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日星期一
这是什么?让那一刻成为永远!
这是什么?让那一刻成为永远!
——Tibetan艺术家Losang Gyatso的新作品
唯 色(Woeser)
他们可能知道那一刻,不但会出现在许多国家的电视上,还会出现在遮天盖地的网络上,不说别的,就在Youtube上,只要搜索Jokhang【1】(大昭寺),前十页至少有十多个视频,拍摄于那个时刻。他们应该知道的。他们应该早就接到通知,那个上午,将有二十多个外媒记者,在3月10日之后,首次来到已被关闭整整十七天的Jokhang。各自都做好了准备:当局指定了一些惟命是从的博巴(藏人)去演戏——“那些朝拜的人,都是干部假装的,都是骗人的……”,这是他们在那一刻说出的真相;显然他们有备而发,可是这么做,会付出怎样不可测的代价,他们不会想不到。结果,原本打算展示图博(西藏)有多么幸福与自由的独角戏,一下子穿帮了,露馅了,因为他们参与了!他们冲出来,围着记者们,悲切地喊道:“不,我们没有自由!达赖喇嘛是无辜的……”至于去看戏的记者们,终于看到了最具有新闻效应的惊人一幕,被当局操控的拉萨之行,转瞬间,使操控者原形毕露。据说那惊人的一幕,大概持续了十五分钟。我清楚地记得,就在当晚,我从网络上看到了其中短短的几分钟,“仿佛有一种挖心般的剧痛”【2】,难以言述。
但他们肯定不知道,数月后,那一刻,已被一位艺术家,用艺术的方式再现了。艺术无国界;艺术家也似乎无籍贯,正如无性别的神。但我还是愿意冒昧地局限这位艺术家——他,Losang Gyatso(应该加上“la”,这是我们的传统礼节),是Tibetan艺术家。重要的是Tibet,即便他如今住在华盛顿,即便他已有漫长的四十九年(快五十年了),再未回到过雪域故土,但他是Tibetan艺术家。而发生在Jokhang的那一刻,被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化作了六个形象;而且,他还把与Jokhang的那一刻如出一辙的,发生在Labrang【3】(安多拉卜楞寺)的又一刻,化作了另外六个形象。十二个形象那么相似,因为原型全都是僧侣,图博的,本土的,僧侣。十二个形象明显不同,一个比一个扑面而来,我似乎可以听见那无声的呐喊,穿过网络,刺透耳膜。
曾经,大清洗的苏维埃时代,阿赫玛托娃排队探望关在狱中的儿子时,一个同样排队探望狱中亲人的女人,认出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您能把这个都写出来吗?”阿赫玛托娃只回答了一个字:“能。”这让那个女人怀着悲哀的希望微笑了。后来,阿赫玛托娃写了组诗《安魂曲》,开篇即是:
不,我并非在异域他邦,
也不是在别人的羽翼下躲藏,——
我当时是和我的人民一起,
处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
作为距离那个恐怖的苏维埃年代已然遥远的读者,我要说,当时当地的所有苦难,因为这组诗而得以永远,得以铭记。正如同,身为自我放逐异乡却心系雪域故土的人,我要说,当时当地的所有苦难,因为Losang Gyatso la创作/再现的这十二个Tibetan形象,而得以永远,得以铭记。
* * *
Losang Gyatso la在自己的网站【4】上介绍说,他把这些形象用丝网印在铝板上,有18英寸×18英寸这么大。铝板?那就是金属了,有点重,有点亮,不易碎,但有点软,易变形,这是我从google上查到的。我还打电话问了北京的一个画家,他说,这样的材料,有些艺术家会用;还说,去年邀我去看的一个画展上,有个中国画家就是把1937年日本军人在南京大屠杀的黑白照片,用丝网印在了亮晃晃的不锈钢上。材料应该不是最重要的吧,也许其他材料也同样可以实现艺术家的意图。不过我又觉得,Losang Gyatso la 把那一刻的十二个Tibetan形象,用丝网和铝板重新再现,一定有他的深意。
我不知我是不是过虑了,我本也不知Losang Gyatso la是如何创作。也许,Losang Gyatso la 平日里已习惯用这个材料,就像在亚麻上画油画,在棉布上画唐卡,在宣纸上画水墨。而我在他的网站上,看到他以前画的那些比寺院壁画上的色彩还要绚丽、还要缤纷的画——“多么美,多么美,/说不出来的美,/想像不到的美,/我的过去,/我们的过去,/没有用的过去,真美,真美,真美啊,/拿什么可以换回那样的美?”这是我以前写的诗句,似乎,恰是我何以无尽热爱Losang Gyatso la 的绘画的缘由。简单地说,在他的画里,有一个已然消失却被他珍藏的图博,有一个被他誉为含有DNA的图博。那个图博,对于看画的人来说,实在是赏心悦目。而对于如我这样的看画的人来说,我已经用那些诗句表达了多少惆怅的情怀。
看到Losang Gyatso la的这组作品——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创作的。Jokhang的那一刻发生于3月27日,Labrang的那一刻发生于4月9日,那么,被称作“Signs from Tibet”的十二个Tibetan形象,应该是Losang Gyatso la的最新作品——我很惊讶。且不说,与这之前,他发表在网络上的所有作品相比,多么地迥异,多么地突兀,竟像是出自另一个人的手;无论如何,我得说,乍看的时候,或者稍顷后再看,都不是令人愉悦的经历。直说吧,其实让我的视觉很不舒服。刺眼……眩目……甚至,那密密麻麻的颗粒似乎会轰鸣;那空白、那大面积的黑,似乎会让你随之一起沉陷!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每一个形象源于何处,因何而来;何况都编了号:从Jokhang #1到Jokhang #6,从Labrang #1到Labrang #6,简单的题目,重复的题目,一目了然。需要说明的是,不止是我,还有许许多多博巴亦看得出。而别人是否看得出,这很难说,但这不意味着任何价值判断,客观地说,没有相同的人文背景,尤其是,没有3月以来的休戚与共,我是我,你是你。
然而真的让视觉不适,必须下载了,再在电脑上调整大小。不停地缩小,不停地缩小,这个微观化的过程非常具有冲击力,眼看着分散的颗粒渐渐地凝聚成一个人的五官,呈现出这个人的表情是如此激动,如此恳切,似乎在要求你正视,要求你倾听,要求你尊重,要求你放弃步步紧逼,那一刻于是复活了。但匆忙间,在电脑上多按了一个0,使得比例从100%变成了1000%,这突如其来的放大,令我措手不及。眼看着所有的颗粒、空白和黑块,骤然间几乎充满屏幕,乱糟糟的,纷纷扰扰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什么也不是了,那一刻在哪?他们每一个人在哪?
在缩小与放大之间,在复原与失真之间,“……一切变了,彻底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这是叶芝的诗句【5】。他还写了:“不管已说了和做了什么。/我们知道了他们的梦……”
* * *
我必须要说,Jokhang的那六个形象,对于我是多么熟悉。记得那个晚上,坐在电脑跟前,一遍遍地回放着那几分钟的视频,我禁不住哀哀地哭泣了。我熟悉的是Jokhang内,那些在文革之后修复的彩色壁画,以及被酥油灯火熏染的斑驳门扇,更熟悉的是那些僧人的面容,几乎每一个我都见过,有几个还跟我说过话,说的什么我记不得了;有几个的僧舍我去过,窗户前摆着盛开的花,屋里有电视和电脑,说真的,Jokhang的僧众都有着比较不错的物质生活;他们都很年轻,有的是很小就跟着年长的僧人生活在寺院里,通常都是亲戚,到了当局允许的年龄就穿上了袈裟;有的是这几年新招收的,当局给Jokhang规定的编制好像是一百二十名,有还俗、有逃亡就有替补,一直都是百多名。我多么熟悉他们啊,我为之惊讶和震撼。果然,许多人都为之惊讶和震撼,毕竟在著名的品牌似的大昭寺为僧不同于其他寺院,如同在机关单位有份旱涝保收的工作,也算是在一种体制之内,因此,那些僧人,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出于勇气与信念,更是被逼无奈。
8月,北京举办展示盛世帝国的奥运会,我沿安多回到拉萨。第三天是一个星期三,每周最殊胜的日子,别人不知博巴知,都说嘉瓦仁波切(尊者达赖喇嘛)诞辰那天是一个星期三,口耳相传成了习俗,于是每逢星期三,桑烟特别浓郁,祈祷特别热烈。但我没有想到,3•14之后,还会有这么多的博巴在星期三,让弥漫拉萨的桑烟寄托深厚的思念。满街都是荷枪实弹的军警,完全是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咄咄逼人地走着或站着。穿过军人与枪,我急切地走进Jokhang。多少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都如游子回家,急切地,走进Jokhang。而这次,我更想知道他们——那些在3月27日,向外媒记者说出真相的僧人——怎么样了。
大门右侧,几位负责给游客售票的僧人如往常一样坐在那里,恰是我认识多年的僧人,个个叫得出名字。惊讶布满他们的面孔,我压抑着激动和不安,只能互道“DepoYin-pey(还好吧?)”,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说个没完。但接下来的回忆,对我来说很难、很难,因为我一直在流泪。3月以来的血与火,不停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泪流不止……向着神情似乎凝重的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深深地顶礼三次,额头触碰到坚硬、冰凉的地面隐约有声;朝拜的人们拥挤着,与他们挨肩接踵,由左向右,可以把额头格外亲近地触碰到觉仁波切跏趺而坐的身体:佩戴着奇珍异宝、围裹着金色丝绸、散发着沉郁梵香的觉仁波切,跟前堆满了哈达和钱币,也堆满了我们的泪水。是的,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其中一个僧人的。他就是冲着外媒记者大声哭诉的其中一个,他也是Losang Gyatso la的Jokhang系列中的一个。他不是规尼啦(管香火的僧人),我知道。他是突然跑进来的;他站在规尼啦的旁边,双手合十,像是在向觉仁波切祈祷,可是,可是他的眼睛却看着我。我惊讶地看着他,因为我认出了他,但我能跟他说什么呢?Jokhang里面,四处布满的摄像头正在监控,人群里也有假扮信徒的索巴(特务)正在监视,防不胜防啊。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就那么看着我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很近地看着他,我忍不住问“Depo Yin-pey”,他含着泪水点头;我忍不住说“Thukje-chey,Thukje-chey(谢谢)”,已泪流满面,只得低头离开。无论如何,见到他还在Jokhang,这已足矣。一个认识多年的僧人走过来,冒险提醒我:“阿佳(姐姐),在这里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什么……”。在Jokhang二楼,又遇到另一个僧人了。他也是冲着外媒记者大声哭诉的其中一个,他也是Losang Gyatso la的Jokhang系列中的一个。他的周围还有几个年轻的僧人,一定也都出现在那一刻。他轻轻地朝我笑着,但那样的笑容,如同恐惧在发抖,宁愿不要看到。我说不出话来,不禁掩面而去。摄像头在哪?索巴在哪?无论如何,见到他们还在Jokhang,这已足矣。
而Labrang的那六个形象,我不认识。我只去过拉卜楞寺三次。但我认识与我同龄的喇嘛久美,他曾是拉卜楞寺寺管会副主任,2006年持护照去印度接受嘉瓦仁波切传授的时轮金刚灌顶,回来后受到当局怀疑被关押四十多日,后因证据不足获释,重返寺院。而他在今年9月初公诸于世的录影带中——又是影像,但却是他单独一人面对镜头诉说长达20分钟——用真的面孔真的声音真的名字,对今年3月以来的事件提供了完整的证言。那期间,他又被无端拘捕、刑讯逼供,他差点就死在审讯室里。在录影带中,他说到那次,4月9日,有三、四十个Labrang僧人在外媒记者来访时,突然间,举着自己绘制的、十分拙朴的雪山狮子旗跑出佛殿,呼喊道:“我们要求人权;我们没有人权……”。而那些僧人,数日后大多被抓,遭到毒打,有一个僧人的腿被打断,至今难以行走,有几个僧人,嘴里被插进电棍猛击,以致精神失常。而喇嘛久美,在录影带被美国之音藏语电视节目播出之后,音讯全无。有人说他已经藏匿起来,但有人又说或被软禁。但显然他最近已经返回寺院,因为就在11月4日中午,有七十多个军警突然包围他的僧舍,将他抓走。目击者说,僧舍外面,停着军车和警报鸣响的警车。目前他下落不明,未来情形也不明……
一个安多友人说,有十多个跟外媒记者讲过话的僧人逃走了,藏在牧场上,许多牧民掩护了他们。但是,他们在跟外界用手机联系时,被当局监测到所在位置,于是深夜被突袭,幸好獒犬狂叫,僧人们弃帐而逃,军人们连开数枪,有没有人被打死打伤,至今不明,而到目前,还有五个人继续在逃……
* * *
所有的事件都是有各方参与的,因为各方的互动而不断进展,互为因果,或好或坏。当然也会有缺席者,甚至,那在场的,就有在场的缺席者。相反,虽不在场,却也有不缺席者,不仅不缺席,就像阿赫玛托娃说的那样,“我当时是和我的人民一起,/处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
不缺席是有各种方式的。比如这么一段话:你认为世界有黑暗,但黑暗并不存在。你可以描述不同层次的亮度:微光,暗淡的光,细腻的光,刺眼的光,闪光……但当你没有持续的光,你有的就只是黑暗,而黑暗是光的缺席。
因此,互动是重要的。在一个互动的过程中,我震撼于Losang Gyatso la创作/再现的十二个Tibetan形象,如同震撼于发生在Jokhang与Labrang的那一刻,当即转贴在我的博客 上。担心看博客的人们不明所以或已淡忘,又摘选了许多外媒报道那一刻的文字,还张贴了当时拍摄的十张新闻图片,全都是那期间从网上下载的,一直保存在我的电脑上。十张彼时的新闻图片,依然有着强烈的震撼力:真实的人物,真实的场景,真实的发生;然而,新闻图片虽然有其纪实性和即时性,却也容易时过境迁,被人渐渐忘却;更经常的,转眼之间,就已从视野里消失,惟有与此牵涉的人才会将其融入记忆。甚至那些外媒记者,在举世关注的当时,千方百计地想要知道跟Tibet时事有关的任何一个消息,但到了现在,兴趣已然转移了。当然,当时他们也是重要的在场者,正因为他们在场,才发生了那一刻,否则多少个那一刻,都会沉没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幸而艺术是不一样的,用艺术的方式复原新闻图片的那一刻,是一种重新的再现,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诠释,反而更有一种永恒的可能性,至少,会让许多人难以忘却。
只是,当时在转贴Losang Gyatso la的十二个Tibetan形象时,我发现一个问题:Jokhang #4和Jokhang #5似乎是一样的;反复地对照,会不会是Losang Gyatso la重复张贴同一张图片?我想法向他传达了这一疑问。Losang Gyatso la很快回复,说果然贴重了,已经做了更正。于是我又去他的网站,下载了新的Jokhang #4,那是一个侧面的形象,在新闻图片上似乎找得到原型。随之,我也更改了博客。不想,三天后,10月9日,Losang Gyatso la留言给我,说他又用新的作品更换了Jokhang #4,其原型取自我贴在博客上的那十张新闻图片之一;我立刻打开他的网站,是的,新的那幅,正是在Jokhang与我泪眼相对却无语凝噎的那位僧人……随之,我又一次更改了我的博客。
我为自己能够参与这样的互动而欣慰。前不久,我刚写过这样的文字:
“这是3•14之后,我第一次回到拉萨。这是3•14之后,时隔五个多月,我再一次看到环绕拉萨的群山有着属于拉萨的形状,再一次闻到穿透拉萨的空气有着属于拉萨的味道,再一次听到无与伦比的拉萨话有着属于拉萨的韵律……唉,我是这样地爱着拉萨,每一次回到拉萨,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但触及皮肉更触及我的灵魂深处!可是拉萨日益变得让我难以启齿,总使我尝到类似牙痛的滋味,既然牙痛就说不出口,我担心总有一天会不会疼得再也无言?
“唉,让我说吧,说我是这样地爱着拉萨,在拉萨一天天地缺失下去,在拉萨一天天地挫败下去,在拉萨一天天地沉沦下去,让我向世人向族人向亲人向我自己,说出这一切!可是,可这也是3•14之后,当我重又回到拉萨,却锥心刺骨地发觉,从去年9月至今,这期间,最重要的时刻,我并不在场。因为不在场,我变成了一个‘他者’;因为不在场,我只能依赖在场者的记忆和诉说。虽然这些在场者都是我信赖的人,虽然他(她)们的言辞可以披露被遮掩和伪饰的真相,但我还是深感缺憾,并且甚觉羞愧。我正是这样百感交集地,回到了拉萨。”
而此刻,因为一种互动所带来的微不足道的参与,似乎最要紧的,是为我自己,解决了纠结内心的某个问题。不缺席是幸福的,足以告慰自己,令自己心安。我思忖Losang Gyatso la亦如此,之前是美不胜收的绘画,之后是截然不同的这十二个惊心怵目的黑白形象,分别属于两种参与:一个是往昔,一个是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过去和现在,他都是一个幸福的人。
* * *
至此,互动还在持续当中,Sushan chen愿意将我的这篇文章译成英文。来自台湾的Sushan,是我远在美国的好友,多年来,观察和研究当代博巴的文化和社会。前几日,她在与Losang Gyatso la见面时,谈到这十二个形象何以被命名为“Signs from Tibet”,Losang Gyatso la说Signs一词本意味着标识,就像是道路上的标识,十字路口的标识,险路僻径的标识,有着警醒的作用。而这十二个形象,因为特定的时间——今年3月以来,春寒料峭之时;特殊的空间——不止拉萨,兼及多卫康,显然是自1959年之后,从未有过地,在全图博爆发了举世震惊的抗议事件,因此更有着警世的意义。
Losang Gyatso la还解释了制作这组作品的意图:“系列的每个影像都取自单一的数码录像画面,再在电脑上重新剪裁、上色、处理。之后再透过丝网印在铝版上。这部分的技术,我交给一家平常专做交通标识和广告或公共看版的公司去制作。他们对这些影像的内容毫不知情,也没有这一类艺术生产的经验。从两个面向上来说,摄像媒体经常有把被拍摄对象与观众隔离开来的限制:其一,被录制的影像往往也被摄像机拘束在一个有距离的特定的时空之下;其二,因为摄像机没有能力在取景框里把被拍摄的主题和主题周遭的细节分开,观众在接收被它收录的故事的同时,注意力往往也是枝节而暧昧的。透过再处理数码录像,我希望排除摄像媒体可以导致的这些倾向;希望经由这些影像与饱含在事件里的情绪和叙事的分离,影像自身的力量与普世性能够变得清晰起来。”
是的,从新闻媒介的影像转为艺术的影像,简单地说,这似乎是一个去媒体的过程。对于我来说,当这组作品分别用Jokhang 和Labrang这两个地名来做标题时,我不但被一个个独立的艺术影像带回当时的事件,以及更多、更多的可歌可泣的往事,尤为深感这两个地名所饱含的某种特别意味。如果没有这两个地名,而只是#1至#6,如同产品的标号,那么,是不是依然类似于某种无声的沉默呢?艺术家难以掩饰的认同、情感和立场,因了Jokhang 和Labrang这两个地名表露无遗,而这也正是让我情不自禁地,写下这篇文章的深情缘由……
* * *
10月1日,在英国卫报上有篇意味深长的报道。之前,卫报的记者去了拉萨,采访了西藏自治区宗教局局长向秋次旺,如是问:大昭寺的三十多位僧人怎么样了,他们3月时打断来访记者的行程,说没有宗教自由,而成为全球报纸的头条;可是向秋次旺局长,竟然当即矢口否认,说他从来没听说过大昭寺发生过这回事,还说“寺院的僧人对于政府的政策与照顾,都非常满意,非常感激。”
哦,从3月27日到此刻,不过半年多,这个掌管西藏所有寺院的最高官员已经在否认那一刻了。我更相信他是在撒谎,只是这个谎言蠢不可及,不得不让我慨叹:“佩服啊,这个局长,猪的满意、猪的感激属于他,他要的不过是猪的生存权。”
然而,他们最拿手的正是谎言千遍便成真。他们已经在6月3日,在一批港澳台记者去Jokhang的时候,安排记者们见了三十多位僧人中的一个名叫罗杰的僧人(这好像是第一次出现那一刻的僧人的名字),但这次,他说的话却大相径庭。据报道,罗杰表示当时听信外界谣言,后来才知并不真实,感到后悔。报道还说,他在被采访时,情绪一度激动,不时低头……看到这样的文字,真是心如刀割。
其实为时已晚了,尽管他们依然步步紧逼着,换句话说,他们不也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从另外一个角度出场吗?在整个事件中,事实上,那个局长以及跟他一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那些面目各异、身份不同的各族官员,不正是汇聚成了最野蛮的暴戾力量吗?这样的在场者,是不是也应该给其立此存照呢?把他们和他们的谎言,用丝网印在铝板上,公诸于众,传诸于世?不过,是不是容易流于漫画化呢?毕竟他们的形象太像小丑,是那种无耻之尤的小丑。
否认吧,无论怎么否认,已经覆水难收了,因为“……一切变了,彻底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因为“不管已说了和做了什么。/我们知道了他们的梦……”。而这个他们,是Jokhang与Labrang的僧侣,是Losang Gyatso la为此创作/再现的十二个Tibetan形象;而他们的梦,也正是,我们的梦。
* * *
就在这篇文章将要完稿之时,我竟获得一个意外的馈赠:Losang Gyatso la要送给我其中那幅作品——Jokhang #4。这是何其珍贵的礼物!惊喜、感动之余,我遐想着,当Jokhang #4从美国,这个遥远的、博巴口中的“Rangwang Lungpa”(自由之地),经由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千里迢迢地寄到我栖身的北京,这个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帝国之都成了我的流亡之地,其本身就如同行为艺术;而且,也许,不久的一天,我可以带着Jokhang #4重又返回故土拉萨,返回轮回与无常中的Jokhang……哦,这饱含着怎样深长的寓意啊,拿什么可以换回那样的美?!
2008年10月13日-11月4日,北京
注:
【1】Jokhang:大昭寺,位于拉萨,中文的藏语音译又写成“觉康”、“祖拉康”。
【2】摘自阿赫玛托娃<俄>的组诗《安魂曲》,译者野里,同下。
【3】Labrang:安多拉卜楞寺,位于今甘肃省甘南州夏河县,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
【4】http://www.gyatsostudio.com/monks_of_jokhang_and_labrang.html
【5】摘自叶芝<爱尔兰>的诗《一九一六年复活节》,译者查良铮,下同。
首发北京之春2008年12月号
http://beijingspring.com/bj2/2008/320/20081126124847.htm
以下图为《北京之春》上发表的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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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与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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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读完,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三月以来的藏地在眼前回放,藏人终于不得不揭竿而起……现在似乎是被压下来了,那么多的军队,那么多的枪,但藏人的心,求自由的心是不会泯灭的。1959年如此,1969年如此,1987-89年如此,现在也如此……藏人一代又一代,除非被杀绝。如果以为钱和枪就能让藏人屈服,真的是低估藏人了。有为了钱,膝盖发软的藏人。也有因为枪,身体发抖的藏人。但这一次,感谢伟大的共产党,感谢伟大的加米,你们已经把一颗颗种子埋在我们的心里了。这棵种子终究会发芽的,10年,20年,或者30年……如果以为恶有善报,那可真的是人间大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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