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三联生活周刊 2014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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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携带的庙宇
“唐卡”是藏语。“唐”的含义与空间有关,以示广袤无边。“卡”有点像魔术,指的是空白被填补,于是白布上出现了画。如今常见的定义是,唐卡者,西藏的卷轴绘画也。
佛教绘画的历史可追溯到释迦牟尼时代。那是一个拈花微笑都会觉悟的时代,所以当画师要为世俗人间留下度化众生的佛陀形象,是对着佛陀在明镜般的水中映下的倒影而描摹的。西藏的每个受过传统训练的画师都会如数家珍一般讲述这美好的传说,包括西藏的第一幅唐卡是吐蕃王松赞干布用自己的鼻血画就的护法女神白拉姆。但是传说通常不足为凭。有人云,唐卡源于吐蕃时的文告和僧人讲经说法时随处悬挂的布画,历史长达1400多年。也有人深信早在更为久远的象雄古国便已出现,用以传播巫术的土著宗教。
但不论何时,唐卡的形式必定与游牧部族的生活经验相关。西藏人与他们的牲畜在辽阔而荒凉的高地上逐水草而居,裹成一卷的唐卡成为漫漫长途中随身携带的庙宇。唐卡甚至与西藏人的命运有十分隐秘的关系。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是为了祈祷、礼拜和观想;而当亲人去世,根据卦算,家人会请一幅具有特殊意义的唐卡,画的是护佑亡者度过中阴阶段的保护神。也有很穷的人家请不起唐卡,但他们对唐卡并不陌生,因为每一座寺院都高悬唐卡,伴随着他们获得慰藉的一生。
“明永乐御制红阎摩敌刺绣唐卡”细节
西藏人把唐卡画师统称为“拉日巴”,意思是画佛或神的人。仿佛芸芸众生中,有一些被选中的人接受了描摹某种永恒的任务,他们往往是寺院的僧侣或民间的祖传世家。一幅唐卡的绘制,也就是一次神佛重现的过程,自有一份代代相传的范本,须得遵循。而范本往往隐匿于密乘的经典之中,记载着至少8种成套的造像尺度,无论是姿态庄严的静相神佛还是神情威猛的怒相神佛,所有的造像都有相应的比例,不得修改。
唐卡至今犹存的最大秘密恰恰在于因循守旧。这个含有贬义的词汇在这里却象征着唐卡的光荣传统,每一位画师正是因为坚守这一传统而成为宗教记忆的复制者。是的,宗教也有宗教的记忆,比如长长的经卷中一字不改的真言,繁多的仪轨中一成不变的手印,而在包括唐卡在内的造像艺术中,则是一丝不苟的尺度或比例。因此有这样的说法:比例得当,画完的唐卡不必开光;若不成比例,连画师也将招致恶报。不过这绝不是排斥画师的才华,使他们变成毫无个性的匠人,虽然他们从不在唐卡上留名,但却赋予每一幅唐卡莫大的感染力。
颜料是属于唐卡的另一个秘密。因为所有的颜料皆取自于大地,不是珍贵的矿物就是稀罕的植物,有的竟是特别的土。至于颜料的配制完全靠手工操作,过程缓慢而复杂,甚至跟人的力气有关,比如白色和黄色可以由年轻男人来打磨,但蓝色和绿色则需要体弱无力的人慢慢地研磨。用这些颜料绘制的唐卡具有非凡的效果,历经沧桑却不变色。如以纯金敷底、朱砂勾勒的金唐卡或以朱砂敷底、纯金勾勒的朱红唐卡,惊人之美无以言喻。其中对金色不可或缺的应用乃唐卡绝技。为了使上金粉的画闪闪发光,须用一种打磨得尖尖的玛瑙或九眼石镶嵌的笔反复摩擦出很多层次,所以多少年后,即使画面模糊,但描金的局部仍是熠熠夺目。
唐卡作品——四臂观音
唐卡会不会消失?
看上去,别具一格的唐卡从未像今天这样广为人知。一些被称为“新唐卡”的绘画显示的是主流画家们的大胆尝试,虽保留古老的形式,却在内容上不复以往,注入了日新月异的时代层出不穷的讯息,如拖拉机、汽车、飞机等象征物质进步的符号,也有领导人物的肖像等传达政治含义的符号。更多的“新唐卡”则借鉴中西方艺术的表现手法,冀望成为独立的艺术品。然而,这些“新唐卡”是不是离真正的唐卡相距甚远?如果没有了宗教性,即便沿用传统技法,但还可能是唐卡吗?
画师茨旦朗杰讲述自己当年学画时,“每天晚上都要背诵佛经和比例,那么多神佛的比例全得靠记忆牢牢记住。可现在很少有人这么做,因为照片和画册很多”。是的,如今的画师们只要照着照片和画册模仿即可,有的年轻人甚至不认识藏文。过去边画唐卡边念经,如今年轻的画师边画唐卡边唱流行歌曲,甚至是刀郎的歌儿。至于所用的颜料极少有纯正的藏画颜料,大多是相对价廉的国画和广告画颜料。更有许多成批量印刷的唐卡挂满街头,尽管比手绘唐卡便宜,却十分粗糙,西藏第一位传授唐卡绘画的硕士生导师丹巴绕旦教授批评道:“那些印刷唐卡根本不是唐卡。”
画师正在绘制精致的细节
他还解释了为什么过去的唐卡远比今天画得好的原因。“从技法上说,是因为画得十分仔细。一幅唐卡至少要画一年。慢慢地画,简直就是一种静止的绘画,有的局部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可现在的人一点也不耐心,只图越快越好。当然现在要是一年画一幅,这个画师也就吃不上饭了。”吃饭当然是大问题,但为了吃饭就可以把信仰变成商品吗?一本名为《留住手艺》的书上有这样一句话:“传授技能是要花时间的,这是一个要用手去记忆的过程。”而唐卡绘画,既是要用手更是要用信仰去记忆的过程。一幅用恭敬心画的唐卡,与一幅在金钱或别的用心驱动下画的唐卡有天壤之别。前者使人感受到诸佛对有情众生的接引,后者却使得画中的譬如四臂观世音的容颜上也蒙上庸俗之气,超越世俗的美消失了,其实也就是唐卡之美消失了。这样的唐卡充斥在把白铜说成是“藏银”、把涂上红色和绿色的寻常石头说成是珊瑚和松耳石之类的假货当中,无非是挂着“西藏纪念”标签的旅游商品而已。
值得关注的是一度失传的藏画颜料如今正面临着矿源短缺甚至丧失的危机。如花青和蓝绿被喻为颜料中的“王子”,是唐卡绘画不可或缺的色彩,但制作这两种颜料的矿源很少,主要分布在拉萨附近的尼木县和昌都地区的两座矿山上,尤以尼木的矿山因完全成熟,最适宜加工。但近年来,该矿山被当地政府卖给内地的某矿业开发公司,用来炼铜。西藏大学矿物颜料厂的几位画家叹息道:“虽然我们过去跟乡里签有合同,但现在因为是县里把山卖给了公司,乡里也没办法,这实在是很遗憾。铜矿哪里都有,可能够加工蓝绿颜料的矿山却没几个。藏画颜料犹如唐卡的生命,发掘难,维持下去更难,能不能以某种立法的形式进行保护呢?”
(作者为藏族女作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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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补充:
其实这篇文章是旧文,写于2006年,记得曾发表在《南方周末》与《三联生活周刊》上。数年后又在网上见到,值得一转。
在“三联生活周刊编者按”中,关于那幅刚刚拍卖的最贵的刺绣唐卡,介绍称“1940年代辗转流入西方……”,我认为可能,很有可能是错误的说法。既然那幅唐卡是明朝永乐皇帝赠与大宝法王(即五世噶玛巴德银协巴)的珍贵礼物,没有理由不在之后历代噶玛巴的身边保留着。出售唐卡等佛教器物于藏传僧侣是极大禁忌,所以不可能售与他人。当然可以有相赠,但不会赠送这独一无二的唐卡吧。如果是赠送,对方一定是有大恩之人。而且,若论1940年代,噶玛巴传承已至十六世,历史上并未有十六世噶玛巴在逃离西藏之前见过西方人的记载。补充一句:十六世噶玛巴于1959年匆匆逃离噶玛噶举祖寺——楚布寺,匆匆逃离被失去的寺院与故乡,而收留这位流亡者的是虔敬他的尊贵弟子——锡金国王。如今,在已亡国的锡金境内还有十六世噶玛巴的重要寺院——隆德寺。作为一位流亡者,之前历代的宝物将会有怎样的命运,只能是与流亡者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我的意思是,那幅而今拍卖数亿的唐卡,其流落四方的命运一定是与重大的历史事件(即1959年发生在拉萨的重大历史事件)相关的,个中包含的故事一定是非常曲折、传奇、悲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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