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My Friend, Ngodup | Patrick French (May 18, 1998)
译者:@lotusseedsD 译於2013年9月22日
译文转自:Faces of Tibetan Self-immolators
Patrick French(帕特里克·弗伦奇)是英国作家暨历史学家,其著作有《西藏,西藏:遗失地之个人历史 (Tibet, Tibet: A Personal History of a Lost Land)》 以及关于荣赫鹏的传记即中译本《西藏追踪》,《世事如斯:奈保尔传(The World Is What It Is: The Authorized Biography of V. S. Naipaul )》等。
我初次去印度歇马奇邦的达兰萨拉是在1986年,在我20岁生日後的数周。我特别喜爱麦克劳德·堪吉(McLeod Ganj)这一宁静村莊——藏人经营的茶馆、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村莊的简单生活和远处群山万豁。我决定在隔年的大学暑假期间回到村莊度过。
我在一家位於麦克劳德·堪吉半山腰的尺觉林寺(Tse Chok Ling)租了间房,并在那裏度过好几个月时光。每日我会花数小时在佛课上,之後到西藏史籍档案图书馆读书写作渡过一天。当时我对西藏历史与文化,以及它被中国人消灭的方式特别感兴趣。为此,除了在撰写一部毫无计划的小说,我把大部分时间花在阅读和与流亡藏人交谈上。
尺觉林寺大约有一百位喇嘛。一些是50年代自中国共产党入侵西藏後从喜马拉雅山翻山越岭逃亡至印度的头髮斑白老兵;另一些是约9至10岁剃光头的小喇嘛。而其中一位看起来像是在寺庙裏居住却不作喇嘛装扮,一些时候放牧牛羊或搬柴或提拿食物的男子。
他是个靦腆安静的人,对自己没有信心。一些时候我俩彼此参杂使用破碎英语和藏语交谈,这让他感到尴尬;我猜想他觉得同外国人交谈有点奇怪。他的名字是图丹欧珠;他是个退役军人,曾参加过孟加拉解放战争,在印度没有亲人。他通过为寺庙干杂活换取一小块土地,并在那里建了间小屋居住。当他在1959年流亡印度後,同许多藏人一样,在糟糕的环境下当造路工人。
他有着一张历尽风霜,佈满经历的脸孔。再回想当时,我觉得他有着一张生命被各种政治事件摧毁所造成的脸孔。
欧珠在印度军队旗下的藏人前线武装部队裏学会炊事。一位喇嘛建议他或许能为客居寺庙,包括我在内的六或七位外国遊客提供伙食以赚取一些生活费。我同意帮助他这一计划,在同欧珠多次商量後——他同意收取微不足道的价格,而我认为腰缠钱财的外国人是能收取不错盈利的好对象——我们草拟了一份由我负责手写的菜单并复印了数份:茶、咖啡、煎蛋、煎饼、疙瘩麵、汤、馍馍、牛油烤麵包等。“餐馆”生意不错,欧珠总是无来由地担忧,或许像前军人般地过於担忧,想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夏天结束後我离开尺觉林寺回到英国,并没把他放在心上。
约两周前,在4月27日,当印度警队在简塔·曼塔尔(Jantar Mantar)驱逐一群绝食抗议的藏人时,欧珠在人群中呐喊:“达赖喇嘛尊者万岁!西藏万岁!”之後他往前跑,往身上浇气油然後点火於身上。虽然他全身上下彻底被烧伤,却在痛苦中煎熬了两日才去世。
60岁的欧珠自焚照片出现在世界各国报章头版,西藏再次成为头条新闻,虽然这次意味着新的军统横扫藏人流亡社区。达赖喇嘛承认他的“中间道路”同中国方面打叫道未见成果:“这一无奈源於藏人逐渐从地球上被肃清这一事实,过去廿年我为藏人自治做出各种努力,但我失败了。”
无疑地,许多藏人,尤其是流亡社区年轻一代的藏人,认为只有激进的方法才行之有效。当国际社会普遍支持藏人的诉求,他们想要看见实质成果。当警察介入,六位绝食者已接近死亡边缘,要求联合国促进一个西藏问题和平协议,并在争议地区举行公投决定它的未来地位。
印度政府发现自己在西藏问题上左右为难。与欧洲各国及美国不同的是,印度的安全问题直接受到与中国关係恶化的影响:采取克林顿式的态度不是个选择。自1962年印中战争以来,数十年的不信任和耐心修睦上,没有任何人——除了乔治·费南德斯(George Fernandes)外——希望恢复中印间的敌对关係。同此相比,然而,是个不得不让人承认的西藏事务之正义问题。极少数严谨的历史学家会对西藏在50年代是个独立国家持反对意见,同时中共对西藏的恐怖暴行在过去半个世纪一直持续着。这带给印度政府一个棘手问题,如尼赫鲁在50年代时认识到伸出友谊之手於达赖喇嘛的同时也得试图不得罪毛泽东。
欧珠自焚的直接原因是基於印度政府决定驱逐在简塔·曼塔尔举行的长达49天的绝食运动。事实上中国解放军总参谋长傅全有即将到德里作五天访问绝对不是个巧合:流亡藏人参与了甘地式的绝食至死不是印度这东道主愿意让客人看到的景象。毫无疑问,警队驱逐示威者是不必要的(也是典型的)挑釁行为。西藏青年大会发表的文告提及:警队的行为残暴非常,把虚弱的示威者丢进救护车内并踢打试图阻止他们行为的人。
但是,关於报告提及欧珠自焚是为了抗议印度警方的行为并不正确。藏人社区对抗议不被批准继续进行感到愤怒,如今依旧是,但欧珠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至少是预先策划的。他是第二批绝食抗议中的一位,也已准备好若第一批绝食者去世,将即刻加入绝食抗议中。他清楚地在一份说明书上表明了自己的行为是为了引起世界对藏人困境的关注。欧珠是位坚定和决绝的“爱国”藏人;在1995年他参与了达兰萨拉至德里的和平遊行。
常人很难理解为何欧珠会作出这样的牺牲:不仅愿意为国家而死,同时用一种无法言喻的剧痛来牺牲自己。自他去世後,我尝试去认真思考他的行为。按藏人标准他是个暮年老人;未婚,没後代,一生困苦,在过去近40年来从容不迫地活着。在三月间他告诉友人丹增想要加入绝食抗议的计划。他签写了最後一封把500卢比捐赠西藏青年大会的证明书,并在离开德里前把屋子的钥匙交给丹增,告诉他把家中有价值的物品送给西藏青年大会。在简塔·曼塔尔的绝食抗议期间,他经常与绝食者并坐,为他们扇风驱热遮挡阳光。他準备好愿意取代绝食者的绝食抗议。
我相信欧珠早已决定就义牺牲,对他来说引火自焚是绝食至死的加速形式。它是最後的,绝望的姿态,以为无能为力,以为别无选择,声音未曾被听见的人的呐喊。我曾在达卡的难民营见过滞留的巴基斯坦人和印度比哈尔人的难民有过相似情况,这些难民曾考虑通过自焚以让世人关注他们面对的绝境。
欧珠如今成为了烈士,他的名字将在西藏自由运动的历史中出现。他是否是无谓牺牲将有待證明。我想到杨帕拉(Jan Palach)——在1969年在捷克布拉格引火自焚的年轻学生——为了抗议苏维埃入侵他的家园。今日苏维埃帝国已瓦解,而杨帕拉依旧活着。
附:图丹欧珠档案
图丹欧珠 ( ཐུབ་བསྟན་དངོས་གྲུབ། Thupten Ngodup):
卫藏人,原为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僧人,1959年流亡印度。当过印度伞兵,退役后为达兰萨拉寺院厨师。
1998年4月27日,流亡藏人组织在印度新德里绝食抗议,图登欧珠于现场自焚,29日牺牲,终年60岁。
他是首位自焚牺牲的流亡藏人。
他的英勇牺牲,再度引起了国际社会对西藏问题的强烈关注和支持。法国的格瑞斯先生以自焚的方式表达对西藏问题的支持,成为历史上首位为西藏自由而献出生命的外国人士。
后来,流亡藏人为他在拉嘉日后山为他塑像,以铭记他为西藏事业的奉献牺牲。
这样的行动是英勇的,更是无奈的。我并不支持目前环境下这样的行动,毕竟生命珍贵。我是一个远离藏族生活的藏人,教着汉族孩子的汉语文,我和这些汉族孩子彼此很融洽。我想外界对藏族人生存状况的不了解是藏族人有时候显得孤立的原因吧。毕竟许多汉族民众和藏人有着共同的愿望。独立啊自治啊应当是体制改变之后的诉求,之前一切为此的行动都不会有效果。有时候决策和方式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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