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0日星期三

劉燕子:不死的流亡文學/寫作即流亡,寫作即祈禱,寫作即見證----唯色的流亡詩學


自荷馬、奧德賽和但丁以來,流亡就是世界文學的古老主題。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流亡」主要與社會革命及政治迫害緊密聯繫,作家的流亡則處於對威權語言系統的抗議。

1959年起,藏人被劃分為境內藏人與境外流亡藏人兩大群體,無論是肉體被放逐,還是精神的自我流放,唯色曾說,我們一體,同生共命,因為「瞻卻巴」(流亡)是我們共同的身份。

唯色,全名茨仁唯色,意為「永恆的光芒」。父親十三歲隨解放軍先遣部隊進藏,母親則出身於舊貴族家庭,因而唯色有四分之一的漢人血統與四分之三的藏人血統。長久以來,「我是誰」?這個民族與個人的自我認同使得唯色「不倫不類」、無所適從。雖然她生下來吃的第一口食物是與母乳混合在一起的酥油茶,但她只能用外來強加的主體語言-漢語來表述自己的思考。

「我的母語被置換了。我甚至發現自己的一生,原來亦是被置換的一生:習慣被置換,記憶被置換,水土被置換,家鄉被置換,逐漸地,連容貌也被置換,連五蘊(佛門術語)也被置換了」。從接受學校教育開始到民族學院漢語語文專業畢業,「從未接受過任何關於本民族的教育」。

十八歲時,她以詩歌《印-致某些偏見的人》表達了萌芽的屈辱的民族意識:「且莫再讓輕蔑的淚水/湧出你年輕的眼/那顆散發著/酥油糌粑味兒的印/深深烙印在我心上/我不沮喪,更拒絕你冷漠的一瞥」。

至今為止,唯色在臺灣出版了近二十本書。從中共的禁書《西藏筆記》以來,包括民族與文革雙重禁忌的《殺劫-鏡頭下的西藏文革》、記錄2008年3月藏地抗議的《西藏:2008》、《鼠年雪獅吼》,以及保存自焚者證言的《西藏火鳳凰》。

文化散文《名為西藏的詩》、《聽說西藏》、《看不見的西藏》等許多作品,亦不是「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文人感懷解藥,而是大歷史下的小人物的故事:得不到護照的僧侶、鄉村農婦、藝術青年、導遊、打工者、前特警、環保者、來自中國的性工作者、退休幹部、日夜等待達賴喇嘛回家的普通藏民;為「維穩」取消藏語教學、五星紅旗高高插滿寺院和鄉村,轉山朝聖,藏人被禁足、獎勵「民族通婚」者、流入拉薩河的重金屬……。

她的詩集《雪域的白》,以白色的花蕊,靜謐的蛇形火焰似的詩美學方式緩緩獨白,雪域之白只有比白色更純白的眼睛才能看到,雪山下的地火只有比地火更熾烈的聲音才能聽到。

唯色以作家的身份進入歷史的隧道,記錄藏人被沉默、被篩選、被肢解、被劫持的聲音;以詩人在場的敏銳與細膩檢測、質疑話語霸權把持的「常識」,使得文學成為與時間、與變形規則抗衡的一種力量,成為專制社會氾濫的真假資訊洪水中獨特的發言人。撬動唯色寫作的兩大滾石是苦難與記憶,對世界用傷痕累累的漢語說出西藏的秘密。


在這條崎嶇的文學的小徑上,你還會遇到另外寥寥的幾個人。(照片提供:唯色 )

比如,出生於西班牙治下的菲律賓本土知識人的何塞·黎薩爾,母語是加祿語,但從去宗主國接受「教育」開始,就用那應該被恨、被詛咒的西班牙語寫出抗議殖民主義的文學作品《請別碰我》、《起義者》,用西班牙語向他的祖國和人民道別。

比如,奧斯維辛小說《無命運的人》作者凱爾泰斯·伊姆雷,這部烙印自傳體成長傷痛的無命運小說的主人公少年柯韋什·久裡的經歷,就是凱爾泰斯自身的經歷:不懂希伯來語,不識希伯來傳統風俗,對猶太教知之甚少,他始終強調自己的猶太人身份是被外界「強加」的。在集中營裡,柯韋什·久裡的猶太人與匈牙利人身份仍然糾纏他。像父兄一樣關照著他,並幫助他在集中營裡生存下來的檸檬邦迪卻以匈牙利人的身份作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但是柯韋什·久裡卻不能從匈牙利人的身份中獲取力量。他對那些同樣來自匈牙利的買賣商,遵奉猶太教教義的所謂「正統猶太人」(集中營裡被戲謔為「芬蘭人」)的身份表述也感到質疑。在小說裡,柯韋什·甚至從未親口說出過自己的名字,他的民族性難以辨認。重返布達佩斯後,他才發現「猶太人」沒有命運其實並非必然。「我也從頭到尾把一個一定的命運經歷了一遍,那不是我的命運,但我從頭到尾把它經歷了一遍」。

《無命運的人》從個人的獨特身份及語言,從與「集體」的疑懼的角度,為大屠殺的歷史記憶構建了一個特別的視角。

這類文學的第一層磁力來自它的血肉-語言,第二層磁力來自它的骨髓—思想。作者承受自己命運與自己的歷史的堅硬品質,與他(她)的民族與個人的苦難相匹配,第三磁力,來自啟發本民族在「解放的教育學」意義上的「自我覺悟」。

正如學者茨仁夏加(Tsering Shakya)指出的「唯色的寫作對於共產黨來說,特別不能忍受。因為她不僅敢說出黨不想要人民說出來的話語,她還以統治者的語言寫作。以中文寫作的藏人,在中共統治的早期,具有一個特別重要的目的:即他們的寫作被視為解放的農奴的聲音,而他們的創作就是要對黨感恩戴德,但年輕一代的中文寫作者,不再將自己視為黨的代言人,而將作品視為以統治者的語言反駁統治者的工具」。

2008年之後,唯色在自己的故鄉失去比空氣還寶貴的自由。黨的「無微不至的關懷」以紅臉白臉出現,她「在自己的故鄉被當做傳染病一樣被隔離」,無法返回摯愛的土地。她的身份認同由藏人、佛教徒、寫作者、流亡者四維重構,寫作理念亦由「寫作即遊歷」修訂為「寫作即流亡,寫作即祈禱,寫作即見證」。

十多年前,曾經讀到唯色記錄的「三·一四抗議」事件中觸目驚心的幾行:

「甚至倒在血泊中的女孩,很快有特警的車開過來,把女孩屍體扔上車,車又繼續往前開一點,再退回去,奇怪的是,這麼來回一下,地上的血就沒了,一點血跡都沒有了。不是清潔車,但就跟清潔車一樣,把地上的血清掃的乾乾淨淨」。

唯色,就在「乾乾淨淨」的地面上,尋找著一個又一個被失蹤的自己。

作者:劉燕子  中日雙語寫作者,翻譯者,教師。(本文转自:https://www.rti.org.tw/news/view/id/2060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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