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祭坛的雍和宫及黄寺(中)
2021年7月的一天,北京闷热,我从5号线地铁口出来,天正下着小雨。走进我熟悉的雍和宫,游人与信众都不多,但都口罩遮脸似已成习俗。戴着口罩上香,戴着口罩磕头,戴着口罩祈祷……诸佛菩萨了然这一切。在细雨绵绵中,在没有挂牌注明的,且将栅栏上了锁的碑亭外,我竭力地辨认着出自于乾隆皇帝的《御制喇嘛说》石碑:汉文和藏文的两面比较明显,满文和蒙文的两面已经模糊,难道是当时刻字的力度不够?还是说岁月对某些文字更苛刻?但即便清晰,看碑文也是辛苦的事,而且只能看很少的部分,并不可能从上看到下,还不如看Google上的介绍,不过我还是尽量地,从各个角度用手机拍了照。其实我多次来过雍和宫,而以前都为朝佛,每次都忽略了事实上在历史上有着重要性,甚至影响至今的这块石碑,确切地说,是这块刻着四种文字且表述也很巧妙地有所不同的石碑,皇帝心深如海啊。
拍完了“喇嘛说”之碑,就可以履行一个佛教徒的功课了。在端坐着金碧辉煌的宗喀巴大师塑像的大殿,塑像两侧各有一个不易人注意的空法座:皆为木质所造,敷以明黄为底并绘吉祥图案,左边法座前的小桌上搁置的小牌写着“达赖喇嘛讲经宝座”,右边法座前的小桌上搁置的小牌写着“班禅大师讲经宝座”。于是我眼前闪现往昔的景象:十三世达赖喇嘛和十四世达赖喇嘛,以及班禅喇嘛传承中的六世、九世、十世,都曾跏趺而坐于此……惆怅的感觉升起,使我仰头欲叹口气,却看见高高的穹顶布满美丽的佛画,其中最大的一幅就像壁画高悬于天界格外明亮,在周遭大面积的暗影中,佛陀的形象如天界光芒,呈现了一个具有永恒价值的理想世界,仅仅一瞥就能安抚在俗世中受苦不安的心。
位于最后面的万佛阁正在维修,主供的正是我每次来雍和宫都会祈祝最多的旃檀强巴未来佛像,是七世达赖喇嘛所赠的印度白檀巨木所雕,有“七丈金容”的形容,据说非常灵验。与万佛阁相对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幢传统中式建筑,取名“班禅楼”和“戒台楼”,都是所谓的文物陈列室,常年来总是有展览。这回我在“班禅楼”看见了想看见的:一个是六世班禅塑像,银鎏金,尺寸不大,乾隆时塑。细细地看,或可能真的酷似他生前容貌。细长的双目下有斑驳的锈迹,像泪水长流,令人哀伤。我意识到,无论他是不是死于天花即“拉仲”,总之从图伯特故土走到帝国之都的他,无可幸免地死于某个疫病,恰与政治相关。不是死于天花就是死于政治,都是致人死命的疫情,我默默合十,向两百四十一年前的这位献祭者表达了怀念。
离这尊状似饮泣的塑像不远,在靠墙的玻璃展柜里有一个庞大的半个嘎乌盒,由于非常惊讶,我忘记细看说明了,可能是纯金,镶有多枚绿松石,雕刻的花纹繁复,最关键是,展出并非因为制作精美,而是为了将盒子里绘的画,投影在下面的镜子里,映出的竟是扮仁波切的乾隆像:穿黄红相间的袈裟,戴黄色法帽,手持法轮坐在法台上,周围是藏传本尊、汉地龙女等等簇拥着。乾隆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想什么呢?做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不满足吗?还想做统御三界的君王吗?
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结果又怎么样了呢?满清帝国并未万万岁,乾隆皇帝的子孙后代今何在?一切都分崩离析了,一切都丧失殆尽了,包括江山、血统、语言及“满洲旧制”,而他这个高仿版菩萨又为他的满清帝国守住了什么?护佑了什么?甚至于他的无比奢华与精美的陵墓,在他死后一百二十九年的炎炎夏日,被汉人军阀盗掘,遭剖棺戮尸,遗骸乱扔,这可是中国古代酷刑之最,比枭首示众更具难以比拟的侮辱性。
这里插段话:满清近三百年,实际上汉人的民族主义一直存在,只是先抑后扬。随着满清精英即八旗子弟的同化和堕落,皇帝们不得不依赖汉人将相,连入藏的办事大臣安班(今称驻藏大臣)也在后期有了汉人担任。至满清后期,汉人民族主义情绪在世界潮流的影响下更是水涨船高,汉人知识分子创造“中华民族”概念,汉人军阀枭雄更是杀气腾腾,事实上满洲气数已尽,世事盛极必衰即是如此。
究竟乾隆皇帝为何要将自己的画像做成“嘎乌”呢?难道是真的相信他自己具有菩萨一般的神力吗?我被那枚“乾隆嘎乌”深深吸引,往前凑近想看得更仔细,镜子里却好像是映出了自己的模糊影子,一种油然而生的荒诞感使我领悟到:虽然我或今天的我们,与两百多年前的乾隆皇帝、六世班禅喇嘛有着世代之隔、生死之隔,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息息相关的,根本上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比如我们都是传染病毒的受害者,我们都是传染病毒的携带者,我们都是传染病毒的无症状感染者。我指的是人类,众生,于六道轮回之中周而复始,不胜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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