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有关新疆的种种消息,想起2003年秋天走过的那些地方:吐鲁番、于田、和田、墨玉、叶城、莎车、英吉沙、喀什、巴楚、拜城、库车、若羌……翻出那一路拍的照片,最难忘的是在喀什老城里遇到的那些美丽孩子,如今他们已长成青年,是否平安?而我去过的老城又是否安在呢?图为我当时拍摄的孩子、商贩及老城里的巷子。 |
一个藏人那年看见的新疆(片断-4)
唯色
6、巴扎的风情
在于田,我们正好遇上了“巴扎”。“巴扎”是集市的意思。后来在转了和田大巴扎、巴楚巴扎之后才明白,原来在新疆,转巴扎是最有趣也最值得的经历,因为巴扎里有着维吾尔人的日常生活。不过这须得有本地人相伴才能了解,就像我们有了狄尼雅尔,就等于有了翻译和导游。
新疆的巴扎很像拉萨的帕廓街和冲赛康,衣食住行,什么都有。旅行手册介绍说,每一个巴扎都可以分成无数小巴扎,如水果巴扎、食品巴扎、地毯巴扎、衣帽巴扎、烟草巴扎、土陶器巴扎、印花布巴扎、手工艺品巴扎、铁匠、铜匠和银匠巴扎,等等,等等。但耐人寻味的是,但凡是较大的巴扎,当地人都一概而称是“香港巴扎”,狄尼雅尔说这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气象,用“香港”来替代繁华的市场,表达了人们对富裕生活的向往。
只有在巴扎上才能看到无数的维吾尔人,男人的花帽或袷袢,女人的头巾和长裙。我最喜欢看的是一个个年轻女子那浓浓的黛眉,连成一线,有着异样的美。而盖头或蒙面的女人携带着神秘,也携带着不可触及的禁忌。我也喜欢看那些一把白须或飘然或连鬓的老人,长寿得令人惊叹,又天真得令人莞耳。有位满口无牙的老人,趴在水果摊上,捧着一串像是刚从藤上摘下的葡萄,也不洗,只在衣袖上擦一擦,就一颗接一颗地吃。有位一身白衣白帽,却敞着土黄色长衫状如大侠的老人,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抱着一个硕大的金灿灿的甜瓜,步履飞快地穿行在人群之中。有位长着鹰钩鼻的老人,光光的头像是刚被路边的剃头匠刮过,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他从卖帽子的女孩手里要来一顶皮帽戴上,而后乐滋滋地对着一面小圆镜照个没完。有位貌似卡通片中的鼹鼠模样的老人,正襟危坐在一堆瓶瓶罐罐的后面,庄重地往纸上倒着小瓶里的深色粉末,狄尼雅尔说那是维药,就跟你们的藏药一样,都是民族医药;见我举起相机,老人眉毛一扬,变成倒写的八字,可爱极了。有位戴着厚厚眼镜的老人,突然从一群正在买卖玉石的壮年男人中闪出,拦在我们跟前,双手转动着一块墨绿色的石头和一块如同琥珀的黄石头,难道这就是著名的“和田玉”吗?可他狡黠而顽皮的眼光让人想起历史上那个用赝品蒙混了许多考古学者的杰出书商肉孜•阿洪。
我吃了烤包子、烤南瓜、烤肉、烤鱼;还吃了手起刀落的卖瓜人递给的一块甜瓜,两三个放在一片绿叶上流淌着蜜汁的无花果,一大块用核桃仁、蜂蜜做成的核桃糖;而且吃不了兜着走的是刚出坑的香喷喷的馕,几个庞大的熟透了的红石榴。多么喜欢从书上看到的这样一首古老的波斯诗歌:“要不要我对你谈谈石榴?在这东方集市上,几文钱就出售。光身的孩子就哄抢。深藏的珍宝,蜂巢的隔层,五角形筑造,香味浓浓。果皮开裂,籽粒脱落,血红的籽粒,落进蓝色杯中,还有金色汁液,流入彩釉盘中。”
有必要说一说烤鱼,那是在巴楚巴扎上吃到的。那么大的鱼,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在同样有着圆滚滚的眼睛的烤鱼人手里被斩成数段,烤得金黄。王力雄说这就是塔里木河里的鱼。塔里木河,在1980年代闻名的维族歌唱家克里木的歌中被唱作母亲河,竟游动着如此罕见的大鱼,我把它命名为维鱼。我有些心悸地吃着,有些虚伪地声明,我一般是不吃鱼的,不,我的意思是我不吃我们西藏的鱼,但是我吃过不少汉鱼,今天要尝一尝维鱼的味道。狄尼雅尔当即吐出鱼刺,大叫道:什么?你说什么?好,我将来一定要去西藏,吃一回藏鱼!
还让我开心的是,在每个巴扎上,我的手都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其实不是我的手,而是我手上的三个银戒指。两个镶着红珊瑚,一个镶着五粒像花朵一样排列的绿松石。尤其是这椭圆的绿松石戒指,中间的那粒葡萄般大小,交错着几条黑色的纹路,犹如碧绿的湖面上倒映着正在天空中蔓延的乌云。通常是女人们握住因它而变得醒目的手说着什么,男人也围上来看。狄尼雅尔翻译道,他们问你是在哪里买的?我得意地说,在帕廓,拉萨的帕廓,西藏的帕廓。不不,这个是祖传的,我们西藏人很多家里都有这样祖传的宝石。哦,TIBET,TIBET。这些维吾尔人交口赞叹,纷纷说着英语的西藏,而不是汉语的西藏,这在中国的其他地方从未有过。我从一进入新疆就注意到这一点,同时还注意到他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对我更加友好。
我也想要他们的首饰。可我们去的巴扎太少,只选中了两个用前苏联的钱币做的戒指,钱币上有五角星和红旗、齿轮和麦穗,还有四个字母:CCCP。我还想要他们手工编织的围巾,可几乎全都是汉地工厂里生产的真丝或仿丝围巾,后来在一旅游商店才寻见了用植物和果实的汁液染就的土布长巾。
写于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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