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9日星期四

唯色:拉萨废墟:尧西达孜(下)



拉萨废墟:尧西达孜(下)


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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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名叫“雪域灰土”的藏人写道:尧西达孜“自一九五九年以来从未进行过维护。6600多万元经济效益里中共竟没有花一元人民币用作维修费。”“由于庄园主题建筑的多处倒塌,从二00五年就没有人住。”“整个庄园的建筑已经到了即将完全倒塌的现状。外侧的主体墙面已有多处倒塌,常年遗留下来的房顶漏雨导致内部大面积木材腐烂、墙面损坏和墙体倒塌。”

并说明:“对达赖喇嘛父母的庄园从未进行过维修的根本原因是中共对达赖喇嘛的政治仇恨。……名义上已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实际上从一九五九年以来的政治立场一样,凡是与达赖喇嘛有关的为政治问题,在西藏自治区没有任何单位或个人敢于提出进行维修和保护,但是今后可能被某个与中共统战部有关系的汉人开发使用。”

2007年夏天,一位以超凡的智慧经商的康巴带我和王力雄来过这里,更多的变化我不想说了,比如周围蚁群似的外来者忙碌着各种营生,周围风格全然迥异的楼房几乎抢走了所有的空间,我当时答应不说出去而此刻必须要说的是,那位总是将自己的善行隐匿起来的康巴,他最渴望的是以时不我待的速度,修复逐日坍塌的尧西达孜的府邸——坚斯厦,但冷酷的事实是,这个愿望注定落空,却在另一处化为山寨版的现实。

就在紧挨拉萨河的那片被开发成“仙足岛”的旧日林卡,有着深厚背景的房地产商修建的类似园中园的“庄园宾馆”,由一幢巨大的、封闭式的藏式楼房组成,完全是坚斯厦的翻版,据悉正是以坚斯厦为摹本而邀藏人建筑师设计,虽然出于经商的目的,倒也算是让后人的我们瞥见了当年坚斯厦的雍容风貌。

布达拉宫东面的尊者家族宅邸尧西达孜。(翻拍于《达赖喇嘛前传》一书,2006年台湾出版)
而如今,曾经显著而尊贵的那片白色大屋,即尧西达孜,日益破败。即使从布达拉宫顶上望去,也难找到。一来,它周围毫无风格的房子太多了,太丑了,太高了,完全填满当年郁郁葱葱的林苑;二来,只要仔细辨认,还是能找到,但还不如寻它不见。因为当你发现之时,突然袭来的悲哀无以言表。本依西藏传统,每年秋季吉日会为建筑物刷墙,就像布达拉宫的外墙年年刷白,特殊的白灰涂料中还添有牛奶、蜂蜜、藏红花等,以示供奉、祈福与助力。但坚斯厦早已被他人所占,早已被他人废弃,不但外观脏污不堪,内里也倒塌不少。

然而,尧西达孜以及老城里的喜德林寺废墟等等,犹如拉萨的某种印记——且因所遭受的暴力凸显伤痕的形状——即便有一天荡然无存,依然会留存在与其血脉相连的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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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有三次,我很幸运,与友人得以悄悄进入外墙悬挂川菜馆、淋浴水洗理发店和招待所牌子的尧西达孜废墟。与它相邻的是一幢崭新而庞大的商场,我曾由侧边的通道梯子上至四楼或五楼,恰好可以俯瞰尧西达孜全貌,在被灯火照亮却插着五星红旗的布达拉宫映衬下,形容不出的凋敝。去年几次再欲进入,外院铁门已被上锁,且有人看守,无法进得去。

记得走入尧西达孜,是的,走入尊者家族在1959317日之前的家园,庞大的院内长满杂草,通往正屋的石板路两边稀稀落落停放着自行车、摩托车,就像一个用处不大的仓库。左右房舍为两层楼,右边房舍楼下拴着四五头巨大的藏獒正在咆哮。如果没有铁门关闭,我们会不会被撕成碎片呢?我心惊胆战地把Gopro相机伸进铁门,一头藏獒愤怒至极,几乎跳将起来,就像是要把小相机一口吞下。有次遇上在附近开饭馆的汉人老板来喂食,显然这几头藏獒是他待价而沽的商品;好笑的是,这个说四川话的男子叫来了藏人保安驱逐我们,我就用藏语反问“谁才是这里的达波(主人)?”,令藏人保安十分尴尬。

从散发腐烂味道、垃圾成堆的正屋上楼,穿过或长或短、已有多处下陷的走廊,几排当年安装的从印度进口的铁栏杆虽已生锈却还结实,连串异域花纹在夕阳下的倒影分外别致。走入尘埃弥漫、阴暗不明的每个房间,有的墙上贴着八十年代的中国明星画像、九十年代的《西藏日报》,有的门上贴着大红中文的“福”和中国门神即拿大刀的关公画像,也有门上贴着一张惨白封条,上书“二00五年元月七日封”。


而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从残缺的窗户逆光望见尊者曾住多年的颇章布达拉,不是三楼左右两侧的过道和房间已塌陷得触目惊心,而是一面挂在空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的残破镜子。但我只敢离镜子较远,如果走近,会不会瞥见1959年深夜离去的那些生命留下的痕迹?会不会听见流亡异国他乡的尊者低语:“你的家、你的朋友和你的祖国倏忽全失……”?或者就像布罗茨基的一句诗:“……在道路的尽头,/这儿有一面镜子,可以进去一游。” 而进去的结果,既能看见“世代在匆匆忙忙中消逝”,也能看见镜中的自己其实是那么的无依无靠,却又从未有过的美丽,如此令人着迷,仿佛可以隐身其中,不必再被国家机器盯梢、威胁和侮辱。

站在这面残镜前,用手机或自拍相机给自己自拍。照片上,我的神情状如在这间老屋子游荡的魂灵。那镜中人,似我又不似我,却更似过去岁月中曾住在这里的某人。这种疏离却又亲密的感觉,让我差点落泪,因为我所说的亲密,仿佛是与尊者家族的亲密,或许说不定呢?比如说我的前世,就在对镜自拍时,仿佛悄悄地进入了另外一个维度,参与了历史的巨变。

还有一次,在某间屋里捡到一小块遗物,应该是属于老屋建筑上的木块,绘制有彩色,雕琢有形状,就像是老屋的缩影,我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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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记得在尧西达孜的内部穿梭的感觉。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从那间屋子走到这间屋子,就像是在寻找什么。而且还一直拍摄着,一个相机不够,还有一个或两个相机,甚至连手机也用上。就像是这些镜头都是眼睛,在替自己看,在替自己寻找。可是寻找什么呢?所有的屋子里一个生命的迹象也没有,只有各种痕迹属于之前在这里的生命留下的。但这些痕迹可惜太新了,就像是留下痕迹的生命离去才不过几年光阴。我其实多么想看到1959317日的深夜黯然离开家园的尊者及亲人留下的痕迹。


而我在这废墟中发现的唯一一个生命,准确地说,是已经死亡的生命,一只挂在自己编织的蛛网的蜘蛛干尸,悬在半空中。它仿佛是这里唯一的主人,守护着废墟也就守护着过去,那么,它是想用这蛛网捕捉住谁呢?还有与它同类的蜘蛛,也是这废墟的守护者吗?我很想知道在我们的文化中,蜘蛛是一种什么样的昆虫?有着什么样的寓意或力量?是邪恶的还是驱邪的?我把镜头靠近它拍摄,照片上的它与周遭的残破房屋构成了奇异的仿佛意义深远的画面。而当年,在这大屋里的动物,一定不只蜘蛛这一种。一定会有猫,也有老鼠;一定会有狗,那是拉萨特有的阿布索,主人的宠物,可以进入佛堂和客厅、睡房;而大狗,我指的是獒犬,那是会与看门人呆在一起的,在院子里,在大门口。我在尊者六十年代的照片上,见到过几个阿布索,就像是它们也随着尊者一起流亡他国。很显然,蜘蛛比狗和猫的生存力都更顽强,也更容易藏身,更容易活下来。

蜘蛛的藏语发音是“董木”,后面的这个“木”轻声,几近于无,但还须发出。蜘蛛网的藏语发音是“董木哒”,中间的“木”依然是微细的轻声。

那么,我像什么呢?是不是,我像一个隐秘的、并不专业的考古爱好者,也像一个着了魔的废墟收藏者,更像是这个老城里的流亡者之一,怀着许多个前世的记忆流亡着?当我在喜德林废墟、尧西达孜废墟、甘丹贡巴废墟反复徘徊时,其实是从废墟本身返回往昔的喜德林、返回往昔的尧西达孜、返回往昔的甘丹贡巴。这是一种类似于在中阴道路上的旅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和诱惑,在贡觉松的护佑下,得以重新成为这些废墟的真正居民,虽不能安住,却多少知足。

是的,拉萨于我亦如此。这些废墟于我亦如此。然而看得见的是建筑废墟,看不见的却是精神废墟。布罗茨基在散文《小于一》中写道:“你不能用一页《真理报》遮盖废墟。空洞的窗子向我们张开大口,如同骷髅的眼窝,而我们虽然很小,却能感知到悲剧。确实,我们无法把自己与废墟联系起来,但这不见得是必要的:废墟散发的味道足以中止微笑。”

恐怕,只有当这些废墟都消失之时,才是某种“除忆诅咒”发生作用之刻。正如中国艺术评论家廖雯所言:“权力一旦掌握在无知和物质手里,文化和审美就彻底失魂落魄了。”而这样的权力者可谓天生拥有“除忆诅咒”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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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还要转述一个故事,是我回拉萨时见到的一位退休干部讲述的。她笑称自己过去是“达赖喇嘛家的奴隶”,其实是朗生,中共宣传是“奴隶”,其实是属民的意思。我原以为她要忆苦思甜,孰料她说:“总说藏族人现在多么幸福,过去多么苦,可我们就是在过去生活过的人,知道过去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撒谎。”

尊者达赖喇嘛的家族初抵拉萨。(翻拍于《达赖喇嘛前传》一书,2006年台湾出版)
她接着说:

“我家过去就是达赖喇嘛家族的奴隶,如果非要说我们是奴隶的话。我父亲是亚溪达孜家的看门佣人。

“我和衮顿(对达赖喇嘛的尊称,意为尊前)的妹妹吉尊白玛啦在亚溪达孜里长大,还有康珠啦,是衮顿大姐的女儿。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耍。我们在林卡里疯玩的时候,吉尊白玛啦会说,让我们藏在树后吧,因为衮顿会在颇章布达拉上面用望远镜看这边,我们玩得这么开心,他却从小就没有这样的欢乐,宁结。有一次,康珠啦让我跟她穿过水塘,我不愿意,她就打了我,但那都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我哭了,也告状了,衮顿的母亲就教训了康珠和几个佣人。后来,康珠啦还来求我的父亲,让我跟她们和好,一起玩。

“衮顿的母亲很慈悲,还给我们佣人的孩子水果吃,要知道水果那时候很稀罕。大院里很多房间是给外来人、流浪者、朝圣者住的。他们偶尔也会来干活,就会得到酥油、糌粑和肉。衮顿的母亲常常送他们食物。

“衮顿的父亲我没见过,听我父亲说他脾气不太好,但是很耿直,喜欢马,常常在马厩里呆着。

“我有一次脸上生疮,流血,就在院子里晒太阳,被衮顿的三哥洛桑桑旦啦骑马回来看见,他就派佣人送给我衮顿喝过的酥油茶上面的油,我抹在脸上,再晒太阳,几天就好了。

“坚斯厦没几个朗生,有一个朗生病死了,他的儿子一直得到衮顿家很好的照顾。”

回忆往事的退休干部年约七十,犹如满月的脸上有酒窝,笑起来好看。她去过达兰萨拉,觐见过嘉瓦仁波切,心酸地泪流不止,因为全世界最著名的流亡者,他栖身的居所不是布达拉宫和罗布林卡——曾经拥有无数珍宝的宫殿。当然她也和无数藏人一样,对加嘎(印度)这个国家充满感激。她还见到了儿时的玩伴——拉姜古修,这是对吉尊白玛的尊称,贵族夫人的最高敬语。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提醒我:“他们过去是我们的主人,现在也是我们的主人,记住是我们自己的。”

我注意到,“主人”,即藏语的达波,这个词被她赋予了亲密的味道,正如一家之长。

2015年9月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相关内容并由RFA藏语节目广播。转载请注明。)

以下照片是我这些年拍摄——

2012年:

2013年: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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