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8日星期五

唯色RFA博客:“对不起!”中国艺术家孟煌向尊者达赖喇嘛献画——唯色对孟煌的访谈(一)

孟煌在致辞中说:“亲爱的达赖喇嘛尊者,在我身旁是我画的五座塔,中间是西藏的塔,旁边的是汉地的塔,画的名字叫《对不起》。”

“对不起!”中国艺术家孟煌向尊者达赖喇嘛献画——唯色对孟煌的访谈(一)


2015713日,在德国法兰克福藏人社区为尊者达赖喇嘛举办的八十大寿庆典上,中国艺术家孟煌向尊者赠送名为《对不起》的五联油画作品。孟煌在致辞中说:“亲爱的达赖喇嘛尊者,在我身旁是我画的五座塔,中间是西藏的塔,旁边的是汉地的塔,画的名字叫《对不起》。 在这个于我而言意义重大的时刻,这些画早已不只是一道风景。我在此以一个汉人的身份, 对您和您的同胞自一九五九年以来所遭受的苦难,真切地说:对不起!我将继续为藏汉友谊尽我的微薄之力。”

孟煌回顾了他最早去西藏的经历:“……一九九五年,我从北京出发开始漫游,过黄河,上黄土高原,途径西安、兰州,然后来到青海湖、格尔木,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夜晚进入圣城拉萨。一路上,让我感到最为震撼的,就是——西藏的风景。风景和人一样,不仅有它的表情和气质,而且还能显现出它独特的历史。我站在那广阔的土地上、强烈的阳光下,面对神秘的雪峰、翻卷的云层和奔腾的河水专心写生,表面上,我在塑造我看到的风景,事实上,是西藏的风景在塑造我的心灵。于是,我成了一个喜欢描绘风景的画家。”

孟煌还替自己的藏人朋友向尊者表达了感情:“亲爱的达赖喇嘛尊者,今天,我有幸站在这里向您祝寿,可我的那些藏人朋友们却在绝望地盼望着能够在今生今世亲眼见上您一面。请允许我道出其中几位的名字,并送上他们对您的崇敬和祝福,他们是:白吉、楞本才让、卓玛,和我最好的朋友——作家茨仁唯色。”

2015921日,在北京,见到从柏林回来探亲、创作的孟煌,我对他做了数小时的访谈。现将整理的内容分四个部分发表:

(一)缘起

与孟煌访谈中。
唯色:孟煌,你是怎么想起画这五幅画的?

孟煌:是这样,刚开始是在我的工作室,是前年吧,我觉得在画画上,我遇到了一些困难。其实还是在方法上,艺术的方法上,我一直觉得艺术的语言其实是很重要的。不仅是态度,个人态度或者社会态度,这是一方面;如果找不到一个好的表达方法,那么这是受极权毒害最大的,往往我们会是那样。所以我在这时候陷入一个瓶颈。

我做了很多框子,没事我就绷布、做底子、刷胶嘛。这是一个工作,在我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我就在工作室做这个。其中我做了五个小框子。当时我并不知道要画什么,有一天我找资料,找出来一个塔的照片,其实我一直挺喜欢塔的造型,那种垂直的、细长的,就像以前的那个烟囱一样,我喜欢这样的造型,可能是从贾克梅蒂过来的,贾克梅蒂的人都是细长的,我觉得那样是有精神性的。不过我拿着照片的时候,我知道我如果对着照片画,我会觉得自己挺无能的,我当时就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变,我想画一个中国的比萨斜塔,让这个塔倾斜,我画了一个。

唯色:但那时候你还没有想到这画跟达赖喇嘛有关系?

孟煌:没有,我没有想过。接着我又画了一个斜的塔。(唯色: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刚开始都是向右边倾斜,等到画第三个的时候,我明白了。就这个时候,我知道,其实你的那种,你平时的那种价值观,我觉得是一个慢慢地(呈现的)过程。你的态度,就是在语言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会出来起作用的。如果平时我不想这个事情,也就过去了,可能画的都是往右,或者往哪,后来我就决定再画两个,最后我画了藏式的塔,画完之后,我就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了,当时就写了“对不起”。因为你知道我去西藏、去拉萨很多次,大概有十几次,而且我在那儿有很多朋友。

我就想过一个问题,我必须对我的朋友,怎么说呢,够意思!因为他们对我好。他们遭受那么大的困难,我要是有一个能力,我不去帮他们,我说不过去,我觉得我没脸见他们。所以当我找到一个好的表达方式的时候,我就这样做了。而且我做的时候,原本我画那个塔之前没有新的语言方式,你知道我画画,大部分都是黑和白,这一次我想用古典的方式画这个塔,就先用白颜色做了一个底子,不用木炭漆,先用白颜色做了一个底子,又做了黑色的背景,等这个白颜色干了以后,我觉得我再往上造染颜色是一种古典技术,是多余的,已经在绘画语言上特别的饱满。我还专门把伊丽莎白(孟煌的太太)叫到我工作室让她看,她不懂什么意思,但她从视觉上去感受,她说特别好!她也觉得不用再画了,所以我也更加坚信了。

唯色:那你画的这个塔的原型是什么?

孟煌:塔的原型就是我以前收集的那些塔的照片。

唯色:你不知道是在哪里拍的?

孟煌:不知道。其实就是在杂志上翻拍的。但是有的造型上我都做了一些简化,我不想让人看出这是什么塔。我做了更简化。我就强调它们的地平线是一样的,因为是五联画嘛,要看得顺,不能一高一低的,它就不顺了。其实这个画是当时我准备画大画的草稿,后来当然我也画了稍微大点儿的,不是太大,后来我又画了更大一点的,是一米二的,但是感觉最好的还是最先画的。因为它画的时候是无意识的,手感好。有一次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我的画,也是艺术家,他就讲,我这画室里所有的画,这五张小画是最棒的!我就更高兴了,因为我觉得我要献,那就要献最好的!

有一天我的一个朋友问我,最近忙什么?我说画画。朋友说你能不能给我发一些你画画的照片?我就发过去了。后来,我知道了达赖喇嘛尊者要过生日,我也知道他们会来德国,我就跟朋友说能不能给我一张票?我想去看看老人家。这个票很难找,朋友说争取帮我找一张。我说我有一张画想献给他。因为我知道我画了这张画,如果让它变成一个商业的,我自己的底线都受不了,我不能拿着别人的苦难去换成钱。我说我想献给老人家。朋友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位在杜塞尔多夫的医生,他是藏人,他其实是(尊者生日庆典的)组织者,我原来不知道。朋友把画让医生看了,医生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他也被这画打动了,说想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就把我的意思告诉了他们。他就说你能不能来讲话?当时我怕,我怕回不来(中国),我确实怕,我拒绝了。我说最好是把这画献给老人家,我在观众席上,我想能看一看达赖喇嘛,我就……福报嘛!我以前去西藏,我信这个。我就看一看,我有福报多好!后来他们又问我,我就想,我就问我自己,明年我就五十岁了,很多事情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成,我就觉得要是能完成我的作品,恐惧算什么呢?再说这个恐惧只占百分之五十,还有可能人家(指中国当局)不理我,(二人笑)。我不能自己吓自己,我就决定了,我说“好,我接受!”我就开始把它当我的作品来完成。

是五月份通知我的,七月份(生日庆典)开始嘛,所以还有两个多月。我每天骑自行车去工作室的时候,第一个月我还是该画画就画画,但是每天我走路、骑自行车都在想这个事。因为我写作是很笨的,我就想一些词语,想我对西藏的回忆,慢慢的一些词语就出来了,我就写在纸上。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开始写出一些了。他们跟我说让我四分钟完成,因为时间是很紧张的。而且翻译成德语,它会比汉语长,所以加起来会有九分多钟,那么我的任务就是在四分钟之内完成。

我就写。我首先想到,这是一个生日,我不想触及、特别触及人神经的东西,因为这是一个庆典嘛,我不想搅,因为尊者八十岁嘛,人的八十岁生日是最重要的一次,(唯色:对,对。)我就想尽量地让老人家回忆西藏。所以我就想,因为我是一个风景画家,可以写我怎么去描绘西藏的风景;第二个呢,我要写他的朋友,写安多强巴(西藏绘画大师,代表作是为尊者达赖喇嘛升座庆典所绘壁画《权衡三界》),我去过他家,我见过他,我想尊者也会产生对安多强巴的回忆,这样他对西藏的回忆就会是比较饱满的,(唯色:对,对。)所以我把这个慢慢地写出来了。最后提到你们的名字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比较重要的事情,我就感觉,其实这个,怎么说呢?这个重要的机会不应该是我的。我也跟朋友说过,不应该是我上台,我说这个荣誉不应该是我得到的,但是我得到了,所以我必须说我的哥儿们!我说如果我不说我的哥儿们,我靠!我没脸见他们!所以后来我就写上了。原来写得还很激烈,后来他们说有些话不是你说的。原来我写的是在这个历史的时刻,后来他们告诉我,历史的时刻是指这个事情过去以后再往回看,是不是?

唯色:(笑)谁说的?还挺会说啊。

孟煌:(笑)朋友啊,是语言学博士。然后我就把话改得很平实。在写到最后一句话(即“我在此以一个汉人的身份, 对您和您的同胞自一九五九年以来所遭受的苦难,真切地说:对不起!”),应该是59年还是50年,我就问了雄哥(指王力雄)。原来我写的是59……

唯色:(打断)啊,他都没跟我说过。

孟煌:我都没告诉他我写的是什么。我觉得跟雄哥也好,跟你也好,咱们电话里好像心有灵犀似的,不用多说。雄哥就跟我讲了内蒙古、新疆、西藏的三个特点,跟我讲得特别透彻,然后讲50年、59年的区别。他说的挺对,挺好。那位朋友,就是那位语言学博士,也是比较爱冲动的嘛,直接就改成了50。后来到了现场,我说你改回59,雄哥说的,朋友就听了,改过来了,哈哈!(两人笑。)

写完之后,我就发给了翻译。译成德语之后,给医生看,医生当场就哭了。医生说写得太好了。当时我也愣了,我没有感觉到写得那么好。

唯色:我也哭了呢,庆典当天。

孟煌:我知道你哭了,你发给我留言了。后来别的人告诉我,说你写得真诚。反正这里边,这个写作过程中吧,给了我很多启发,而且带到了我的作品里边。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笨的人,确实啊,我不是开玩笑。笨的人想做一个漂亮的事,我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真诚!你只有把心掏出来嘛,别的没办法。因为你用别的办法,都不如真诚。(唯色:对!)

还有就是,我写完之后,就到了六月中旬,我开始练。在我的工作室,我读,看着表,这就是每天我的工作了。我读,就到四分钟。我原来读,第一次读,是七分钟,就改,改到四分钟,后来改到三分钟,后来再加,最后到四分钟,到了四分钟之后,两个星期就过去了。我又开始站起来读,因为你讲的时候肯定是站着读。后来我又叫老白(伊丽莎白)来,她听不懂汉语,没关系,她就坐着,她听,我就读,感觉有人听和没有人听还是不一样的。我一直在做准备,因为我想我不能失败,我只能成功,因为只有这四分钟。等这些都准备好了,参加尊者生日庆典的时间也到了。(未完待续)

2016年1月7日

(转自唯色RFA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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