌

那单独的圆点是一块碎石
握着地球的问题

独自的碎石搁在一口井的底端
所有的问题充满他们的水桶
无眼、耳、鼻、舌身意
但以肉身和重量
两者觉悟这个世界和记忆

当鹤举起这块碎石,变化发生
没有嘴的石头,开始唱歌:

   
淙淙
   
我要活着——我是一只眼睛
   
我有活着的理由——我是一座山
   
我是一块石头

独自的圆点是一枚蛋
问号用泥巴将自己覆盖
荒芜直到变成贫瘠的土地

他们说蛋壳不是被鸟嘴啄裂
而是被问题内核的心跳碎裂

独自的圆点是一座宫殿
问号行走在人群中
它像人一样双腿行走
它欣赏精美的石头工艺
宽阔,有坡度的走廊
问号被喂养得太长久
忘记了飞翔
问号被喂养得太长久
再也不想离开

问号开始脱羽
直到整座宫殿变白
静默像一个鸟巢——
枕头中的枕头

问号走到最高的阳台
天空如毯
它靠着它的赠予躺下
一根黑色羽毛搁在白色的枕上
听着世界的哭声:

   
淙淙

早晨问号消失
它从同一个阳台消失
那里仓央嘉措留意着白鹤
在流沙河的沙滩上起舞,写到:

   
请借双翅,飞不多远……

那单独的圆点是北极星
旋转的有我们餐饮的盘子

8.
淙淙

我请你去户外
在石头之间躺下
让脊背卧在重力安静的心脏
感受山的影子涌向你
感受月光的影子星光的影子

记住你正握着破碎的什么

有什么在干草间沙沙作响
沙沙响的是曼陀罗的一部分
一隻撒播种子的手,一隻挥动锤子的手
风、翼、田鼠
也许是悲痛。一隻幼鹤
衡量着军队的暴力:

   
淙淙

也许是你第一次学写字时
用铅笔写在纸上的一个点

独自的圆点是你自己的眼睛
你会永远是一个问题
你会永远是一汪湖泊

记住你正握着破碎的什么
记住让石头掉落下来没有关系
你的手仅仅只是
石头存在的时漏的细腰

你现在的状态怎么样?

也许一群鹤将飞越你头顶
也许其中一隻鹤会向下看
看见它们正穿越
飞过你的眼睛

你的双手,你记住的是什么?

Ian Boyden
2017-11-15
圣胡安岛
孙蓉翻译


The Cranes

                     for Jamyang Norbu

1. The Eye

I saw the wings of the crane
released from the mandala of an eye.

I once held a photograph in my hand
of the man who shot the last white crane
to ever set foot in Tibet.

He held the bird by the throat
the hollow triumph of choking the flow of time.
Living it held a hundred million years of questions.
Dead it hung as a horrible answer.

The crane’s eye turned to milk,
a lake blinded by ice.

Imagine looking down upon the folded Earth—
blue and green, gray and white.

The surface of every lake is the eye of a god.
The eye of each god is a mirror
where you see your own flight
through the sky of the god’s eye.

Palden Lhamo.
Her body a lake, her skin blue as water.
They asked her for a vision.
She answered:
       Look at your hands.
They asked her again, she said:
       What do you read in the mountain’s shadow?
And when they asked her a third time,
she held up a hammer shaped like a crane:
       Can any of you smash the hourglass?

They say she turns every wound into an eye,
that we may see the world through them.
And through such an oculus,
we might come to understand
the illusion of our own separateness.

This is her gift.

The wounds we see through,
others see as a lake, others see as a mirror
in which they see their own flight
in the sky of our own seeing.

Wind blurs but cannot erase.
Ice turns it to milk with a kiss.
The warm spring waits.

They say she is ringed by fire,
like the iris of the eye.


2. Crane Shadow
                                      
The cranes step among stones.

Not the rounded stones of a braided river,
nor the ice-worn stones of the upper valleys,
but stones broken by iron hammers
and spalled by fire.

The burned ground, the blackened foundation,
white with questions from a distant sky.
The mountain’s shadow falls as a gavel
darkening the curved necks,
calling them to graphite,
calling them to carbon.

The mountain’s shadow falls as a gavel
void of complicity, it falls as it has always fallen,
a stage upon which one might read one’s own heart.

That night upon the stage,
a single crane, standing like a question mark,
lifted a stone against the shadow’s weight,
a fist of broken stone, and spoke:
       My family,
       this stone and I will watch over you.
       Should the stone drop,
       it will shatter the shadow of your sleep.
       My family,
       stand now like stars
       in this burned field where we once ate.

And they stood like stars in a lake of grief,
and buried their heads in the prison of their wings.

Few know of the second shadow within the first.
But the moon casts a second shadow,
a finely hammered sheet of silver
and it, too, shifted toward that brave bird.

And even fewer know of other shadows still.
Every star that swirls toward the mountain
casts its own shadow thinner than the oblivion
forged by our own eyelashes.


3. Mandala

Reader,
if you have a question tucked within you
then the stone is falling through your shadow.

It’s a fragment of an ancient temple,
the Chyasa Iha-khang,
an ancient sanctuary of Tibet,
known as the resting place of the birds.

It was built a thousand years ago
along the banks of the Tsangpo river,
west of the mouth of the Yarlung valley,
where a river of birds pours over the mountains,
falling to the plains, almost translucent with hunger,
shadows rolled of thin air.

For a thousand springs, monks drew
a mandala of grain upon the temple grounds—
the universe drawn with wheat and highland barley,
rye and oats, millet and peas.
A feast laid out as a giant eye looking at the sky.

They knew the drawing was both complete and incomplete,
like the waist of an hourglass awaiting sand.
And for a thousand years, the birds
poured through this drawing as though they were time itself.
First the cuckoo and then the laughing thrush
and at last the cranes.

The birds became the mandala
as well as the mandala’s erasure.
It is also true they were the mandala before they arrived,
and they continued being so forever
after they flew away.

The stone falls through the hourglass of your own shadow.
It falls as a dream falls into your own awakening
where the wind blurs the surface of the lake of memory.

Does the stone wound the surface of the lake?
Can such a wound become an eye?


4. Looking for Cranes

When I was a child,
my mother would take me
to the banks of the Malheur river
to look for cranes:

Sandhill cranes, named for the earth where she grew up.

Pairs of cranes danced across our retinas
as the starlight they are.

We would close our eyes and listen,
disappearing into a language beyond time,
into the song of stone turned to water.

And when my mother was a child,
her father would take her
to the sandy banks of the Platte river
to look for cranes.

They would close their eyes and listen,
marveling at how their hearts
became question marks.

       Father to daughter.
       Mother to son.
       trung trung

When my grandmother, my mother’s mother, died,
I sat with my mother in the vulnerable light.

And when I looked in her eyes,
I saw something move there
in the dry grass of tears.


5. Invasion

The violence of an army
is measured by its lack of questions.
The ground that held a universe of grain
became a wall-less prison of broken stone.

It is the spring of 1959.
A foreign hourglass has turned over upon the land.
Its skin is covered with words: liberation, prosperity, unity
But the words are empty.
Much of what fell through the waist of this glass
simply disappeared into shadows.

The shadows that swept across the landscape
fell across a language that loved moonlight,
a language that held this sound:

       trung trung

the calling of the crane
and the name of the crane itself.

Today, the white crane is completely gone,
of the black-necked crane—just a few thousand remain.

When the last crane dies, there is no hope for our world.
Both the vanquisher and vanquished will have lost.

If someone knows what happened
to the monks who fed the birds,
they have never spoken.

Did they walk into exile?
Did they burn with the temple?
Were they crushed under stone?

The violence of an army
is measured by the loss of answers.
Who remembers the location
of the Chyasa Iha-khang?

       trung trung


6. Twins

There are two caves carved in the slopes above
the resting place of the birds.

In one sits an ogre and in the other a Buddha,
though one could easily be the other.

The ogre sits at the entrance of her cave
Her body of stone pierced by nails,
each nail a temple, each nail hole an eye.
Her body is a map of turquoise
below the temple of her left breast
dances a constellation of white stars.

In her dream, a tunnel opened in her heart
and all the birds flew through it.
She saw the tunnel had shores like an river.
On one shore, she saw them forging iron,
on another, it was filled with smoke.

We cannot keep the birds
from flying through what we carve.

              trung trung

The Buddha sits at the entrance of his cave
and watches the questions.
He looks over the river to Samye,
the ancient monastery where he subdued
the demons by dancing like a crane.
And then later hid a terma, a treasure of his teaching,
in the birds’ migration.

He is a lake of no reflections.
There is not a scar upon his body.
Photons of every single thing pass through him,
from the most distant stars to the light
gathering in the valley below.

To understand causation, look at where you are.
To measure the future, look at your own hands.

In his dream, he became the consort of a vulture
and woke to a single black feather

a blind spot resting on his pillow.


7. The Stone Sings

That solitary dot is a stone
that holds the question to earth.

That solitary stone rests at the bottom of a well
where all the questions fill their buckets.
It has no eyes, no ears, no nose, no mouth.
But in its flesh and weight
it has both means to make sense of this world
and memory.

But as the crane held this stone something happened.
The stone, which had no mouth, began to sing:

       trung trung
       I wish to liveI am an eye.
       I have reason to live—I am a mountain.
       I am a stone.

That solitary dot is an egg.
The question mark covers itself with mud
and broken grass until becomes the barren field.

They say the shell is broken
not by the beak but by the heartbeat
of the question inside.

That solitary dot is a palace
where the question mark walks among humans.
It walks on two legs like a human.
It admires the fine stonework,
the wide, sloping corridors.
It has been fed long enough
that it has forgotten flight.
It has been fed long enough
that it never wants to leave.

The question mark begins to molt,
until the entire palace is white
and quiet as a nest—
a pillow of pillows.

It walks to the highest balcony
where the sky is a blanket.
It lies down upon its gift
a black feather resting on a white pillow
and listens to the world’s crying:

       trung trung

In the morning the question mark vanished.
It vanished from the same balcony
where Gyatso looked out upon the cranes
dancing on the sand of the Je Rak river and wrote:

       lend me your wings, I wont fly far…

That solitary dot is the north star.
What revolves there is the plate from which we eat.


8. Trung Trung

I ask you to go outside
and lie down among the stones.
Lie on your back in the calm heart of gravity,
and feel the mountain’s shadow rushing toward you.
Feel the moonlight shadow and starlight shadows.

Remember you are holding something broken.

Something rustles the dry grass.
What rustles is part of the mandala itself.
A hand scattering seed, a hand swinging a hammer.
The wind, a wing, a field mouse.
It might be grief. A baby crane
measuring the violence of an army:

       trung trung

It might be a single dot you pushed
into paper with a pencil when you first learned to write.

That solitary dot is your own eye.
You will forever be a question.
You will forever be a lake.

Remember you are holding something broken.
Remember it is alright to let go of the stone.
You hand is simply one waist
in the hourglass of the stone’s existence.

What is your present condition?

Perhaps a flock of cranes will fly over you.
And perhaps one of them will look down
and see themselves flying through
the lake of your own eye.

What do you remember of your own hands?


Ian Boyden
November 15, 2017
San Juan Is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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