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1日星期六

2016年我们出版的书、译著及电子书


王力雄:


《权民一体论:递进自组织社会》,台湾大块文化出版,2016年11月。

唯色:

《乐土背后》,台湾时报文化出版,2016年3月。


《杀劫:文革五十周年纪念新版》,台湾大块文化出版,2016年5月。


波兰文版:《西藏火凤凰》,2016年12月。

(附:纽约时报中文网长篇连载访谈:镜头里的西藏文革(一)(二)(三)
纽约时报:The Cultural Revolution in Tibet: A Photographic Record

电子书:

王力雄、唯色作品數位化計畫(台湾大块文化制作)
http://myshare.url.com.tw/show/1188847


2016年12月22日星期四

唯色:一个有关承诺的故事

达赖喇嘛与德国摄影师York Hovest。

一个有关承诺的故事


/唯色

两个月前,两个去欧洲旅行的北京友人,从德国带回一本摄影集送给我。并在扉页上这样写道:“亲爱的阿佳(藏语姐姐),在徕卡总部看到这本摄影集,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立刻送到你的面前。多么希望有一天,你能在有尊者的拉萨,自由快乐地生活!”

这本名为《Hundert Tage Tibet》(百日图伯特)的摄影集,2014年国家地理杂志出版,收录上百张照片。拍摄者是德国摄影师York Hovest。实际上今年初,我从网上读到过这位摄影师去西藏拍照片的故事,这不是一个平常的旅行图像记录,而是一个有关承诺的动人故事。我当时还从Google上搜索了不少他拍摄的照片,大致了解了他的生平及这个故事。原来York Hovest本是时尚摄影师,整日拍摄的都是美人和风尚。20116月,33岁的他在法兰克福第一次见到尊者,并担任了三天的摄影师。是缘分也是注定,他突然生起一个特别的愿望,为此做出一个大胆的承诺:他要去尊者达赖喇嘛的故土拍照片。他在给尊者的信里写道:“我不想只是说说而已,我想把TIBET带给你。我要走遍TIBET,为你捕捉这片土地与人民的美和苦难。”

说到做到。2012年和2013年, York Hovest用了一百多天,在TIBET的许多地方,徒步、骑摩托车或租车行,总计五千四百多公里,拍摄了九千多张照片和十多个小时的视频。除了带去专业的摄影设备,他还冒险使用了一个隐蔽的相机。

他去了被雪覆盖的神山冈仁波齐,去了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下面的村庄与寺院,去了纳木措、雍布拉康等等许多地方。当珠穆朗玛沐浴在美丽的月光下,York Hovest站在这座世界最高的山峰前已挨冻了半个多小时。“我做到了,”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一生中最好的照片。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必须等待这一刻,最后的压力消失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而在拉萨,他想去拍摄尧西达孜,那是尊者达赖喇嘛的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家,可是房子成了废墟,入口处被锁住,且贴着禁止入内的标志。还有一次,他的“进藏批准函”被中国士兵当着他的面撕碎,“出去!”士兵用手指着边界的方向。

2014年,国家地理杂志出版了他的摄影集,很精美,也沉甸甸的。他于是立即动身去达兰萨拉,将这本摄影集献给了八十岁的尊者达赖喇嘛。当尊者笑呵呵地翻开每一页,看着照片上久违了半个多世纪的TIBET,一次又一次地紧握York Hovest的手,并说:“你真的表现出了很大的承诺和决心。”是的,这位年轻的德国摄影师,用行动实现了他对尊者的诺言。

据介绍,York Hovest在第一次见到尊者之前,刚读完了海因里希·哈勒(Heinrich Harrer)写的《Sieben Jahre in Tibet》(西藏七年),这是我知道的第二个因为这本书而来西藏的德国人。另一位是曾经当过德国总理的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他在中国的邓小平时代,即19877月访问拉萨,为的是实现他在年少时因《西藏七年》而产生的梦想。


哈勒是奥地利登山运动员,1944年至1951年在西藏生活过,还曾教过少年达赖喇嘛学英文。他的这本名著于1952年出版,随后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包括中国译本和台湾译本。我读过两个中文译本,台湾译本如实翻译,但中国译本有删减和篡改。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

 

2016年12月6日星期二

唯色:暴雨将至……

拉萨喜德林寺废墟前的孩子。(唯色拍摄)


暴雨将至……[1]

文/唯色
摘西红柿的僧侣。年轻的许下静默戒的僧侣。在和平的时候,他可以两年不说一句话,然而暴雨将至!
暴雨将至。一位许下静默戒的僧侣正在摘取已经成熟的红西红柿。他微笑着,显然满足于这样平静的僧侣生活。他是真正热爱这种生活的僧侣,所以他许下哑愿。
暴雨将至。那最先扑来咬他一口的是只蚊蝇,但紧接着是谁,不但要咬他,还要逼他破戒,还要当他的面,杀死他救助的那个异族女孩?
连正在成长中的孩子们也在玩战争的游戏。不过,请相信那经历过太多的老修士说的这句话绝不寻常:“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夜深了。修道院的祷告结束了。流星划过幽深的长空。星空下,身披长袍的僧侣们影影绰绰地走过起伏的山岗。——多么地似曾相识啊。我的意思是,这分明是与我的家乡图伯特(西藏)相似的景致。轻轻回响的音乐,有着浓郁的巴尔干地区的风格,为什么这样忧伤?


萨美娜。那个阿尔巴尼亚族女孩,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不说话的塞尔维亚族的年轻僧侣。这名字只出现过一次,却印在了他的心中。女孩子惊惶失措,脸上有伤痕,就像是正被追杀的小动物,乞求着保护。无言的僧侣走入黑夜,摘下几个红西红柿,带回藏匿着女孩的小屋。
枪。皮靴。杀气腾腾的脸。出现在东正教修道院的日常仪式上。平日里,这些持枪者也会百般恭敬,因为这里是一个民族信仰的归属之地。但这时候,他们大喊大叫,疑心重重,气愤填膺。只有那半疯半傻的人才会慌乱地去亲吻神父的手。
他们四处搜寻着女孩子。因为那女孩的缘故,他们中的一个人死了,而那个人原本是他们的骄傲。那个人,离乡多年,相机不离手,成为著名的摄影师。可他从伦敦返回故里不久就死了。为了帮助差点被同族亲戚奸污的异族女孩出逃,他承受了来自亲人的子弹。
“我们一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别。转过另一边面颊吧。”
“不!我们已转过!”
于是那半疯半傻的人马上就变了。在狂笑中,在疯狂地扫射中,一只匍匐在修道院房顶上的猫,被打得血肉横飞。


“主,我虽走过深夜的荫谷,我无惧邪恶,因你与我同在。”许下静默戒的僧侣就要开口说话了。他还能再沉默下去吗?在刺耳的枪声中,他的沉默已多余。
我们本来习惯了听不见他的声音。这位许下哑愿的僧侣,他的声音在这部电影里应该是不存在的。除了时时浮现在他原本脱尘的脸上那脱尘的笑。他的声音,其实很迟才响起。当他不得不开口,他的声音是那样地突兀和陌生,让我们觉得刺耳。而且,这声音有些粗糙,有些生硬,甚至有些苍老,似乎不应该是从这么年轻的僧侣的喉管中发出的。
正如我们只习惯看他穿修道者的长袍,而不习惯他换上俗人衣裳的样子。
深夜的修道院多么美丽啊,如果没有杀手和枪声。年迈的神父只能将两个年轻的孩子一起驱逐门外。将两年不说话却不得不开口的男孩子——他已经没有做修士的资格了——和伤痕累累的女孩子驱逐门外,因为修道院是不能收留女子的,更因为这个异族异教的女子一旦被寻获,会给修道院带来灭顶灾难。那么。那么就让似乎自由了的孩子们在星空下出逃吧。
半疯半傻的杀手在激烈的音乐中扭动身体。而后昏睡在地。在睡梦中,他还喃喃地念叨着“猫,猫”。——为什么?不是已被他枪杀了吗?
星辰明亮。圆月运行。大地苍痍满布。渐渐天色晴朗。渐渐烈日灼身。


暴雨将至的时候正是烈日灼身的时候。两个以为可以奔向自由——而这自由的象征是男孩子的叔叔,正是那位已被同族亲戚一枪毙命的摄影师,他们却不知——的年轻人第一次拥抱在一起,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愤怒地拉开。那是女孩子的亲人,不是男孩子的族人。早已成为仇敌的两个民族是两个不可调和的阵营。于是,女孩子被她的阿尔巴尼亚族爷爷狠劲的耳光打肿了脸,而当她不顾一切地追赶被推开、被驱逐的男孩时,一串串吐着火焰的子弹从亲生哥哥端着的枪膛里喷射出来!
音乐。巴尔干的音乐。最清晰可闻的是巴尔干的一种风笛轻轻回响。忧伤极了。催人泪下。
“嘘,别说话。”这是不是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想说却无力说出的话?看哪,她所有的力气只能将颤抖的手指贴在嘴上,让异族异教的男孩子悲痛欲绝地明白,——这时候,嘘,别说话。原来她死到临头,还惦记着男孩子的安全。
她年轻的脸贴着大地。她年轻的胸口冒着鲜血。她年轻的手垂落下来。已经到了这时候,她还能再说什么吗?——嘘,别说话!而他,刚刚打破了静默戒的僧侣,也只能守在爱上不及一日就死去的恋人身边,欲哭无泪,欲诉无语!而远处,似乎雷声阵阵,暴雨将至……


伦敦。新闻图片社。那里有着从动乱的世界各地拍摄的照片。仇恨的照片。杀戮的照片。饥饿的照片。疾病的照片。这个世界上竟然发生着这么多的灾难!但安妮这位资产阶级女士对此漫不经心,因为她的内心正经受着个人情感在选择上的煎熬。
一段突然插入的歌曲,唱道:“……家不过是哽塞在喉管中的情绪。”
亚历山大。获得普利策奖的摄影师。刚从内战激烈的波斯尼亚返回。他精疲力竭,良心不安,因为他处在加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用镜头抓住了生命被夺走的瞬间,却像是让手中的相机也充当了武器。
在安妮的爱欲怀抱中他无法得到慰藉,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回家。“我的骨头也思乡得痛起来,”他说。那多年不归的马其顿啊,是他梦想中的最后一个和平家园。
“和平是例外,不是常规。”倒是安妮一语道出了未卜先知似的预言。
“要有立场。”亚历山大说完这句话,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在一个灯光温暖的餐馆,已有身孕的安妮与不再有爱情的丈夫晚餐,要将分手的决定相告。周遭有天真的孩子和相恋的青年如食甘怡,也有失心疯的男子与服务生一言不合即暴怒,却无人注意到他再次返回餐馆时多了一把枪,在狂叫中,在疯狂地扫射中,无辜无关的男男女女被打得血肉横飞。
幸存的安妮从血泊中寻见只剩下了半边脸的丈夫,全身颤抖的她只会说出一个词:脸。

大街上。伦敦的时髦少女也正听着马其顿乡下的枪手听着的流行舞曲。伦敦的墙上涂抹着马其顿修道院老神父说的这句话:“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暴雨将至。雨在马其顿下,也在伦敦下。雨水倾泻在世界各地,像流不完的泪水。这么多的雨水啊,想要冲没的是什么?
就像是在那两个族群为邻的地方,曾有过许多年的相濡以沫,如今两边都有那么多拿枪的男人!连成长中的小男孩都端着枪,都在玩着,不,在进行着战争的游戏。而女人们只有哭泣。当她们失去长辈、失去爱人、失去手足、失去儿女的时候,她们只有哭倒在地。
暴雨将至。却不只是这里暴雨将至。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是他们和他们有这样的命运。枪声中,“你的家、你的朋友和你的祖国倏忽全失……”[2]

“鸟儿吱吱叫着,飞越漆黑的长空,人们沉默无言,我等到血都痛了!”

注释:
1】电影《Before the Rai》,中译《暴雨将至》,又名《山雨欲来》,马其顿/英国/法国于1994年合拍。导演:米柯•曼彻夫斯基,马其顿人。
2】引自《雪域境外流亡记》(台湾慧炬出版社,[美]约翰.F.艾夫唐著)第75页达赖喇嘛语。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





2016年11月19日星期六

唯色:片断:有关怀旧

我所怀旧之地:拉萨喜德林废墟。


片断:有关怀旧


/唯色
  
1

我正在写的家族故事是一本怀旧之书。如同这句话:“对于根源与身份的着魔”,是的,确实到了这个地步。

还在二十多岁时,我对“怀旧”这个词入迷,彼时尚未着魔,但已经在诗歌和散文中反复地书写。

如在一篇散文中写到:

“我喜欢这个词汇:怀旧。就像我喜欢去转帕廓街一样,一种轻微的晕眩能够让我忘记现在。

“……实际上,怀旧就是一个纪实和虚构的过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此刻,秋日的雷声滚滚而来,满院的鲜花微微发抖,我赶忙拉上窗帘,将一个异国人送给我的印度磁带放入随身听,这是一首漫长的古曲,某种我不知名的乐器平均每隔五六秒才发出类似于‘空’的一声,余音久久不散,令人揪心,倒也宜于怀旧。”

在另一篇散文中写到:

“我常常在诗中提到‘怀旧’这个词汇,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黑夜里的梦魇尚未散尽,我一不经意它便溜出来占领我的白昼,使每一个白天也充满过去的迷雾,使我与所置身于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尤其是在写作的时候,一种梦中的情绪会将我笼罩。过去的迷雾笼罩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多地怀旧。多么令人不安的情绪啊,我几乎再也不想动笔了。”

写于千禧年之日的散文也提及:

“啊,即使是她的哭泣也不过是被一种临时的、短暂的、空虚的激情催发而出。因为此时的哭泣再多,在这个被怀旧伪饰的夜晚之后,在走出这个具有民族特色的囊玛(以西藏民间音乐冠名的娱乐场所)之后就将不再!”

2

怀旧这个词据说最早来自医学,由十七世纪的一个瑞士医生创造,不像今天,这个词已变得富有诗意,更经常的是,还被政治化地使用。

据说这种病真的需要医治,包括服药、打针或动手术。因为它带来的不适甚至痛苦,不仅是心理上的,还是躯体上的。有些人真的会因此发高烧,严重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更有甚者会受不了而自杀。说起来是不是像一种抑郁症呢?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把康拉德折磨得快要崩溃的小说《在西方的目光下》。

有研究说,“忧郁被视为僧侣和哲学家的一种疾病”,然而怀旧,其实更常见于平凡众生,如远离家乡的士兵和水手,在冷漠城市打工的农民等等。换句话说,怀旧是思乡的同义词,也叫做乡愁。确实有书呆子医生宣称乡愁是一种“心灵的疑病”。也确实会在诊断之后让病人服药、打针,与那位十八世纪的俄国将军相比仁慈太多,他居然将乡愁发作的士兵活埋,至少活埋了两三个可怜的想家士兵。

除此,据说怀旧还与相思病、拖延症等等都有联系,反正是与精神上的疾患相似了。

我的怀旧,会不会是深夜灯下看书时,突然涌上来不可遏制的对于风干牦牛肉的渴念呢?我会不由自主地打开冰箱,取出一根从拉萨或者康区某地寄来的“夏冈”,不由自主地迅速咬一口,在久违的亲切的口感中缓缓地平静下来。

不知道怀旧与前世有无关系,应该有吧。

3

然而怀旧与做旧是不一样的,但又似乎存在着一种联系,说不定近乎因果。比如,因为怀旧,确切地说,是无法实现的怀旧,你只好去做一些可以做旧的事情。把物做旧是常见的,大至街道、房屋,小到一粒最小的耳环。但把人做旧就是不可能的,这应该是有生命与无生命的区别。人不可能被做旧,人所有的心理活动、感情世界是不可能被做旧的,但人可以借做旧的物来怀旧,或者说,制造一个怀旧的小小世界,沉浸其中,冷暖自知,这还是饶有情趣。

至于诸多纪念馆、纪念碑等等,其实都是怀旧之馆、怀旧之碑,在诸多之地是以权力的名义进行、完成并且大肆地洗脑。目的只有一个,让历史与真相在这一过程中为我所用。这样的怀旧是多么地诡异、多么地讨厌啊。于是,纪念之地反而变成了事实或真相的消失之地。甚至比口耳相传这种方式更为混淆、更为混乱,以致愈发地遥远,用不了太久就可能化为乌有。

由权力主导的那种大而无当的怀旧,反倒是玷污了怀旧这个词。这让我愤怒。无论如何,我是喜欢这个词的,怀着一种类似于隐私的感情。我愿意这么认为,所谓怀旧,其实是一个打动人心的词,尽管实际上的意义,等同于过去的阴影。

藏语的怀旧怎么说呢?一位母语诗人告诉我,是སྔར་སོང་རྗེས་དྲན ,发音近似“阿松皆参”,直译为对逝去的思念。སྔར་སོང་རྗེས་དྲནསྔར་སོང་རྗེས་དྲནསྔར་སོང་རྗེས་དྲན还有,藏语的乡愁,简单地写,是ཡུལ་དྲན་པ།,发音“域参巴”, “域”即帕域,故乡之意;“巴”,也是思念的意思。唉,漫长的过去,重叠的阴影,无穷无尽的挫败,伴随着一个个亲人在这一世的离去,犹如一寸寸家园被外来的饕餮者吞噬,而期待重逢的过程却又布满歧路,稍有不慎,就会一去即永别。


20167-10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

2016年11月15日星期二

唯色:也谈仓央嘉措道歌的翻译

一些声称仓央嘉措诗歌的翻译出版物。


也谈仓央嘉措道歌的翻译


文/唯色

这篇写于2004年的文章,原名挺长——关于当今流行的《仓央嘉措情歌》之纠正,兼说伊沙润色的新版《仓央嘉措情歌》。作者不只我一人,还有一位藏人网友、专事藏汉翻译的玛吉拉茉。最早发表在藏人文化社区,现在早已被删除。

看来有必要重发这个帖子。概因发现在如今,仓央嘉措不但日益被情圣化,甚而至于,出自他原创的诗硬是被附会成情歌不说,一首首诸多煽情且俗气的情诗假冒他的名字接踵出笼。正如有研究者讽刺说:今天冒出一位或多位诗人,他们以仓央嘉措的名义发表诗作,也没有任何翻译迹象。这些伪作诗人的真实名字叫——苍蝇加醋。……苍蝇加醋流行最广的诗歌有:那一天……问佛……寂寞,欢喜……什么幽居……我放下不放下……见与不见……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那一刻……来我怀里……

另外,还要补充一句——其实这也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近年来,中国的学者和藏学家东方主义西藏问题,非常学术地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来证明由于西方素来对西藏东方主义,导致西藏问题遗患无穷。如中国藏学家
沈卫荣先生说:如果没有东方主义这个劳什子、如果今天的西方人不把西藏当成香格里拉一个后现代的世外桃源、不把西藏当成他们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他者",世界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位政治家能有如此之大的能耐,可以发动一个如此具有国际性的自由西藏’(Free Tibet)运动。

而之所以重发这个帖子,也是想由仓央嘉措诗歌的命运来说明一种事实,即较之西方对西藏东方主义的程度,中国对西藏其实才更加地东方主义。改动一句网络流行语: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西方对待西藏东方主义,而是近在咫尺的中国对待西藏才东方主义,不知道沈卫荣先生对此怎么看。

一些声称仓央嘉措诗歌的翻译出版物。
一、玛吉拉茉:当今流行的《仓央嘉措情歌》随笔


先说情歌。事实上,不是情歌(杂鲁),而是道歌(古鲁),因为原文的题目是仓央嘉措古鲁而并非仓央嘉措杂鲁。在藏语里,杂鲁是有规范的,是名副其实的。而古鲁的含义是道歌,含劝诫意义的宗教道歌。所以,最初翻译仓央嘉措诗歌的汉人,不论现在怎么权威,其实他都很失败,因为单在诗歌题目的翻译上,他就犯了错误,以致以讹传讹到今天。而对仓央嘉措诗歌内容的翻译,更有不少歪曲历史、扭曲事实之处,甚至置真正的西藏文化及其宗教的意义于不顾,事实上扭曲了这些诗歌的本意。

下面就诗歌中广为传诵的两首诗,做一简单分析: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附:伊沙润色为: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月亮。
    母亲般的情人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以这样的译法,读者当然会以为这是在诉说对情人的思念。然而非也。这是由于译者对西藏文化和西藏历史不了解甚至不负责所导致的。译者的失败之处,在年轻姑娘(或母亲般的情人)一词上。在原文里,此词为玛吉阿玛,而玛吉阿玛并不是什么年轻姑娘,也不是母亲般的情人玛吉直译过来是不是亲生的的意思;阿玛母亲的意思,也即是说,玛吉阿玛的意思是亲生母亲之外的母亲
 
大家都知道,母亲一词往往不仅仅指的是生身母亲,而常常被赋予很多含义,比如大地母亲、祖国母亲等等。仓央嘉措所言的亲生母亲之外的母亲,除了他本人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断言他想说的是谁。我们必须在了解当时的历史以及对仓央嘉措本人有较深研究的基础上,才可以试着去领会他所言的亲生母亲之外的母亲以及整首道歌。
   
他的这首诗歌,是在藏蒙(受施者和施主)关系日趋恶化的历史状况下完成的。1705年,蒙古拉藏汉为了夺得政权,谋杀了为西藏民族立下丰功伟绩并受到西藏人民崇敬和爱戴的第司桑杰嘉措,而第司桑杰嘉措也正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在政教两方的恩师(想进一步了解当时时局以及这首道歌的朋友,可以参阅甘肃民族出版社出版的、由华则与拉加才让编著的《藏族文学史》藏文版),继而这股恶势力又想方设法地陷害仓央嘉措,以致1707年,仓央嘉措被迫放弃政权,远离拉萨,一生都不得不在流亡岁月中度过。
   
结合当时的历史,分析诗人的处境,我们可以把亲生母亲之外的母亲理解为在仓央嘉措生命里与亲生母亲可以相提并论的重要人物第司桑杰嘉措。略懂藏族文学及历史的人都知道,这首诗其实是用暗示的手法表达了仓央嘉措当时的思想感情,既在缺乏人身自由、政权沦落他族手上的历史状况下,怀念往日昌盛的故土或思念已故恩师第司桑杰嘉措。也有藏族学者认为,亲生母亲之外的母亲指的是仓央嘉措的根本上师,而这也符合西藏的宗教传统。
   
实际上,《仓央嘉措道歌》里的很多诗歌都是以或暗示或譬喻或代指的手法,表达了佛学中的某些观念,隐晦地传达了仓央嘉措本人的处境,以及由于当时的历史原因所导致的许多难以明言的整个民族的苦衷,并非儿女情长。
   
再看另一首:
   
    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识,怎会受着相思的熬煎。

    (附:伊沙润色为: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这首诗的翻译也很失败,原因是译者没有尊重这首道歌的本意,而是凭主观之见加以翻译,事实上原文中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相恋相思(懂藏文的可以对照原文)。

以下译法更贴近原文的意思:

    第一最好不发现,免得不由迷上它;
    第二最好不谙习,免得以后受煎熬。
  
可见原诗根本就不是情歌,而是名副其实的道歌。而且,对于这首道歌的理解,是需要对佛教、尤其是对藏传佛教的基本理解的。作为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自小受到广泛的宗教教育(其父乃是宁玛伏藏大师仁增白玛林巴的后人,也是一位修行有成就的密宗师、瑜伽士),15岁正式登上六世达赖喇嘛的法座,更是受到西藏佛教高僧大德严格的宗教教育,因此,他的世界观实则是一种佛教的世界观,这也体现在他的这首诗中,所要传达的是佛教的教义:要想获得相对永恒的幸福,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节制乃至克服自身的欲念。
 
二、唯色注:以下是我的看法——
 
故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之所以以这样一种“情圣”的形象广为人知,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藏汉两种文化互相接触之时,由于充任其中关键一环的翻译者个人的局限和好恶,而不是去下功夫了解藏传佛教和藏族文化,一味地一厢情愿、兴之所致,使得仓央嘉措乃至他的诗歌不断地被改头换面,为我所用。尽管这“情圣”的形象很人性化,更能赢得世俗人间的欢心,可是究竟是否符合其真实、原本的形象,恐怕还是与他同根、同族、同质的人了解得更多吧?也因此,当在论及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人物及其作品之时,是不是还应该去了解这个人物及其作品“所在”的民族和文化呢?
   
从另一方面来说,类似事件恰也反映出“本土”之外的人们对于“本土”的想象。具体到西藏而言,则是对西藏的想象。正如爱德华·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的:“德国的东方几乎无一例外地是学术的东方,或至少是古代的东方:它可以成为抒情诗、幻想作品甚至小说的主题,但它从来就不是现实的存在……”;“任何就东方进行写作的人都必须以东方为坐标替自己定位;具体到作品而言,这一定位包括他所采用的叙述角度,他所构造的结构类型,他作品中流动的意象、母题的种类——所有这一切综合形成一种精细而复杂的方式,回答读者提出的问题,发掘东方的内蕴,最后,表述东方或代表东方说话。”;“……是东方学家——诗人或学者——使东方说话,对东方进行描述,为西方展现东方的神秘。”
   
由此看来,包括诗人伊沙所“润色”的《仓央嘉措情歌》,其实也正是“东方学”的翻版而已。因为我们完全可以将萨义德所说的“东方”置换成“西藏”,将“西方”置换成“汉地”或诸如此类。
   
我想起曾经在上海的一个聚会上,一位知名的中国钢琴家告诉我他要创作一部关于仓央嘉措的音乐剧,当时我就问是关于仓央嘉措的生平还是仓央嘉措被说成“情圣”那部分?他一挥手,大声地说:“仓央嘉措只是我需要的一个符号。”这话可真有意思极了,我很想继续问他何以要选择“这一个”符号,他已经在说:“我去过西藏五次了,我还去过康巴。知道吗?康巴人是连希特勒都欣赏的优秀人种。”于是有康巴血统的我就问:“那你去过康巴什么地方?”可不想他的回答是:“我去过康巴好几个地方,我只用了一天就转完了。”“什么什么?怎么会这么快?”我忙问,“你从哪里去的?”他得意地说:“拉萨啊,在拉萨有一天我喝多了,几个朋友开车带我在拉萨附近转了一大圈,说那就是康巴啊。”我不禁失笑:“那是他们在逗你呢,康还远着呢……
   
对了,萨义德还有一句话,让我深以为然:“‘真正’的东方至多激发了作家的想像,但很少能控制其想像。”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

2016年11月8日星期二

Ian Boyden的诗:这样的星光夜晚——写给唯色




【Ian Boyden,中文名薄英,画家、诗人、作家、译者、雕塑家、书法家、书籍装帧设计师、艺术策展人。曾在中国学习中文、中文书法等,并研究碑刻、学习禅宗。现居住美国华盛顿州的圣胡安岛。

Ian Boyden推特截图
基于对废墟的兴趣——不只是具象的某一座废墟——我们虽不曾谋面却成为朋友。起初是关于他的系列作品的了解——以自己的头像为原型,他用一系列天然材料造像,再将造像置放于大自然中,如同送给大自然的礼物,却又实现从自我变成无我的意义。如用小米和葵花籽造的自像,被飞鸟和蚂蚁吃掉了。用蜂蜜和鲞鱼造的自像,被黑熊吃掉了。用鱼食造的自像放在水里,鲤鱼游来亲吻。用石头造的自像放在河里,河水将其吞掉。他说“我自己成了一只鸟,成了一个熊,成了一条鱼,成了透明的流水,突然明白自我不存在。人与周围环境分不开。一个门打开,一种大悟,很深,很玄秘,同时很自然的体验。不知不觉地,我到达无我的佛法。原来,无我是一种生态的关系。”当他用木头造自像,并用火点燃,却不同寻常,因为被火烧过的自像如同“佛教自焚的声明”,这令他有异样的感受。第二天,他读到了我关于藏人自焚的文章,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唯色这个人”。

然后是我写的一篇文章引发的共鸣——《镇魔图,抑或罗刹女复活》。然后是我几乎每天发在社交网站上的废墟照片引发的共鸣:尧西达孜废墟,喜德林废墟,甘丹寺废墟,琼果杰寺废墟等等。正如伟大的诗人米沃什所言:“……人用废墟中找到的残余来建造诗歌。” Ian Boyden则为这句话增添了一个更深邃、更具希望的注脚:“并用诗歌来帮助澄清我们的文化关系和生态。”

我要的是,以下文字,如Ian Boyden上所写:这首诗我开始用中文写,同时把中文翻译到英文。然后再用英文写,又把那些部分翻译到中文。一些事我不能翻译到英文,一些事我不能翻译到中文……语言反响!”】

                                                
825日,唯色了一夜晚的照片:在充了星辰的天空,河像光芒的耳旋绕西达孜的墟上,旋绕着达喇嘛的人在拉的老房子,空。在照片旁,她问题这样的星光夜晚若真能目睹,有一个愿望也就可以实现了吧? 然她生在拉然她来自伯特,但她不能自由地在那里旅行,并且已两年不能返回家 
      
有一古老的伯特地,整个国家是一位女人的身体。她的身体覆盖着寺,山脉,森林,河流。 个女人的名字是森。那些星辰旋着达喇嘛及人在拉的老房子,也旋着森的身体。而森,有感的土地,每晚躺在那里,看着旋的星。 她想回中心的愿望是永无止境的。

这样的星光夜晚》
   ——唯色

我想打开森
羊保持他的皮肤
我想打开森
羊在高原散如云.....
羊皮上画的地可以卷起
当我打开另一
伯特一
代独立主伯特一

会用手把磨平
摩挲草原,摩挲最小的石
无法分清
哪个是画哪个是国家
无法分清
料与伯特的高山

清澈的眼
峡谷的氿泉
皮肤上的瘊子
牛的屎
身上的寺
章布达拉
的菩提
寺的菩提叶上的文字……
音回响在幽的山谷
她的八瓣围绕的胸怀
鹰鹫心里的漩星系
转经
雪豹秘地跑线
枯笔的偏…… 
所有些不可分割:地,土地,心

彼岸。此岸。。土。 

永恒的森斜躺着望上面
望天空密布星辰
望大气人的灰……

~Ian Boyden
10月10日2016年

On August 25, Woeser posted a photograph taken at night. In its star-filled sky, the Milky Way seems like a whisper of ancient light as it turns above the ruins of Yabzhi Taktser, rotating over the Dalai Lama’s old family house in Lhasa, empty and quiet. And accompanying this photo, Woeser asked this question: “This kind of a starlit night, if I could genuinely see it with my own eyes, if I had but one wish, could I make this happen?” Even though she was born in Lhasa, and even though she’s from Tibet, she cannot travel there freely and hasn’t been able to return to her native home for two years.

There is an ancient map of Tibet in which the entire country is depicted as the body of a woman. Her body is covered with temples, with mountains, with forests, with rivers. This woman’s name is Srinmo. The same stars circling over the ruins of the Dalai Lama’s old family house also circle over the body of Srinmo. And Srinmo, sentient earth, lies there night after night and looks up at these circling stars. Her wish to return to the centering is timeless.


This Kind of a Starlit Night
       for Woeser

I would unfurl the map of Srinmo
but let the sheep keep their skins
I would unfurl the map of Srinmo
but let the sheep drift like clouds across the high plateaus
The map painted on sheep skin would remain rolled up
while I unfurl the other map of Srinmo
this one painted as large as Tibet itself
when it was the size of its sovereign
independent self

We would run our hands over it
smoothing it over the fields, over the smallest stones
until it is impossible to distinguish
what is map and what is country
impossible to distinguish
pigment from the mountains themselves

Srinmo’s clear eyes
the springs pouring from the canyons
Srinmo’s warts
yak shit
the temples built upon Srinmo’s body
the Potala Palace
Srinmo’s sandalwood tree
the mystical words written upon the leaves
       of the golden sandalwood tree
       of the Kumbum Monastery
the dialects whispered in remote valleys
Srinmo’s breast surrounded
by an eight-petaled lotus
the galaxies spinning through vultures’ hearts
prayer flags
prayer wheels
a snow leopard’s hidden movements within the snow line
the swept edge left by a withered brush
All of this inseparable: map, land, heart

That shore. This shore. Paper. Earth.

Eternal Srinmo lies looking at the heavens
a sky full of stars
the atmosphere filled with the oncoming enemy’s dust

—Ian Boyden

October 10, 2016

延伸阅读:

唯色:镇魔图,抑或罗刹女复活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6/04/blog-post_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