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父亲去世二十周年的日子。这张照片,是几个月大的我与父亲的合影。那时候,我们在拉萨。那时候,我们在一起……
那鱼看了他一眼——献给我的父亲
文/唯色
小时候,德格河里的鱼多得很。多到什么程度?水都流不动了,满满的鱼挤来挤去,把河水都给堵住了。这是父亲告诉我的。这在一般人听来是不是匪夷所思呢?不过类似的说法,我从很多地方的族人那里也听到过。当然,全都有一个时间前提,即:过去。过去是什么时候呢?或者说,什么时候才算是过去呢?我自忖我父亲和鱼的故事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是哪条河。我第一次,哦不,第一次是三岁那年,被父母抱着,从拉萨坐飞机坐汽车去的德格,可是三岁太小,什么也记不住。第二次去德格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岁了,我特别注意那条穿城而过的河,那么湍急的流水,声音近乎咆哮,连石头都挡不住,何况鱼乎?我猜想,父亲说的也许是其它河。反正只要不是那种激流奔腾的大河,都是鱼的乐园。
父亲说他从小没吃过鱼,根本不知鱼之味。因为他的母亲不吃鱼,也绝不允许全家人吃鱼。她,——嗯,我不知道应该叫她什么才好。阿吾是藏语,奶奶是汉语,但我都没叫过,因为她在我父亲参军四年后就去世了,死的时候才三十多岁,我见到的她都是在照片上。
有张照片是在德格拍的,在有着康地风格的木屋前,她浓密的头发中分,两条辫子搭在胸前,目光镇定地凝视着镜头。我最近才惊讶地发现,她很像印第安女人。把我的诗译成英文的A.E.Clark先生评价:她看起来像是橡木做的。还有一张照片是她抱着小女儿在成都的相馆里照的。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中露出了时间:1953年10月。照片上,在江南园林的布景前,她穿着崭新的绸缎藏袍,用毛线编成的辫子盘绕在头上,很典型的康地女子。我父亲长得真是太像她了:长脸,高鼻梁,眼皮一单一双。她轻轻地笑着。那是她平生头一回去汉地,是她的汉人丈夫带她去的,他还带着她回了他的江津老家,给老家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有一年夏天,我专门去那个地方寻找写作素材,居然还有人认出我来,说我长得很像我爷爷的“西藏老婆”,这有点奇怪,因为我既非长脸,而且双眼皮。
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复杂了?这么说吧,我父亲的母亲是博巴(藏人),而我父亲的父亲是加米(汉人),我虽然见过他,但没有一点儿记忆。据悉我爷爷对我这个长孙是女不是男颇为遗憾,牵着我去德格巴康(印经院)转经时,逢人就说我是他的孙儿。虽然我的确长得像男孩,而且当时还被剃了光头也就愈发地酷似,可也不至于突然变性吧?显然,跟绝大多数加米一样,我爷爷重男轻女。不过在家里,是不是我父亲的母亲还是有点权力?比如在可不可以吃鱼的问题上,绝对是她说了算。她就跟许许多多的博巴一样,是绝不吃鱼的。凡是水里的动物,一概都不吃,这多少已成为一种习俗。当然现如今就不同了,随着世事变迁,外族人源源不断,比如在拉萨,各种风味的饭馆中,鱼虾蟹蛙皆是盘中餐,不吃这类东西的博巴似乎多少有点老土之嫌。
其实,博巴不吃鱼,恐怕要上溯到藏地的原始宗教——苯教那里。苯教把世界分为天上、地上和地下;每一区域都有两种生命:神和神人,人和动物,鬼和精灵。地下世界就住着生活在水里、岩石里、树林里的精灵,统称“鲁”,常常以这些形象出现:蛇、蛙和鱼类等。大凡在水里潜来游去的动物都可视为鲁的化身。当它在水里,它的附近常有上半身像女子的怪鱼出现,若是有人在此捕鱼或扔脏东西,鲁就会让那人生病。而当它在树上,永远是住在结满鲜艳果实的树上,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见。据说鲁,还是人世间四百多种病恶之源,包括麻疯病、天花、瘟疫、伤寒、风湿等等。传说千年前,曾有一王之妃常常偷食油炸的死蛙,令鲁生气,使她得癞病而亡。不过,传统上,拉萨附近有一依傍雅鲁藏布却缺乏耕地的村庄是唯一允许打鱼的,但渔网的网眼必须较大,让小鱼偷生;春天去拉萨卖鱼时,不能大声叫卖,只能小声吆喝:“曲萝卜 (水里的萝卜)。”把鱼比喻成水里的萝卜,倒也形象。
父亲不是逆子,他从小就体恤父母,很少惹他们生气。但是那一次,因为鱼,他让母亲很生气。那是他被父亲送去参军前不久发生的事。他跟泽仁叔叔一块儿,跑到河边去抓了几条鱼,很想烤着吃,因为县城里的加米总说烤鱼怎么好吃。越不让吃就越想吃,禁忌反而更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反正河里的鱼多得很,抓几条无关紧要。那时候,跟父亲从小在一起的伙伴泽仁叔叔也是半大少年,就住在父亲家的楼下,是大头人夏格刀登的佣人。没错,就是那个跟德格杰布(德格国王)的亡妻,被共产党称为“女土司”的降央白姆结怨的管家夏格刀登,这属于藏东近代史上目光短浅的上层之间自相残杀的往事,不提也罢,然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个得意洋洋的胜利者,曾在文革前拍了一部漫画式的电影来贬损降央白姆,我特意在网上搜寻,竟然还能找到,叫《柯山红日》 ,完全是那种最拙劣的文宣。
“鱼都乖得很,可能从没料到会被人抓了吃掉吧,”我父亲说。
两个调皮少年伸手一捞,几条鱼乖乖就擒。他俩把鱼放在盛满水的帽子里,藏着掖着,垂涎欲滴,不敢在野外烤着吃,就一溜烟跑回了家。刚把楼下的火烧旺,父亲的母亲就出现了。也许是众多儿女中的谁告的状吧,她连声痛斥,说这会遭来鲁的报应,来世也会纠缠不休:
“去,把鱼都放回水里去!”
母命不敢违呀。他俩悻悻然折回河边,可心犹不甘,互相看看,竟不约而同地,低头狠狠地咬了每条鱼一口,给每条鱼的身上都留下了参差不齐的牙印,才把奄奄一息的鱼扔回原本属于它的世界。可是,这一口除了满嘴腥味,还会留下什么呢?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父亲说,在扔最后那条鱼时,恍惚间,他觉得那鱼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可把他吓了一跳。泽仁叔叔闻言大笑,他比我父亲大几岁,觉得这是我父亲被他母亲的威胁给吓住了,未必那鱼会是鲁的化身?当时的社会,已经有了一点点移风易俗的变化,一些年轻人把习俗当作迷信,把迷信当作落伍。
后来,后来父亲也吃鱼了,这是因为他已经成了无上光荣的革命军队中的一员了。革命军人哪能不吃鱼?革命军人,用藏语称呼,叫做“金珠玛米”,哪能有什么鲁不鲁的迷信?别说鱼,毛主席说过,革命者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当然,毛主席也把军队比作鱼,把人民比作水,很煽情地说军民鱼水情,然而此鱼非彼鱼,吃得再多也不是吃自己。只不过吃鱼对我父亲来说并非享受,虽然他并不常吃,但几乎每次都要被鱼刺卡住。我见过他那副难受样子,直到听他说起当年吃鱼未遂的往事,我忍不住会想,被鱼刺卡住,难道会是当年被那挨了咬的鱼看了一眼的缘故吗?
后来,后来水里的鱼越来越少,最经常听说的是,只要有金珠玛米驻扎的地方,水里的鱼都几乎绝种,因为他们最爱做的是,把雷管扔在水里炸鱼,一炸就是白花花一片。需要声明的是,我父亲从来不吃这种炸死的鱼,这倒不是我为他开脱,可能在他的潜意识里,还依稀保留着对鲁的记忆。
延伸阅读:
德格——献给我的父亲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0/12/blog-post_25.html
我的相册——我家三代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8/11/blog-post_1258.html
回到父亲的德格老家 http://map.woeser.com/?action=show&id=212
现在吃鱼的藏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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