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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加里王宫废墟。(潘宇峰摄影) |
“……就像在世界上某处找回一部分自己”——一位摄影师的西藏摄影
唯色
1、
“清晨直射的阳光有些晃眼,一个人在废墟的狭窄巷道里穿行,有些梦幻的感觉……”“拍了两天,在山顶上的车里过了一夜。”“主要是天黑后风刮起来,冷得有些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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孜珠寺上面的修行处。(潘宇峰摄影) |
这是潘宇峰去拍拉加里王宫遗址时,发给我的微信。那时间差不多是两年前的冬季,那残缺的风景坐落于西藏南部的河谷与高崖之间,我曾去过也写过,关涉历史与现实:“以前这里耸立着上百座建筑,有着辉煌传承的王之宫殿更是浩大,但现在剩下的,却是错杂的、长短的残垣断壁,也就是几十年之变。”应该补充一句,现在王宫的主体被重修了,用钢筋水泥,要售门票。
在潘宇峰拍的照片上,晨曦穿过残破的窗户,或清冷的月光下,使你看见,不仅王宫成了废墟,寺院成了废墟,许多民居也成了废墟,如同失了魂魄,怎么也缓不过来。而在废墟的上空,群鸦飞来飞去,相互叠影,藏文化认为鸦是护法神的使者,却带来了怎样的讯息?
2、
认识潘宇峰多年,主要见面都在拉萨。他是一个很特别的摄影师。第一次到拉萨他会高反,那时他二十多岁。现在他完全不高反,海拔越高越精神。我怀疑他某一次在高高的雪山上被换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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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宇峰和他的车。(潘宇峰提供) |
他想拍位于果洛牧区的神山阿尼玛卿。去年年底开车去了,今年春天又开车去了,都因雪太大,把转山的道路给封了,他只走了一半不到。带了铁锹也开不了路,雪结成了冰。但他没有放弃,计划第三次去。
他开着车,常常是独自开车,携带绝对高品质的摄影器材,去往西藏的东边、南边、西边、北边,以及往更里面去,更高处去。全身黑衣的他像一个沉默的行者,总是在路上。更像一位骑手,如果把他的车看成是一匹铁马的话。
他去西藏拍摄什么呢?不只是拍摄废墟,雪山,寺院,等等,他还拍摄转经道上的朝圣者,茫茫雪野中目光纯净的孩子,以及此生终结之后展示无常的骷髅,等等。然而拍摄这些,也几乎是无数拍摄西藏的摄影师涉猎的主题。
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实际上并不一样。看潘宇峰的照片,如同眼前一亮的感觉,当即就会明白其实不一样。那并非展示风光的明信片,并非捕捉奇观的东方主义,也并非某种炫技,而是另有意义。
我想说的是,他的照片会让你在凝视的时刻,不禁思考蕴藏其中的意义。而这个意义是什么呢?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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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格玛尼石经城。(潘宇峰摄影) |
去的次数多,拍摄的照片亦多,还会出现另一种意义。比如位于康区草原上的松格玛尼石经城,每日转经朝圣的,不只是牧人包括男女老少,还有与牧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牲畜,如牦牛、马和羊,它们拥挤着,喘息着,那是众生的声音。而潘宇峰拍着拍着,就拍成了人类学记录。
是的,一张张照片看下来,已经如同一份难得的人类学记录。
同时会让我想起约翰·伯格(John Berger)对一位摄影师的评论:“在他的镜头底下,所拍摄之处不一定是事件发生的所在地,而是与一连串故事相关的地方。”不过,若是执意要从潘宇峰的照片中找到太多的故事,可能不太容易,因为风景居多。而风景除了四季的变化,基本上是恒常的。山还是那座山,天空还是那片天空。
所谓的故事还是与人有关,或与生命有关。如果照片上不但有人,还有一些与人共存的物种,那么构成故事的细节就会出现。
在写诗的我看来,潘宇峰的西藏摄影就像是一首长诗,而不是叙事性很强的小说。他用他的相机书写组成长诗的片段,以他的镜头讲述一个个如同偶遇的细节。但他毕竟是摄影者,不同于写作者,就像约翰·伯格说的:“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用字典拍照的”。影像自有其“独有的特殊的叙事法则”,影像本身的魅力在于影像所提供的“更大的联想空间”。
潘宇峰的西藏摄影并非为了人类学的记录,也不是要刻意地将观看者带走,带到某个世界。
4、
看潘宇峰的西藏摄影,会想问这个问题:他拍摄的西藏跟谁有关?
跟西藏有关吗?当然是有关的,但这个关系,我觉得并不太多,也不太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事实上,他对拍摄对象的了解还是有限的,或者说是有距离的。
异地,异族,以及异样的语言、习俗、信仰等等,会构成一种间隔。而历史与现实的风云交织,甚至就像他在新疆遭遇的沙尘暴,几乎遮蔽了天日,当走出沙尘暴,连那么坚固的车都被划出道道创痕。
如果把他的西藏摄影譬喻成诗,那只能是与摄影者本人有关了。一些背景,包括时间、地点,当时的气温和海拔,遇上的当地景观,这些都类似于人类学家所提供的基本信息。作为观看者的我们总是要求更多,除了想看到摄影者的内心,还想看到被拍摄者的命运,还想看到摄影者与被拍摄者之间的互动。
也许摄影师并不想交待那么多。他更愿意拉开一定的距离,以保持个人的独立性。如果要问,他想以他拍摄的西藏照片来说西藏的故事吗?我更认为,他是想以他拍摄的西藏照片来说他自己的故事:一个人寻找自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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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潘宇峰摄影) |
想起多年前他在亚青寺和喇荣佛学院遇到凶巴巴的狗。平素不善言辞的他,去了几十次西藏各地,却在讲起被散聚在寺院的狗追逐,用三脚架挡在胸前与狗相持不下,或慌不择路地冲进一间僧舍躲藏,简直生动得很,我相信他讲过不止一次,仿佛那成了一种仪式。
有一位摄影师说的这句话,我觉得很适合潘宇峰的西藏摄影:“拍一张照片,就像在世界上某处找回一部分自己。”
对于潘宇峰,或许这“某处”是西藏,不然他不会一趟趟地去,那么强大的吸引力或者说牵挂,显然跟他自己的内心有关。用佛教徒的观念来解释是容易的。比如今生的因缘,前世的愿力。这业缘的因续之力是如此难以拒绝,或许摄影师本人也不由自主。说到底,他的西藏摄影的经验,属于他个人。
5、
然而,这“某处”是多么地不同于各处:那些迥异的景致,那些直指人心的面孔,连拂过镜头的风,都含有祈求观世音菩萨护佑的声音……他反复地拍摄着,以拍摄到的这些影像,来向这广袤的雪域和众生致意。他的西藏摄影,有着他独具的充满真诚的诗意叙述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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牦牛亦转经,在松格玛尼石经城。(潘宇峰摄影) |
就像那次他看见几百头牦牛,“它们围绕着松格玛尼石经城转了五圈,每次经过我的镜头前,我都特别感动……”他发来这句话和照片,以及短短的视频,把自己的感动传递了过来。
转松格玛尼石经城:除了作为信徒的人转,牦牛转,马转,羊转……这座用刻有佛经和佛像的石块垒砌而成的,如同城堡的所在地,是不是也让远道而来的人,发现了与灵魂相关的什么呢?
作为观看者的我们,也不禁在这些照片跟前,深深地为之感动。
这个世界的变化太快。你前几年在拉萨看见的虽破犹存的老房子,去年却发现已被拆除,且迅速地被赝品取代。就像是,世上最珍贵的价值观居然比一个作恶者的一生还短促。听说松格玛尼石经城也被设成了“旅游景点”,在外围建了一圈高高的墙,须买了门票才能进。
而你以为自己已经见多了类似的无常,渐渐地,不得不接受、妥协并心怀愤懑的时候,却在这些照片中发现了匆匆的一瞥,正是这一瞥,留住了永恒。是的,重又再看一遍这些照片,可以确认,某种永恒感才是无可替代的意义所在。
2019/12/6,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