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与天花有关的读书笔记(第一则)
为了写这篇约六万字的长文《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阅读的各类书籍堆满了书桌右边的窗台,每每瞥见都会自我感动一下,觉得自己很用功。还做了几则读书笔记,自忖不如放在结尾,当作给读者的小小福利吧(一笑):
第一则:乔治·波格尔与六世班禅喇嘛
1774年,28岁的苏格兰人乔治·波格尔(George Bogle,中文又写乔治·博格尔)作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入藏,除了要了解贸易状况,还要了解“与西藏有关的实情及中国和鞑靼(俄国)的情况”【1】。他第一次见到六世班禅喇嘛是在一座小寺,“班禅喇嘛将其行宫迁移至此,以躲避日喀则及扎什伦布地区天花流行。”班禅喇嘛“彬彬有礼,满脸带笑”,用印地语与他交谈,两人结下深厚友谊。之前,班禅喇嘛用波斯文给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写过信,调解他们与不丹的纠葛。
总督要求波格尔在入藏的“每一个停歇点种植土豆”,他给班禅喇嘛送的礼物也有土豆。这是土豆首次引入图伯特。土豆原产于南美洲安第斯山区,被西班牙殖民者带走,再由传教士传布到全世界。土豆很快成了图伯特人民超爱的食物,“出现在拉萨的集市上”。而且日喀则土豆最好吃,我爱母亲故乡附近的艾玛冈土豆。哈,这土豆也是某种隐喻啊!
波格尔对班禅喇嘛做了十分自然的描述:“大约四十开外,身材矮小,算不上臃肿,但偏胖。”“他的肤色比大部分藏人的肤色要好。他的双臂像欧洲人那样白。他的头发乌黑发亮,剪得十分短。他的眼睛又黑又小。”“令人愉快,性情温和,好奇心强,非常聪明”,“他的见解毫无偏见,十分博大。……他温和的性格,思想倾向,他的善良及富于人情味都决定了他厌恶流血杀戮和战争。在所有的争吵中,他进行的调解带来了和解。谈话中,他十分坦诚,爽直,绝不使用恭维、赞美之辞。如果有人对他阿谀奉承,他也十分厌恶。”等等。
班禅喇嘛告诉波格尔:“我们的一边是中华帝国,另一边是强大的印度帝国,第三方是沙俄帝国。”说自己“只是一名僧人,而不是王,我对战争一无所知。除了诵经和向神佛祈祷之外,我什么也不干。”但是,听命于乾隆皇帝的摄政王,即那个原本普通的格西喇嘛诺门汗,却把波格尔看做间谍,给班禅喇嘛带来许多困难,“我还得与摄政王的嫉妒及拉萨一些人进行斗争。……他们仍对你长时间留在我身边感到不安。”而这,会不会也成了班禅喇嘛死于北京的一个因素?甚至可能还是一个主要因素,毕竟满清对西方帝国的警惕和排斥是很深的。事实上满清皇帝早就对西方人的进入有焦虑了,无论是传教士还是商人。据说康熙皇帝说过一句话:“朕担心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中国会因为这些西方国家而陷入十分被动之中,这是朕的预言。”【2】只不过班禅喇嘛这个图伯特人并不知道。
班禅喇嘛送给波格尔漂亮而温暖的藏袍、帽子和长皮靴。还让自己的妹妹与波格尔成婚,“这一婚姻在他与班禅喇嘛的关系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但不知为何,“当汇编他的文件时,有关其藏族妻子的内容被删掉了。”而且有两个女儿,“在苏格兰抚养成人并接受教育。据黎吉生【3】的说法,两个女儿都嫁给了苏格兰人。波格尔漂亮的后代一直生活至今。”
波格尔是第一个访问图伯特的西方外交官。他的旅行日志在西方很受欢迎,记录了独属于图伯特的诸多风土人情和习俗文化。更重要的是介绍了六世班禅喇嘛在38岁撰写的宗教地理著作《香巴拉指南》【4】,这部“记叙古印度佛教兴衰史、香巴拉的地理概貌,寻访香巴拉的朝觐路线和步骤,到达香巴拉的殊胜果”【5】,启发了后来不少人包括俄罗斯神秘主义作家、专注于神性绘画的艺术家和诗人、以“亚洲探险”著名的探险家尼古拉斯·洛里奇(Nicholas Roerich ,1874-1947),认为班禅喇嘛掌握的有开启隐蔽天堂的钥匙。对于藏传佛教修行者而言,香巴拉是古老经典中记载的理想世界,为时轮金刚的净土。
六世班禅喇嘛也是最早接触欧洲人的图伯特学者。他的学识、内在经验与辽阔视野远远超越今人对图伯特喇嘛的偏见印象。他甚至写了系列关于欧洲的笔记,包括地理、风俗、建筑、法律、戏剧等等。他认为香巴拉或许就在欧洲的方向,而这恰恰与西方人对于香巴拉在图伯特的理解迥异,这就像是某种有趣的文化错位。班禅喇嘛绝不是偏远地方的小人物。他会波斯语、印地语、蒙语等,与印度诸王、尼泊尔王、不丹王及乾隆帝都有书信往来。他原本还有一个想法,从北京回来后要修改《香巴拉指南》,不料却被北京的“天花”夺命,而他的一些著作和信件,一直保存到1966年的夏天为止,毁于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烈火之中。
波格尔在日喀则住了近半年才离开,他与班禅喇嘛分别时都很伤感。班禅喇嘛送给他麝羊等珍奇动物及他渴望已久的西藏地图。不幸的是,波格尔也死得早,35岁在加尔各答死于霍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六世班禅喇嘛在北京丧生。闻知噩耗,波格尔写道:“我深为我的朋友班禅喇嘛的过世感到痛惜。我真心喜欢他,他那胖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将会再次使我感到愉快。”
临别前,波格尔写下这样一段感人至深的话:“告别了,你们这些高尚、淳朴的人民!祝愿你们能永享其他诸国人民不能享受的快乐。当敌人无止境地追逐贪婪与野心之时,愿你们凭借高山屏障,永久生息在和平满足之处,除自然条件外无所谓需求。”
注释:
【1】这一节的引述皆来自《西藏探险》,(美)约翰·麦格雷格著,向红茄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
【2】《中国皇帝康熙自画像》,(美)史景迁著,吴根友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123页。
【3】黎吉生:即休·理查森,Hugh Edward Richardson,1905年-2000年,英国驻拉萨代表处负责人,被称为“现代藏学之父”。中国把他译成黎吉生。1999年,获国际声援西藏运动颁发的真理之光奖,表扬他对于藏学的贡献,以及作为外国第一位驻西藏的外交使节。
【4】《香巴拉指南》,实则全名为《大成就圣地香巴拉指南暨圣境天竺揽胜·万千稀奇之源》,由六世班禅喇嘛1775年撰写,彼时他37岁。
【5】这段话引自《香巴拉指南》中译本前言,六世班禅洛桑贝丹益希著,祁继先、祁文秀译注,民族出版社,2018年。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121520220928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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