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与天花有关的读书笔记(第三则)
第三则:承德的小布达拉宫和班禅行宫(下)
不过我十年前的承德之行还是有收获,因为同去的有作家王力雄和藏学家埃利亚特·史伯岭(Elliot Sperling)【1】,他们的观察和评论总是相当给力。所以我当时的这段记录【2】值得放在这里:
一位旅游人类学家认为,现在的旅游操作者制造伪传统或伪文化,其目的除了经济利益驱使外,更重要的是为了达到某种政治上的目的,获得政治上的权利。我去承德一趟,也感受到这一点。在被俗称为“小布达拉宫”的普陀宗乘寺,一个年轻的导游对游客高声介绍:“班禅就是皇帝为了制约达赖的权力而安排的。”
政治或隐或现地布满各处。各个景点的旅游资料几乎成了文宣,导游的解说经不起历史与学术的检查。尤为突出的是“民族团结”的说法,生生把毛泽东唾弃的封建帝王说成了“民族团结”的模范,把十八世纪末蒙古土尔扈特部落的东迁渲染成“回到祖国怀抱”,且有专门的展览和崭新的浮雕。同去承德的美国藏学家史伯岭先生将照片发给一位蒙古学家,得到幽默的回复:“看来在承德发现了很重要的新资料。”
从属于皇帝的家庙变成针对公众的旅游景点是需要改头换面的。这个过程,用学术用词来说,即“重塑”或“再现”。其实就像往酒里兑水制造假酒一样,在历经了战争、革命、政治运动而残缺不全的废墟上,用现代的建筑材料“维修”的时候,主持这一工程的权力者有意识地注入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之后,在重新讲述承德故事时,所要取得的效果不外乎二:洗脑与消费。
例子很多。如“小布达拉宫”的主要佛殿有金顶和金瓦,导游说上面的金箔当年被日本鬼子用刺刀刮走,所以留下了刮痕,当场惹得游客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然而网上有知情者说,文革中,周围民众以“破四旧”的名义跑到这里,砸了佛像,刮走了金箔。又如一些新旧对比的照片,是为了赞扬政府“维修”文化古迹,而疮痍满目的旧照片,虽然并未注明被毁的时间,从网上搜索到的少量信息来看,恰是在文革中遭劫最甚。
那么今天就能幸免于难吗?中国的一位文物专家痛心地说:“现在的文物破坏是全面的……对文物最大的破坏是在90年代,最大的出口量也是在90年代,问题严重程度超过以往各个年代。”以承德为例,中国文物界“第一大案”就发生于此,盗窃者是负责管理“小布达拉宫”和班禅行宫等古迹的文物官员,监守自盗长达十年,数百件文物被赝品替代,无法追回。
再讲一个可笑的细节,当然也是不但精通藏文也精通中文的史伯岭先生发现的:“小布达拉宫”有道“五塔门”,城门上矗立着五座色彩各异的佛塔,符合佛教的解释应该是以此代表中央、南方、东方、西方、北方的五方佛。可是立在门前的牌子上写的中英文解说错误百出,不但将五座塔说成是代表藏传佛教的五大教派,如黄塔代表“黄教”即格鲁派,黑塔代表“黑教”即“笨(苯)波派”,而且这个“笨(苯)”是中文“笨蛋”的“笨”,于是英文解说依照中文翻译为Stupid,于是原本在正确的解释中并不存在的苯教便写成了the stupid wave sends。
承德于1994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却与中国所有的被开发为旅游景点的历史文化名城一样,变成了被政治和商业掏空了真实性的景观,变成了被大众旅游的形式逐渐毁损的另一种废墟。从这些徒留虚名的“仿古商业街”归来的游客,在网上忿忿留言:“他们恨不得把每个去旅游的外地人剥下一层皮来。”
注释:
【1】埃利亚特·史伯岭(Elliot Sperling,又译艾略特·史伯岭,1951-2017),国际著名藏学家、汉学家,2014年退休前是美国印第安那大学中亚研究系教授、图伯特研究计划主任。著有《西藏-中国冲突:历史与争论》、《西藏的地位》等专著
【2】摘自我的文章《重新讲述的承德故事》,写于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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