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瘟疫时光中的某种救赎(下)
疫情中,81岁的达琼喇嘛固守在加德满都被关闭的寺院中。从有关加德满都的视频中见到戴口罩的人们在绕着巨大的佛塔转经。有一天,他的侄孙传给我一张照片:戴眼镜的脸上绽放温暖的微笑,长长的白胡须与绛红、明黄相间的袈裟辉映出静修者的荣光,背景是悬挂唐卡的佛殿,“这个大流行把寺院关了这么久,喇嘛爷爷都胖了,”他的侄孙笑道。我感动他的了解,让年轻僧人给喇嘛爷爷拍照是个好主意,我确实想看见他的近况。有一天,我又收到一张照片,是几个亲戚晚辈终于能去寺院探望时,给喇嘛爷爷拍的,笑容依然,眼神明亮。我很喜欢这两张照片。我更希望在山那边的寺院以他习惯闭关修行的方式安度瘟疫时光的达琼喇嘛,能知道我因他而写的这些故事,并且,我很想对他说:噶真且(由衷感谢),喇嘛啦!
疫情中,迁往台湾的直贡澈赞法王度过了全球无数信众于线上虔诚祝祷的75华诞,原本计划在舍卫城举行的不分传承、不分教派的佛法学习及佛教文化节只得暂时取消。但对于我却像是一个意外的恩典,得到了与法王通过网络交谈的机会,使我得以继续补充、丰富这篇越写越长的文章。而疫情中,恰恰是在疫情中,我观看了直贡澈赞法王数年前在位于加德满都的仁钦林寺,向信众传授颇瓦法的视频:深夜,我遵照法王的开示,观想金刚亥母及头顶的诸佛菩萨,第一次确切地得知“颇瓦”其实就是魂识的搬家,在死亡来临时,魂识从这个躯壳搬迁至精神意义的家园中,那么,今生的现在,此刻,就要做好让灵魂搬家的准备。
疫情中,我无法返回故乡拉萨,只能寄寓于或受困于异乡,但明白这并不只是因为一种瘟疫所致。我写于病毒最初蔓延时的长诗《时疫三行诗》开头即写:“没有一个地方不沦陷/没有一种瘟疫不可怖/不,更有他疫远甚于此疫”。然而疫情太漫长,人们从起先的惊惧渐渐地习惯,甚至因为人类这种生命特有的忘性而淡漠了已经发生过的吞噬与毁灭,以及并未消失的危险,反而过起了只图肉身快活的幻觉时光,并不把无常当做至关重要来认真对待。更堪忧甚至不可原谅的是,那些掌握权力或者图谋权力的政客,在漫长迄今的疫情中本应该做好各种防范,却把心思都付诸于私欲,而对民众的福祉毫不在乎,以致于疫情或蔓延或卷土重来,他们不是束手无策就是到处甩锅,这实在是悲哀。
有一天傍晚,我一如往常边散步边念经同时戴着耳机用手机听书,在重听博尔赫斯的小说时听到我曾读过的这段仍然感动不已:“……在世纪的过程中,山岭会夷平,河流往往改道,帝国遭到变故和破坏,星辰改变形状。苍穹也有变迁。山和星辰是个体,个体是会衰变的。我寻找某些更坚忍不拔、更不受损害的东西。我想到谷物、牧草、禽鸟和人的世世代代。”[1]
什么才是“更坚忍不拔、更不受损害的东西”呢?世间万物,成住坏空,唯有精神和信仰才会永存,这可能就是圣山冈仁波齐给予我们的启示。我想起去往冈仁波齐的朝圣路上,信徒用地上的石头堆砌一簇簇小小的石堆——这是每条朝圣路上都会出现的景观,而这与灵魂的去向有关——这是路标,使得死后的魂灵不致迷失;这是住所,让赶路的魂灵得以休息。人的生命,众生的生命绝不是只有一生只有今世,须得为来世积累福报而不是什么都用尽,或赶尽杀绝,不给他人活路也即是不给自己活路。
圣山冈仁波齐自有各种形象:春夏秋冬各有不同,一日内每个时刻也不一样。我意外地发现,瑞士探险家奥古斯特·甘瑟(Augusto Gansser)在1936年7月3日扮朝圣者拍摄的冈仁波齐,与我在2002年7月3日朝圣时拍摄的冈仁波齐,不同年却同月同日,正好相隔六十六年整。从照片上看,他那时的圣山几乎全白,那是雪;我这时的圣山只有峰顶雪白,通体青色。比奥古斯特·甘瑟更早十年,有个英国人拍摄了冈仁波齐。比他更早,伟大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路过冈仁波齐时,拍摄了朝圣者及身后远处的圣山,也素描了近在跟前的圣山。据说那个英国人想攀顶,但因暴雪突降而未果。更有奇特的传说称后来有俄国人攀登过,却急剧地衰老、死亡。中国人也觊觎圣山,就像那个口吐“后疫情时代的自我救赎”等等莲花泡沫,却在冈仁波齐留下垃圾的中国艺术家竟要讲述“冈仁波齐的童年”,可他连自己卑贱的童年都无从说起,又有什么资格来说圣山的童年?如果他非要说,还不如去说说他自己挣扎在那个猪圈里的一生。
不过他给自己添加的“天葬师”这个标签,即他对自己的这一认证倒是恰如其分:西藏躺在世界屋脊之巅,所谓的“天葬师”以艺术的名义操刀凌迟,而他所依凭的权力与资本正是他手持的两把刀,一把刀刻着五星红旗的图案,一把刀刻着Dior的标签;狂风凛冽,遮天蔽日的秃鹫贪婪地扑过来撕咬、分食着西藏,恰如这句西藏谚语:神佛所在,妖魔亦云集。象征四大宗教众神居所的圣山冈仁波齐虽然静默屹立却不等于沉默忍耐,而那些在所谓的“后疫情时代”的“自我救赎”表演,越夸张越似妖孽,更是为这个凌迟西藏的“艺术行为”的时间性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几位与我有过交谈的Limi青年都没去转过冈仁波齐,不是不想去而是根本就去不成,但说起圣山都非常亲切,就像是说起家中的至尊之宝。肯定是这样的,冈仁波齐原本就是他们的共同身份。又如同我的朋友Pazu Kong(薯伯伯),在拉萨开过多年的风转咖啡馆却不得不因不可抗力放弃的香港人,以独自转过圣山的经验对我说:“我觉得转山时最大的感受,是几千年以来,从苯教或更早时候的人类,大家看到的冈仁波齐都是共同的记忆。”
除此,圣山还为周围所有众生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庇护。仅仅看到圣山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一瞥,也已经能够得到心灵的慰藉,这尤其被圣山的北面和南面的人民视为得天独厚的福报。实际上,住在南面峡谷的众生真的获得了保护,那座存在了近千年的仁钦林寺即是这种保护力量的具体象征。
注释:
【1】 博尔赫斯短篇小说《神的文字》,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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