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怀旧之地:拉萨喜德林废墟。 |
片断:有关怀旧
文/唯色
1、
我正在写的家族故事是一本怀旧之书。如同这句话:“对于根源与身份的着魔”,是的,确实到了这个地步。
还在二十多岁时,我对“怀旧”这个词入迷,彼时尚未着魔,但已经在诗歌和散文中反复地书写。
如在一篇散文中写到:
“我喜欢这个词汇:怀旧。就像我喜欢去转帕廓街一样,一种轻微的晕眩能够让我忘记现在。
“……实际上,怀旧就是一个纪实和虚构的过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此刻,秋日的雷声滚滚而来,满院的鲜花微微发抖,我赶忙拉上窗帘,将一个异国人送给我的印度磁带放入随身听,这是一首漫长的古曲,某种我不知名的乐器平均每隔五六秒才发出类似于‘空’的一声,余音久久不散,令人揪心,倒也宜于怀旧。”
在另一篇散文中写到:
“我常常在诗中提到‘怀旧’这个词汇,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黑夜里的梦魇尚未散尽,我一不经意它便溜出来占领我的白昼,使每一个白天也充满过去的迷雾,使我与所置身于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尤其是在写作的时候,一种梦中的情绪会将我笼罩。过去的迷雾笼罩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多地怀旧。多么令人不安的情绪啊,我几乎再也不想动笔了。”
写于千禧年之日的散文也提及:
“啊,即使是她的哭泣也不过是被一种临时的、短暂的、空虚的激情催发而出。因为此时的哭泣再多,在这个被怀旧伪饰的夜晚之后,在走出这个具有民族特色的囊玛(以西藏民间音乐冠名的娱乐场所)之后就将不再!”
2、
怀旧这个词据说最早来自医学,由十七世纪的一个瑞士医生创造,不像今天,这个词已变得富有诗意,更经常的是,还被政治化地使用。
据说这种病真的需要医治,包括服药、打针或动手术。因为它带来的不适甚至痛苦,不仅是心理上的,还是躯体上的。有些人真的会因此发高烧,严重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更有甚者会受不了而自杀。说起来是不是像一种抑郁症呢?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把康拉德折磨得快要崩溃的小说《在西方的目光下》。
有研究说,“忧郁被视为僧侣和哲学家的一种疾病”,然而怀旧,其实更常见于平凡众生,如远离家乡的士兵和水手,在冷漠城市打工的农民等等。换句话说,怀旧是思乡的同义词,也叫做乡愁。确实有书呆子医生宣称乡愁是一种“心灵的疑病”。也确实会在诊断之后让病人服药、打针,与那位十八世纪的俄国将军相比仁慈太多,他居然将乡愁发作的士兵活埋,至少活埋了两三个可怜的想家士兵。
除此,据说怀旧还与相思病、拖延症等等都有联系,反正是与精神上的疾患相似了。
我的怀旧,会不会是深夜灯下看书时,突然涌上来不可遏制的对于风干牦牛肉的渴念呢?我会不由自主地打开冰箱,取出一根从拉萨或者康区某地寄来的“夏冈”,不由自主地迅速咬一口,在久违的亲切的口感中缓缓地平静下来。
不知道怀旧与前世有无关系,应该有吧。
3、
然而怀旧与做旧是不一样的,但又似乎存在着一种联系,说不定近乎因果。比如,因为怀旧,确切地说,是无法实现的怀旧,你只好去做一些可以做旧的事情。把物做旧是常见的,大至街道、房屋,小到一粒最小的耳环。但把人做旧就是不可能的,这应该是有生命与无生命的区别。人不可能被做旧,人所有的心理活动、感情世界是不可能被做旧的,但人可以借做旧的物来怀旧,或者说,制造一个怀旧的小小世界,沉浸其中,冷暖自知,这还是饶有情趣。
至于诸多纪念馆、纪念碑等等,其实都是怀旧之馆、怀旧之碑,在诸多之地是以权力的名义进行、完成并且大肆地洗脑。目的只有一个,让历史与真相在这一过程中为我所用。这样的怀旧是多么地诡异、多么地讨厌啊。于是,纪念之地反而变成了事实或真相的消失之地。甚至比口耳相传这种方式更为混淆、更为混乱,以致愈发地遥远,用不了太久就可能化为乌有。
由权力主导的那种大而无当的怀旧,反倒是玷污了怀旧这个词。这让我愤怒。无论如何,我是喜欢这个词的,怀着一种类似于隐私的感情。我愿意这么认为,所谓怀旧,其实是一个打动人心的词,尽管实际上的意义,等同于过去的阴影。
藏语的怀旧怎么说呢?一位母语诗人告诉我,是སྔར་སོང་རྗེས་དྲན ,发音近似“阿松皆参”,直译为对逝去的思念。还有,藏语的乡愁,简单地写,是ཡུལ་དྲན་པ།,发音“域参巴”, “域”即帕域,故乡之意;“参巴”,也是思念的意思。唉,漫长的过去,重叠的阴影,无穷无尽的挫败,伴随着一个个亲人在这一世的离去,犹如一寸寸家园被外来的饕餮者吞噬,而期待重逢的过程却又布满歧路,稍有不慎,就会一去即永别。
2016年7月-10月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