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我回到拉萨时拍摄的深夜布达拉宫。 |
译者Kamila Hladíková对我的访谈:关于记忆、流亡及“藏族文学”(七)
唯色
【简述相关介绍:2020年四月间,国际文学杂志《渐近线》(ASYMPTOTE)网站发表了捷克学者、翻译家Kamila Hladíková对我的访谈。她将我的散文集《西藏笔记》译成捷克文并于2015年出版。而这个我用了一个多月完成的访谈,原本关涉的话题更多也更深入,译成英文发表时因限于篇幅做了较多删减,为此我将中文原文在此连载。】
卡米拉:你个人的“流亡经验”(我指的是你住在北京而不能长期住在西藏),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吗?
唯色:有影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以为“流亡”的含义,指的是远去异国不得归乡。而我的族人中有成千上万流散于诸多异国他乡的人,即流亡者。每次听到尊者达赖喇嘛在印度或在其他国家对藏人讲话,总是反复提到“詹却”(流亡)和“詹却巴”(流亡者),总是很难过。此刻复述,眼前是尊者渐渐衰老的形象,耳边也回响起尊者说这两个词的沉重语调。
但现在我清楚地认识到,这实际上也是我的人生的关键词。我以及境内的族人与境外的族人实际上同生共命,“詹却巴”就是我们的共同身份。就我而言,无法得到护照去往异国的我住过的城市并不多,主要是三个:拉萨,成都,北京。在拉萨的时间更长一些,也更不一样。因为拉萨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本族的首府和圣地,我的故乡。而另外两个地方,都是异乡,也因此,我所接触到的主要是两个民族:异族和本族,即汉人和藏人。
我在2004年因为一本散文集而被逐出体制,从此成为一个独立写作者,但我还是时常可以从流寓的替代之地即北京回到拉萨,或去往图伯特其他地区,基本上是自由的。但这样的时光在2008年就结束了。这是因为那年3月,拉萨及全藏地爆发了举世瞩目的抗议,很快就被镇压了。而那年我在拉萨只住了七天,因为遭遇危险就近乎逃亡地离开了。在那之后,一切恶化起来,每次回到拉萨,都被严密地监控等等。而这几年,又因我记录自焚藏人事件等,我在拉萨的日子更加艰难,不停地“被喝茶”,直接面对警察,他们有时红脸,有时白脸,一次比一次令我难以忍受。这样的回忆很屈辱,我不想再提。更悲哀的是,我却又不能不怀着屈辱一次次地返回自己深深挚爱的故乡。
一个人返回故乡的权利,这应该是必须有的,最基本的,不是吗?但很遗憾,作为一个流亡者,却无法获得返乡权。不过,我如今住在何处可能不再会令我太困扰,肉体的移动应该不再会让我无所适从,因为心有所属,魂有所系,所谓的“生活在别处”这个难题已得到解决。表面上,我似乎有着多重身份:比如血统是四分之三的藏人和四分之一的汉人;比如母语是藏语却不会用藏文写作而是用中文写作;等等,但我也不再为此困扰。一个人的外在身份说明不了什么。一个人的发自内心的身份认同才是至关重要。就我而言,我只有这四个并列而存的身份:藏人;佛教徒;写作者;流亡者。
但与流亡境外的族人比较,我们流亡的意义各有不同。比如与在达兰萨拉的诗人丹真宗智(Tenzin Tsundue)相比:他是外部的流亡,我是内部的流亡。他是在收留之国的流亡,拥有真实的人身自由,而我恰恰相反。并且我有的只是相当有限的人身自由。还有,很重要的是,他的流亡里有尊者达赖喇嘛实实在在的音容笑貌,尊者有时候还会拿他头上的红布条开玩笑。而我的流亡,只能在虚拟的网络世界见到自己的根本上师,尊者慈悲地笑道:“你一直哭,你有话要说吗?”
不过我的内部流亡可以看见空空的颇章布达拉,深夜我望着寥廓的颇章从戏剧似的灯火转入黑暗泣不成声。我的内部流亡可以在尊者寿诞日,去往游客纷至沓来的罗布林卡,向空空的黄金法座奉献洁白的哈达,而这天,也有一些男女老少穿本族的盛装,抱着鲜花来祝福。诸如此类,这些都是我的流亡经验,也赐予我的写作丰富而强大的营养。
前不久我在Facebook见到丹真宗智的近照,发觉依旧头戴红布条的他比以前沧桑了,也就悟觉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都比以前沧桑了,正如同族的另一位流亡作家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对我说:光阴不等人。是的,光阴不等流亡者。然而心却一直如磐石,坚定不移。而肉身也不会偷懒歇息,须不知疲倦。
当年,我在离开了诗歌的“象牙塔”之后,坚持这样的写作理念:写作即游历;写作即祈祷;写作即见证。但现在我认识到,写作即游历的说法太轻松,太愉悦,太浪漫化。而现实中有太多的苦难、问题与恐惧,写作根本不可能是游历的状态,相反更类似一种流亡的状态。为此我已修正为:写作即流亡,写作即祈祷,写作即见证。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
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0316202110551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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