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给友人讲起拉萨的“硕鼠”。因史格啦不知此故事,故贴在这里,以示赠与他。其实这个故事,发表在《看不见的西藏》(2008年,台湾大块文化出版)一书里。
【硕鼠】
文/唯色
老鼠的出现似乎是突然的。我指的是那些犹如变异的老鼠,个个肥硕,颜色深暗,却异常敏捷,在稍纵即逝之时,看见的仅仅是一条粗大的长尾巴如同胡乱挥舞的长鞭。有的也会缓缓地匍匐而行,可能贪吃太多,滚圆的肚皮使相对细小的四肢不堪其负,但更觉怪异,因为在这里,被称为“世界屋脊”的西藏,从未有过如此酷似“吱吱”却又不似“吱吱”的动物。
“吱吱”是藏语里对老鼠的称呼。确切地说,“吱吱”是本地老鼠,拉萨的或者远至康和安多的老鼠。正如其名乃象声之词,发出如此微弱声音的老鼠实在很小,灰白的身子不过拇指之长,亮晶晶的眼睛忽闪忽闪,倏然间,倒是很像神话里的小精灵。听小时候在日喀则乡下老家的妈妈说,那些“吱吱”在屋里跑来跑去,并不怕人,而人们还常常喂它们糌粑吃。当然它们也会把家里的衣物咬出一个个小洞。我在休色寺就见过一个“阿尼”(尼姑)的“宗教职业人员”证被咬掉一小角,那是政府颁发的,巴掌大的红皮本,有了它才允许成为一名正式的出家人,否则不作数。休色寺位于拉萨郊外一座高高的山上,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三天后我回到家中,居然从背包里跳出一个小“吱吱”,转眼消失在我家的花丛间。
居于闹市之中的大昭寺里,偏偏在护法神“白拉姆”(吉祥天女)的塑像跟前围聚的“吱吱”最多,称得上是特色之一。传说这些“吱吱”是白拉姆喂养的小虱子的化身,因而也就多少沾了些白拉姆的神气。所以喇嘛们都不肯驱之逐之,任其穿行于一盏盏火苗摇曳的酥油供灯之间,啄食着朝佛者抛洒的青稞。我父亲在三十多年前拍过一张黑白照片,三目圆睁的白拉姆笑逐颜开,正在奔跑的几只“吱吱”眼瞳发亮。文革前入藏的一位汉族文人廖东凡,亲眼看到“有的小耗子甚至蹲在女神的五佛金冠上”,从容地打量着“五体投地的膜拜者”。据说它们的尸骸还可交换牦牛,虔诚的边地藏人将其皮制成了护身符,颇为自豪。当然啦,这已是很早以前的往事了,而今要寻觅一只这样的“吱吱”几无可能。
难道一夜之间,“吱吱”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年前,我在一篇小说里讲述的:“如今的拉萨,不知怎么搞的,老鼠多如牛毛,大如幼犬,遍地都有它们触目惊心的窝,连死也要死在显明之处,叫你恶心,却又避之不及。有人说它们是坐飞机或汽车来的,与这里的老鼠杂交后成了这副样子。”应该说,我基本上说得没错,只有一点说错了,那就是,并不存在杂交的情况。寺院的僧人们告诉我,“吱吱”都被咬死了,那些坐飞机乘火车搭汽车来的“援藏”老鼠太厉害了,“吱吱”哪里是它们的对手啊。“援藏”老鼠?哈哈,这名字太有趣了。
于是我在2004年夏天回到拉萨时,在大昭寺目睹惊人的一幕:一群硕鼠挥舞着罕见的长尾巴,公然地在各个佛殿来回驰骋着,足以让挨肩接踵的朝佛者心惊肉跳,却毫不畏惧人们的呵斥和驱逐。而在因文革被砸烂又重新修复的白拉姆像前,我正伏下头要默祷几句,却被耳边异常尖锐而短促的叫声吓得魂不附体。显然不是人类的叫声,我差点相信是魔鬼发出的,但那只牢牢地抓住盛满了青稞和大米的铜盆边沿的硕鼠,是的,就是它,贼眉鼠眼,须毛直竖,别提有多丑,竟然还在叫,凶狠地朝着几乎零距离的我发出骇人的警告。
我从未听说老鼠亦是一种食肉动物。似乎不应该吧。但不止一个人给我讲过这种老鼠吃“吱吱”的故事。不光吃“吱吱”,喇嘛阿曲说,连他的老家,拉萨近郊的堆龙德庆县的农村里,也有了这“援藏”老鼠,把他家的泥土墙挖得空穴来风,把装粮食的口袋咬得漏洞百出;晚上,它窜上树枝,捣翻鸟巢,把小鸟都吃光了。天哪,这样的民间故事未免太魔幻了。可是,记得中国古书《诗经》里说过“谁谓鼠无牙?”既然有牙,自然也就无所不吃吧。
我对这硕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后,我每去一座寺院都要留意硕鼠的情况。于是我看见,这些硕鼠挥舞着罕见的长尾巴,奔驰在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木如寺、仓宫寺以及所有的寺院里,穿行在帷幔之间、唐卡之间、法器之间、灯盏之间,更经常地是从这尊佛像窜到那尊佛像,吃绸缎的佛衣不说,还专咬佛像的底座,咬出洞来,钻进去,大啖里面装的“耸絮”(珍宝和圣物)。怎么办嘛?“扎巴”(普通僧人)甲烦恼地说,想杀牠们不行,不杀牠们也不行。看来这猖獗的硕鼠竟使得僧人也起了杀心。扎巴乙则颇为神秘地自问自答:很奇怪,为何这些老鼠这么憎恨寺院呢?莫非它们是文革时砸寺院的红卫兵重又投胎?另一座寺院的僧人无奈地说,我们专门请防疫人员给老鼠下了药,起先很灵,可没过多久出现的老鼠更多。那就给它们吃避孕药吧,我终于这样建议,虽然觉得对僧人说似有不妥,可这也是如今国际上流行的一种保护生态的措施啊。
我当导游的表弟也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硕鼠的故事。他是德语导游,经常带着德语国家的游客在拉萨转悠,去的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寺院。有一回去哲蚌寺,那是格鲁教派著名的三大寺之一,在并不遥远的过去,曾经有七千七百人,穿绛红的袈裟,把心交给佛法的学习和修行。我喜欢这寺院的名字,白白的米堆积在山腰上,用来形容涂着白色颜料的殿堂和僧舍在明亮的阳光下宛如米粒一般,让人的想象变得十分美好。
表弟告诉我,走在当年容纳数千僧人的措钦大殿,混合着酥油味的香火扑面而来,斜射的光线照亮沈郁的局部,一尊尊特别巨大的佛像跏趺安坐,默然无语,使得川流不息的游客和香客不禁放低了声音,减缓了脚步。表弟是一个称职的导游,同时也保留着藏人的习惯,在如数家珍时会尊敬地双手合十,更加吸引这些西方人对异质文化的兴趣。突然传来响亮的惊呼,循声望去,团队中的一个老妇左手掩嘴,右手遥指眼前金壁辉煌的大佛,无比惊讶的样子。不看倒罢,一看众人莫不瞠目结舌,因为那美丽而庄严的“绛白央”(文殊菩萨),她蒙着金银华美之服的胸口正明显地起伏。表弟说,那些老外全傻眼了,我也愣住了,绛白央就像活着的人在心跳,不不,更像是传说中显灵的神,谁看见都会觉得一个奇迹正在发生。围聚而来的人顿时很多,眼见绛白央似乎将要起身离座,连信仰上帝的老外也激动地合拢双手,更别提手擎酥油供灯的虔诚藏人已热泪盈眶,但如此热切的期待却转瞬落空,因为,一只硕鼠,竟鬼头鬼脑地,从身披重重绸缎的佛像胸前冒了出来,却似也被那么多双被它吓住的眼睛所吓住,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只见它嗖地一跃,高举着长尾逃之夭夭,众人慌乱闪避。原来是个老鼠在作怪啊。有人忽然哈哈大笑,接着纷纷大笑开来。那些老外笑成那样,我表弟说再笑就会笑出高山反应。当然他自己也不亦乐乎。只有走上前整理佛衣的喇嘛没有笑。他嘟囔着,别是又偷吃了耸絮,那就糟了。
一天傍晚,我与母亲转“孜廓”(环绕布达拉宫的转经道),在宗角禄康的水塘边,凭栏处,重重迭迭的经幡垂挂下来,辉映着漫天的霞光,叫人为这片刻的美景生起欢喜。但快乐刚刚来到心间,突然,十多个巨大的老鼠尖啸着飞驰而过,有的紧贴着地面跑过,有的几乎从脚背跃过,叫声激越而可怖,犹如在宣布一场瘟疫的降临。我真的不是故意渲染,我确实是在如实地描写,如果非要说我超现实,只有卡缪的《鼠疫》才像是未来的图景。难道不可能吗?这么一群群变异的硕鼠,难道不会在某一天给这座古城,不,日新月异的新拉萨,带来难以抵御的瘟疫吗?迅雷不及掩耳之时,千年不遇的瘟疫降临,使得这往日的圣地啊,就像卡缪写的,“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
2005年2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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