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多地了解到这些残酷的真相,从而改变了我旧有的那种浪漫化的游历与写作,慢慢地转变成饱含泪水、叹息和挣扎的记录,并开始祈望所有的叙述能够具有编年史的广度和史诗的感染力。这更是漫长的后话,需要我另写文章详述。不,我为此写的不是文章,而是一本类似跟踪记录长达十多年的档案之书,书名是《仁波切之殇》。
是的,丹增德勒仁波切在蒙冤入狱十三年后突然离奇亡故,那是2015年在酷暑难耐的四川省会成都的川东监狱发生的。而他遭强行火化后的骨灰在悲伤的亲人带回故乡的路上,竟然被权力的化身抢夺并倒入了滔滔奔流的大渡河水……给我编过六十三根发辫的俄多,在2008年那个多事之年与特意经过此地的我很不容易、也是很短暂地再见时哭诉道:“我们这里三年了,没有过节日。整个塔子坝,三年没有节日过。每天都在说喇嘛,一天天喊喇嘛,老人死的时候喊着喇嘛的名字。这个名字提不得,我们这里,没有人不哭。啊啊啊,中国这么对待这样一个喇嘛,喇嘛什么错事都没做过……”俄多和降村如今都离开了人世,不知最后将他们的肉身天葬的是谁?他们的年纪都不算大,却在丹增德勒仁波切悲惨离世后的这几年里接踵离世,就像是心碎而死。
唉,这些令人痛苦万分的却不为人知的故事啊,已经脱离了我原本写的天葬师的故事那种民俗层面,或者说,由此才算是真正地进入到这个时代的这片土地上的众多生命是如何地得以存在的核心深处:“……知道吗?我多想说出/这世上没有的语言/和我们的母语接近/但更纯净,带来/缕缕芬芳,那才与你/所给予的一切相配/我千山万水之隔的亲人啊/为何恰在这绛红色的家园/不期而遇?我隐隐含泪/默默承受这一份晚来示现的因缘/它绝非若有若无!”这是垂挂着六十三根小辫子的我当晚写于塔子坝的诗句,现在再看,感觉像是自我似乎悟觉到什么的表白,更像是一种我无法拒绝某种承担的预感。
但还是容我返回开头或者说对开头做个交待吧,毕竟我最先是打算讲述天葬师的故事的……2000年夏天,胸怀新的写作计划的我经过雅江,但没见到仁青,对宗教局的工作心不在焉的阿巴本说放心吧,他还活着,只是已经不再当天葬师了,也不再当畜防站的站长了。那么他还是党员吗?我想问,但立刻觉得这并不重要。一年后,我又去了雅江,已调到县旅游局当局长的阿巴本请我吃饭,意外的是竟看见仁青坐在饭桌前向我微笑,让我激动不已。他比以前老多了,笑的时候好几颗门牙都没有了,不笑的时候,深陷的眼窝与削瘦的脸竟有些像骷髅。我注意到,从他的身上闻不到什么异味了。
依然能说会道的仁青心满意足地告诉我,他去过拉萨了,他见到觉仁波切了,他终于实现了临死前最大的愿望。他说本来想去看我的,但没想到拉萨那么大,人那么多,他只好在朝拜的时候大声地念诵了一遍我的名字,就像是祈望我能听到。他还说收到了我寄去的照片,果然跟他想象的一样,自己那样子,就跟天葬场上每一个等着天葬的死人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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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补充的是,这篇文章的原文在沉寂了十六年之后,之所以被我找出来修改,并增补了当年多个遗漏的但从来没有遗忘的故事,恰恰缘起于前不久满满一箱子松茸带着我去过的那个地方的植物与土壤的气味,竟在三天内由快递送到了困于帝都的我眼前。而此时此刻更有另一层特别的意义,在于这个世界正陷入新冠病毒造成的大流行困境之中,似乎只有“世界屋脊”之称的雪域高原未遭多少感染。
我将一朵朵完美的松茸取出,仔细地除去泥土和杂草,轻轻地用纸巾擦拭,剖开切片,部分装袋冰冻,部分或用酥油煎,或以芥末蘸,并和寄来松茸的、自称在颐养天年的泽仁讨论了更多的吃法……我曾见过的在具有康地景观的树林里生长的“康巴松茸”,那熟悉的纯粹气味充满了我的嗅觉和味觉,也复活了往昔的记忆犹如雅砻江水翻涌不止。我有点惋惜没有一个红烧猪肉罐头来与这松茸搭配,不然我就可以重返柯拉乡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重又听到仁青讲述那些具有惊悚效果的故事。如此说来,我不应该吃完这些松茸,哪怕留下一朵做标本也好,这样就能随时返回我那没心没肺的无邪而肤浅的快乐之中。有时候我需要这样的快乐。
而在逐渐形成这篇文章的时日里,是的,就在前几天,我意外得悉仁青仍健在。这是他的孙女告诉我的。这个世界并不大,我居然会在网上遇到仁青的孙女,与当地不少藏人一样,她也翻山越岭地去了印度,如今英文流利,年轻活泼,从照片上看,秀丽的面容有仁青那轮廓分明的特点。她说爷爷仁青已从牧场搬到了理塘镇上居住,每日祈祷,每日礼佛,平静地过着一天又一天。我询问了仁青的年纪,得知他今年76岁,这在高原称得上是高寿。回顾我第一次在草原上见到他,他就做好了轮回的准备,迄今仍驻留人世,这是这个长篇故事令人欣慰的结尾,毕竟我们世俗凡人还是留恋人间,哪怕这个人间常常比地狱更多苦难。
1999年秋天,初稿于拉萨
2004年4月4日,写于北京
2020年9月6日,修改并定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