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写于1999年,记录的是1997年,我第一次去玉树。后来,放在2004年出版的图文书《绛红色的地图》(中国旅游出版社,已被查禁)。此刻,重又读了一遍,许多回忆漫上心间……
众寺环绕的遗址
文/唯色
玉树,在藏语里是“遗址”的意思。传说这里是格萨尔王最美丽的妻子珠牡的家乡。至于最早的文字记载是说玉树乃苏毗女国(不知何种形貌,可能类似于母系社会)的首府,后为吐蕃的辖地,须向吐蕃王室纳贡。这里也经常被叫做“结古”,得名于当地著名的萨迦寺院——结古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囊谦王统治着这一带,与雀儿山那边的德格王一样,是整个康巴地区最驰名也最有建树的土司世系。但德格王的辖地更为广大,包括目前的德格、石渠、白玉、金沙江以西的江达四县,所以今天在拉萨的帕廓街上,有很多康巴人都自称是德格人。当然也有不少康巴人是玉树人,不过玉树人依据传统更经常地自称是噶瓦人,“噶”是西藏原始六大姓氏之一。——不知“遗址”一词与上述哪一点有关。
在玉树三天,我们住在一栋三层楼房里,是那种大而无当的楼房,楼梯结实,走廊很深,厕所和盥洗间在靠近楼梯的一头,惊人地宽敞,但常常没水,散发出一股怪味,必须掩鼻而过。有许多简陋的房间,大多摆着四张床。经常停电。我们正巧遇上过两次,只好点蜡烛,一片烛火摇曳,倒还有趣。服务员都是些本地女孩,长得很健康,脸庞白里透红,全然不似卫藏一带大多泛着泥土或阳光之色的皮肤;穿得也鲜艳,如汉地(乡下)姑娘的装束;说话很有力,像是有一段放牧的生涯,汉语则多倒装句;最爱嘹亮地唱歌,歌声在空旷的楼道里穿梭,却没有草原上的那种格外动听的效果。她们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懒,开水都得我们自己提着水瓶去灌,还不见得烧的有。这旅馆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只知旅馆在城里,紧挨着书店和四川人、陕西人以及回族人开的不少饭馆。大门口居然还摆着许多水果,有葡萄、西瓜和青苹果,怎不叫人喜出望外?
满街是僧侣。缓缓走着的,一直莫名站着的,还有玩耍着的,数打台球的最多。也有坐在地上垂目念经的,面前放一个小纸盒或一顶帽子,任路过的人随意给钱。总之,满街都是红喇嘛。他们身上的红是我所熟悉的绛红色,不似前些时日看到的那种紫红色,——那是典型的安多袈裟的颜色。但为什么与别处袈裟红得不一样,是因为这里不属于安多吗?玉树的僧侣一看就是康巴的僧侣。有人在惊叹,怎么这么多的喇嘛,镇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后来去寺院才晓得,这时候正是寺院刚刚结束夏安居,也就是僧人们放假的时间。
夏安居,这是佛祖释迦牟尼传下来的一个寓意美好的戒律。基于夏天是一个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众生都在尽情地享受大自然赐予的一段幸福时光,所以出家僧侣须闭门不出,以免无意踩死孵化不久的幼虫和其它小生命,以静坐或修习诸多功课、素食等使自我净化,又叫“坐夏”,饱含了佛家对所有生命的珍爱和怜悯。因此,每逢夏天,全藏大小寺院都得雷打不动地坐夏。有意思的是,比如在拉萨,由于僧人坐夏,在家的信徒便奉送酸奶以示慰问,第五世达赖喇嘛驻锡哲蚌寺时,善于歌舞的人们还自发地组织起来,送戏上寺,把优美的歌舞供养给尊敬的喇嘛,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节日——“雪顿”,是一个吃酸奶和看藏戏的节日。不知玉树百姓在坐夏期间对广大的僧侣有何表示。
通常,夏安居的时间不是太长,两至三个月不等,这是因为高原的夏季十分短促。而一旦解制,僧人们就可以走出寺院,或者回家看一看,或者云游各地,游化人间,然后再返寺院。他们大多是年青人,无论如何,从那禁闭欲念的世界里暂时脱身,让红红的袈裟掠过尘土飞扬的花花世界,他们是不会推却或放弃的,他们甚至可能表现得兴趣盎然,让人以为他们凡心未泯。有些人因此会批评,有些人会笑话,说他们不过是披了一身红衣服罢了。其实若真如此,他们才不会那么笨,何必要引人注目呢?脱下这身衣服不是更方便吗?我们应该对所有出家为僧的人有一个深入的认识。固然他们也是人,具有人的情感和欲望,但不能由此而认定他们与我们完全一样。因为那衣服不是随便能穿的,一旦穿上它就意味着不一样。而这不一样,恰恰反映在对待这些情感和欲望的态度上。像我们这些在家人往往执著于此,死死地执著于此,也就有了许多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可他们呢,至少比我们轻松得多。因为他们并不或很少执著于此,有些是天成,有些是在长期的特殊训练中培养出一种意味隽永的境界,那是类似于“物来则应,过去不留”的境界,也是类似于“乘兴而来,兴尽便返”的境界,所以到后来,我们只看见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远望那红色的背影,分明形成了这个词:出离。至于我们,虽说五颜六色,看似缤纷,任凭选择,反而是一种沉陷,深深的沉陷,欲拔不得。如此而已。
在尽是僧侣的街上行走,会渐渐地升起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走在一座巨大的寺院里。但白天不行,白天太明亮了,让每个人的表情都显露无遗,我指的是那些做买卖的人。那些在地上摆了一堆东西的人,用一种古怪的汉语热情地吆喝着,这样的吆喝声,在拉萨也能听到,还伴着一辆辆走街串巷的木板车。有的车上是日用小百货,有的堆满了扑满尘土的各种干果。他们也像四川人一样,生存能力很强,哪里都有。但一到傍晚就安静了。傍晚他们差不多都走了,像来时一样突然,也悄悄。他们的家乡在哪里,是宁夏还是临夏?
傍晚的结古小镇上穿红袈裟的僧侣似乎更多了,但不似白天,大多都是站着的,在微风中三三两两地站着,却相互少言寡语,以至空气也仿佛凝结了。我被一种很异样的宁静吸引着,渐渐地远离了我的伙伴们,独自从僧侣们中间穿过,正遇一阵风吹过,把一个“扎巴”(藏语,沙弥和尚)的袈裟拂在我的脸上,我不由得低呼一声,于是他们全都笑了,露出了一口白白的牙。那看上去很年轻的扎巴也在笑,是十分羞涩的笑。
这时我看见了酸奶,是在一个老妇搁在地上的木桶里,我高兴得快跳起来了。我知道这一定是最纯的酸奶,就像拉卜楞寺的酸奶,酽得都没法倒出来,我从未吃过那样好吃的酸奶。可盛在哪里呢?我正着急,那袈裟拂过我脸的小扎巴热心地说,用我的碗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碗,是本色的木碗,扁扁的,差不多和他的头一样大。我正惊讶这木碗之大,又听他有些急切地说,碗是干净的。哦,我可没这个意思。于是我立即要了满满一碗酸奶。啊,这才叫作凝乳!竟然才一元五毛钱!我一个劲地对小扎巴说谢谢,说好明天还他的碗,然后捧着酸奶继续走,一直走到了柏油路的尽头。前面山峦叠嶂,碗中酸奶洁白,我低头喝了一口,心想那要去参访的一座座寺院就在这些山中吗?
就像不知如何形容那酸奶的美味,我无法讲述那些寺院给我的感受。那创古寺和班钦寺,那当卡寺和卓玛邦杂寺!而我们去过的寺院,尚不及整个玉树县内四十三座寺院的十分之一,也不及其中二十一座噶举寺院的五分之一。玉树真的是被众寺环绕着的一块宝地啊。
最先去的是创古寺。是正午时分。阳光明媚。而且这一带,不仅袈裟的颜色不似安多,连自然景观也不似我们一路领略过的那种苍茫,反而青山绿水的,甚为美丽(但这“丽”是壮丽的“丽”,而非秀丽的“丽”)。后来众人爬上寺院背后的青山,极目眺望,心情格外舒畅,有人不禁字正腔圆地朗诵起毛泽东的诗词:啊,江山如此多娇,令无数英雄竞折腰。
创古寺历史悠久,据传在公元12世纪,噶玛噶举的创始人都松钦巴曾云游至此,留下不少胜迹,遂而形成玉树地区最著名的寺院之一。“创古”一词直译为“花石头”,得名于寺院附近一块神奇的花色磐石。
同伴中一位台湾居士显然对创古寺很是熟悉,三年前,他随创古仁波切和堪布卡特仁波切一起来此,并扶持过这里的佛学院。他对这两位仁波切推崇备至,尤赞创古仁波切是即身成佛的大成就者,但当时我对这两位仁波切甚为陌生。
后来我从台湾出版的藏传佛教书籍中了解到,这两位仁波切确实是一代高僧大德,为众僧树立了勤奋修持的榜样,而藏传佛教在海外得以如此迅速地传播,正是与像他们这样的学识和实修成就兼具的具德上师分不开。众生文化出版公司还连续出版了创古仁波切著述的一系列开示佛法的著作,开篇即介绍说,由于创古仁波切的成就,他已获得噶玛噶举传承中象征大学者的“堪千”的荣誉,乃所有噶举金刚传承的持有者及导师。其中《转心四思维》一书给予我的启发最深,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任何时候,我们都会看到无常,也都看到轮回之苦。我们看得见它,也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并没有将它深嵌在心中。……所以,如果我们想要超越痛苦,我们绝对不可能只着眼于短期的无苦之需,也不能只企求稍稍的改善。我们必须依止佛法而寻求长期的无苦之乐,因为佛法是究竟的,它指出一切事物的本质,同时也能给予我们立即的帮助。佛法现在就能帮助我们变得比较快乐,更能帮助我们一世接一世地找到更多的快乐,直到我们再也不须遭受任何痛苦为止。”
那位居士说,那次来的时候,正是5月,积雪未化,连滑带爬地登上山顶,回头一看,只见创古寺融入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之中,裹着绛红大氅的喇嘛们刚刚散学,影影绰绰地走着,十分好看。他蓦然觉得此情此境似曾相识,既像重温旧梦,又像重返前世,不禁热泪盈眶。
创古寺的僧人热情有加,一位拄着木棍、长相很像印度圣人的老喇嘛引领我们四处参访。在一间小屋里,几个喇嘛正在画一幅很大的唐卡,画的正是护法玛哈噶拉,让人感觉份外亲切,又似看到了一路暗暗护佑我们的护法终于显露威猛的身相。最后,我们来到创古仁波切的居室,尽管仁波切多年未归,但处处充溢着一股温暖,一杯放在他的卧床跟前的酥油茶正冒着袅袅热气,寄托着僧人们对年已六旬的上师的无尽思念……
次日一早去卓玛邦杂寺。文成公主来到我们中间。因为这小寺附近有一座文成公主庙,背依山壁,小巧玲珑。据记载,文成公主曾在此山沟停留多日,令随从中汉藏工匠数人在悬崖上雕刻佛像九尊,中为原初佛大日如来(梵语为“卢遮那”,藏语为“那巴囊则”),左右上下各侍立八大菩萨,分别是普贤、文殊、金刚手、除盖障、虚空藏、观世音、弥勒、地藏等菩萨。西藏史书《西藏王统记》中所言的“汉女公主同诸蕃使已行至邓马岩,曾于岩上刻弥勒菩萨像一尊,高约七肘,《普贤行愿品文》两部”即指此事。然而最初只是满山崖的佛像,敞露在天地之间,待几十年后,另一位大唐公主——金城公主远嫁吐蕃,途经此地,见佛像日晒雨淋,色彩已多有剥蚀,便特地修盖殿宇以蔽之,所以这座庙应一概而全改叫公主庙更妥当。
入庙参拜佛像,见每尊佛像神态各异,庄严非凡,并有汉地之风。假如不是有书为证,以及看守小庙的僧人告之,很容易把慈眉善目的大日如来认作是文成公主。我最近见到一本台湾出版的关于西藏、青海的旅游指南手册,里面讲到此庙就出现了这种错误。于是我们肃立在侧,双手合掌,默默祈祷。我同时感念着那位位尊而年轻的女孩的心境,无论如何,是佛给她带来了安慰和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何况这里一派好风光肯定令她精神为之一振。这时,忽见大日如来盘坐着的莲花座下,那对相背欲跃但两尾交缠的蓝色狮子,从其交尾之处渗出了滴滴晶莹的水珠,小庙的僧人颇为欢喜地指着说:“对孜,对孜(藏语,甘露)”,还让我们尝了尝,果然爽口如甘露,沁人心脾。
接着,我们沿小庙所依山崖的一条椭圆形的路线,整整转了一圈“廓拉”(藏语,转经路)。此山有崖,当然很陡,加之道路又窄,转山的队伍很快便形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沿途尽是胜迹,有满壁刻下的佛像、佛经和佛塔,也有传说中的神奇人物和高僧们留下的诸多印迹,如格萨尔王的足印,都松钦巴的手印,等等。藏人们对这些胜迹习惯或者以额触之,或者把手放在其上,摩挲几下;实在够不着的,就将念珠抛上去,让念珠替之领受那神秘的加持力。我也如是效之。同伴中一位一直饱受高山反应折磨的胖子,这会儿也紧紧地跟着,在我的后面发出巨大的气喘声,像拉风箱一般,更让人想笑的是,他也一路抛着念珠,只是动静很大,噼噼啪啪地,但神情十分虔诚。由于我们的队伍很是壮观,竟吸引了不少山下的村民一起上来转山,他们步伐矫健,行走如风,很快就赶上了我们。我万分惊讶地发现其中竟有好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打听,年纪最大的快有百岁了,是位再老不过的婆婆,皮肤皱得像枚风干的桃子,身体也缩得像个小孩子,可神情很愉快,总是无牙地笑着,这使她很像童话里的人物,是那种最善良、最可爱、也有几分神通的老巫婆。
一定是这青山绿水触动了其中一位藏人,他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高声地唱起歌来。当然是道歌,是把六字真言用四种相近的旋律,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曲曲折折,反复吟唱的一首歌。谁一生中听过如此深情的歌?谁一生中,能够如此深情地歌唱?只有六个音节,只有四段旋律,但我如何形容,才能传达其中的神韵?——悠扬?苍凉?甚至略含忧伤?总之,比倾诉更似倾诉,比祈祷更似祈祷。似乎,仅仅如平常一般念诵,已无法表达内心强烈的情怀,必须面向高天,面向大地,把那简单而深奥的六字真言,用那样的旋律娓娓地唱出。而当他这么反复吟唱的时候,似乎周围的景色也悄悄地变了样;像一朵朵花儿轻盈地落下,那些音符落在它们身上,使它们如换了新装似的美不胜收。假如声音也能留下痕迹,我相信,这里的山山水水都会布满六字真言,甚至一枝小草,那绿色的叶脉上,也会深深地印下“嗡嘛呢叭咪吽”。
其实这样的唱诵在西藏早已有之,如这段六字真言的唱诵,据记载源于第二世噶玛巴(“噶玛巴”是藏传佛教噶举教派的领袖,迄今转世十七世)时期。书中这样说道:
“在一个正观中,一位空行指导噶玛拔希发展出一种大众化的观世音菩萨六字大明咒唱念法,观世音菩萨是觉悟悲心的显现。噶玛拔希和他的弟子们沿途唱颂六字大明咒,从那时起,唱颂六字大明咒成为西藏一般宗教修行重要之一部分。(噶玛听列,《西藏十六世噶玛巴的历史》。)”
众人都随着一起唱起来。那位快百岁的老婆婆也在嚅动嘴唇。她依然微笑着,但她的眼里充满了泪花。这是怎样的大合唱啊,一生经历一次便永远难忘!
可从山上下来,有谁想象得出,我们来到了什么地方?
不用介绍,也不用解释,一看就知道,在几座白塔和几排连绵、繁多的经幡旁边,那散落一地的羽毛,那奇形怪状的石头,以及石头上的斑斑血迹,以及,空气中突然有些异样的气味,都在无声地告诉你,这是一个天葬场。
我本能地吓了一跳。我适才还在歌唱,是为了生命而歌唱,为了活着,更好地活着而歌唱,然而这里,却把生命最后的归宿,蓦然地、赤裸裸地展现给你看,这之间没有任何过渡,生与死就这样被衔接得天衣无缝,又触目惊心。
随即,我又有些羞愧,藏人哪能看不开死亡呢?看那几个已经在死神的门槛徘徊的老人,正笑呵呵地两只手心朝上,并上下晃动以示告别,然后径直穿过天葬场,继续唱着六字真言,向着尘世中的家园走去,步履轻松又镇定……
下午去班钦寺。此寺以历代出大成就者而闻名,故得“班钦”之名。其中,“班”是“班智达”即智者的意思,“钦”是很大的意思,连起来就是大智者、大善知识的意思。而这里的“班钦”指的是谁呢?指的是此寺最著名的桑杰年巴仁波切。
在西藏的一部专门讲述十六位噶玛巴历史的传记中,曾提到桑杰年巴仁波切在初始的转世中,因曾为第八世噶玛巴的上师而享誉于噶玛噶举,是噶玛噶举传承的主要上师。第八世噶玛巴米却多杰是一位伟大的学者、艺术家和诗人,他的关于佛学的著述极为丰富,还著有实修噶举教法的重要法本,其中就有为了纪念桑杰年巴而著的四段上师相应法“吞希拉密朗觉”,乃噶举传承最重要的修法之一。
还在弱冠之年,米却多杰便与当时最著名的禅修大师桑杰年巴相遇,因为有前一世噶玛巴的指定,桑杰年巴负有将传承传予第八世的责任。传记中这样讲到:
“公元1517年,噶玛巴(其时10岁)进入其一生中教育的最重要阶段,此后三年他从桑杰年巴喇嘛得到广泛而彻底的佛法教诲,包括噶玛噶举传承的完整传授。虽然桑杰年巴很富有,却是噶举教派标准的苦行者。三年教学结束后,桑杰年巴圆寂了,然而他毫无遗憾,因为他确知米却多杰完全吸收了他的教诲。在葬礼中,噶玛巴感觉他已故的上师出现了,于是得到对其教诲绝对的了然。”
噶玛巴深深地怀念着上师桑杰年巴,曾依上师之相,用纯银亲手塑了一尊约一肘高的像。据说塑成之后,银像因感应于米却多杰的恭敬心,竟自动地悬于空中达七天七夜,故又有“空住佛”之称,至今仍被供放在噶玛噶举的祖寺——位于拉萨附近的楚布寺的大经堂内,素来被视作是楚布寺的魂系所在,备受高度的敬仰和供奉。曾有一次,在我的恳求下,寺内的喇嘛专门将这尊“空住佛”置于我低低俯就的头上,以示无比珍贵的加持。佛像果然栩栩如生,在拙朴的工艺中充满人性的光彩。然而在“文革”期间它险些被毁,幸而被喇嘛埋藏在山上静修洞的旁边才避免了劫难。
现在的桑杰年巴为第十世,乃不丹人,虽然才30多岁,却已是名闻遐迩的佛学大师,并在尼泊尔建有佛学院,弟子中不少是西方和台湾等地的出家众。我的一位作导游的朋友也是他的皈依弟子,还曾带回一些录音磁带,是桑杰年巴仁波切开示佛法的教授,语调沉稳而快速。
朋友也是藏人,她知道桑杰年巴仁波切的不少故事。其中一个是说,仁波切身边有位老喇嘛,是把仁波切从小带大的侍者,因为每一世的桑杰年巴都是大学者,并曾担任过噶玛巴的上师,为了不负此名,还在仁波切年幼时,就带着他四处拜师求学。当时,他们的处境很是困窘,身处被迫羁留的异乡,已全然不似前世们能够在自己的寺院里系统而完整地接受一位佛法上师所必须的全部教育,所以他只要听说哪里有善知识,就急急地抱着、背着、牵着仁波切赶去求教,经受了许多辛苦。如今,桑杰年巴仁波切已是名符其实的佛法上师,老喇嘛也心满意足,可几乎每天早上,他还是老习惯,用一把锁把仁波切关在屋里,自己去转经。而他这么做,只是担心有人打搅仁波切的学习。仁波切当然理解这个其实并不识字的老侍者的良苦用心,视他为父母一般,总是顺应着他。
……关于班钦寺,我只能说这么多。对于我来说,班钦寺便意味着桑杰年巴仁波切,一位真正的“班钦”。
第三天,去当卡寺。
这是一座非常朴素的小寺,却处处涂染着浓烈的红色。不是通常见到的绛红色,也不偏紫;不鲜艳,更不亮丽,反而十分沉郁,在泥土砌成的墙上,在紧闭的门上,在粗大的柱子和梁上,这样的红,这样间或斑驳的红,这样也有别的颜色——像黑色、黄色、绿色和白色——点缀、衬托、补充的红,啊这样大面积的红,却不泛滥,隐隐地节制,使你一开始只会感到美,但这美里面含着一种东西,很有力,你却说不出来。
这小寺似乎与别的寺不同。
一开始,你的眼睛就被染红了,是渐渐染红的,越往里走越是红。或许别人没有这种感觉,在穿过被满墙的画和一根根圆柱隔出的甬道时——一边是喇嘛们诵经的地方,这时候,几排长长的垫子上,只有一件件袈裟,红红的袈裟,被饶有趣味地摆成了人坐着的样子,是僧人们盘坐着修法的样子——他们的眼睛已适应了那很暗的光线。
当然更有那混合着酥油、青棵与梵香的某种特别的气味无比浓郁。
尤其是,当一排特别的佛像,在最里面的、狭窄的、却高高的的屋子里,兀然显现的时候,你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些佛像,原本就大,但在这样的空间中,显得更为巨大,这自然是西藏寺院在建筑上的风格,是有意而为之,在点与点、线与线、面与面的布局和结构中,有意形成一个奇异而惊人的效果,使明亮的更加明亮(有一道道斜斜的白炽的光柱似乎是从云端上垂下的),使黑暗的更加黑暗,但这黑暗不是那种带有阴郁之意的黑暗,甚至一只在黑暗中跑动的小老鼠,也十分地可爱。也就是说,这黑暗不过是背景,又像帷幕,或者面纱。于是,你在这黑暗之中寻找着明亮,而一小块明亮,那怕一口大如铜鼎的灯盏里,只有一根灯芯燃着微弱的火苗,也会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整个世界的中心,就是那些含着笑的,发着怒的,凝着神的,金属做的,木头做的,泥土做的,所有的佛的光彩夺目的塑像!
但你的眼睛是染红了的眼睛。在你的眼中,这些塑像,这些西藏佛教的传承中,一个个伟大上师的塑像:金刚总持(这是佛,原初的佛)、莲花生(这是藏密中所有教派的祖师)、以及,帝洛巴、那若巴、玛尔巴、米拉日巴和冈波巴(这是噶举传承上,像黄金一样串起来的一粒粒念珠),都闪烁着一道道红色的光芒。光芒中仿佛带着风,他们身上的衣衫、佩饰、法器,都微微地摇动着,以至这微微的摇动,如呼吸,亦如心跳。而那几位噶举的上师,都穿着白色的衣衫,白色是如此地鲜明,在一片红色的光芒中,像一朵朵洁白的莲花。其中,玛尔巴的样子,让你笑了,他那么胖,胖得连脖子都没有了,而且他皱着眉头,吊着脸,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像是很不开心,很忧愁,尽管都说他脾气不好,可你哪里见过这样活生生的玛尔巴!
米拉日巴也不似往常见过的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
你知道他的身世。他可是受够了人间之苦的人。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他和母亲、妹妹被亲戚们当作牛马不如,家产也被抢得一干二净,所以他去学巫术,用有魔力的咒语杀了人,报了仇。这使他心怀悔恨,找到玛尔巴改修佛法。玛尔巴起初很凶,给他种种严酷的考验,直到他反反复复达四次之多,徒手建起一座九层石堡,曾造下的恶业已被抵消,这才给他灌顶传法。后来,米拉日巴隐居在雪山深洞里修行,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据说形同裸身的他吃荨麻把肚皮都吃绿了。当然他最终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成就,即生就成佛了。因为像他这样一个业力深重的人,经由艰苦的修行竟能够现世得道,让所有的尘世中的西藏人备受鼓舞,他们对他喜爱至深,尤其喜爱他的那些饱含佛理的歌曲,于是他的故事和他的歌都流传下来,传唱至今。至于他的形象,在许多壁画和唐卡上,基本上都是长发飘飘,肋骨毕现,仅以一件破烂的白袍遮身。
但在这里,你看见,米拉日巴的脸很圆,如满月一般地圆满,那袒露在外的右臂和双腿也很结实。而且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专注地凝视着上空,仿佛看见了什么,正在张开嘴巴,引吭高歌。当然他还是众所周知的姿势:不羁地坐着,右手掌支在耳朵上——这恰是西藏游吟诗人的典型姿势,说是这样更能倾听心灵的声音。啊,这一个米拉日巴也有一种让人欢笑的喜气。你忍不住举起相机,退后两步,想给他拍张照片,可没想到,这时候,你眼里的红一下子没了,你突然往后一仰,整个人一下子摔了下去。原来你没有看见旁边正是一级级滴满酥油的阶梯,你一退,就滑倒失足了。
眼里的红都没了。只有一片深深的黑。而且你并不知道要摔多深,你心里只来得及害怕,真的是害怕极了。如果要体会坠入深渊的感觉,你算是尝到了。你发出惨叫的声音,那确实是一声真正的惨叫,在又高又窄的空间里,像是在空谷里回荡不已。其实你并没摔成什么样,当你刚掉到地面的时候,就被冲上来的同伴一把抓住。大家都跑过来了,都被你吓坏了,你更是吓得不轻,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有人却颇为羡慕地说,摔得好啊,等于是消了业障。
真的消了业吗?你不知道。你知道的是,你的业障肯定很深,否则不会有坠入深渊的感觉。后来你又想,这一摔,恐怕是你的一个机会,是这座小寺,是这些巨大的佛像,是米拉日巴给你的机会,有所体悟的机会,可是你太害怕了,害怕的心理压倒了一切,让你失去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但又似乎若有所获。
走出佛殿,喇嘛们领着众人去喝茶,你的眼前又是那奇异的红。你随意请一位喇嘛替你揉糌粑,揉好一吃,非常香,比拉萨的糌粑香多了。你又随意地问他的名字,这一问让你又惊又喜,原来他与你同名,也叫唯色,也是光芒的意思。再问他的年纪,你心想,不会继续巧下去吧,谁曾料想果然一样。你看着这个与你同名同岁的喇嘛,相貌堂堂,神态温和,从里到外,都穿着红红的衣衫……
那天傍晚,我又走在结古小镇上,寻找着借我木碗的小扎巴。傍晚的街上,僧侣依然很多,依然静静地站着,绛红色的袈裟依然在风中飞舞着。我寻找着木碗的主人。我还在碗里放了一串新鲜的葡萄,因为藏人的习俗,碗是不能空的。
我捧着盛有葡萄的木碗,在尽是绛红色的僧侣的结古小镇上走着。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羞涩地笑着的小扎巴。我又来到买酸奶的地方,买酸奶的妇人也不在了。但那里有另外一个人,是个牧人打扮的女人,满头的发辫,盘腿坐着,因天色已暗,看不清她在干什么,可是,她怎么会被许多静静站着的僧人远远地围住?
有喇嘛告诉我,说她是一位说唱格萨尔的艺人,据说她本是牧女,一次放牧小眠,醒来便能说格萨尔了。她可以无休无止地说下去,只要戴上一顶样子古怪的小白帽。但没有白帽,她是不会唱的。
我并没有听到她唱格萨尔。我像那些喇嘛一样,远远地、似有期待地看着她,多么希望她唱一段格萨尔,但她没戴白帽,所以她不可能唱格萨尔。最后,天黑下来了,我走过去,把盛着葡萄的碗给她。葡萄你吃,碗交给一个……她打断我的话,原来是你,我的孩子让我在这里等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说着,这位唱格萨尔的女人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像抚摸她或我的前生或后世。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是草原上的那种美,强烈,鲜明,令人难忘。
1999年1月于拉萨
这两张图片都是几次去玉树时拍的。第一张是2001年,去创古寺(又写禅古寺),与幼僧的合影。这座寺院在这次地震中毁损严重,有许多僧人葬身其中,我多么希望照片上的幼僧安然无恙啊。第二张是2007年,在当卡寺与专门赶来看“羌姆”(金刚法舞)的小阿尼的合影,我多么希望她们安然无恙。
祈祷诸佛菩萨护佑多灾多难的众生!喇嘛千诺!
唯色拉,回忆真让人伤感啊。
回复删除我一篇文章我收藏了,只可惜沒有寺廟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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