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7日星期日

唯色RFA博客:当冈仁波齐再次出现在眼前……(七)


我看见的科迦寺外观及天上奇特的云朵。
我看见的科迦寺外观及天上奇特的云朵。 (唯色拍摄)


3、朝圣路上的片断:在科迦寺追问,在托林寺饮泣(一)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科迦寺。但这座原本由大译师洛扎瓦·仁钦桑布在996年创建的寺院,位于距离普兰县城18公里的村庄,找不到顺路的车辆,只能租车。虽然车费不便宜,但我渴望见到我写过的“银身三怙主”圣像,就一定要去科迦寺。一路上,我似乎听见了那首宣歌:“……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朝拜诸圣地;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朝拜科迦银身三怙主。”


其实我不只为朝拜,而是想要亲耳听到当地人,或者说如今寺院的僧侣,如何讲述在腥风血雨的文革中,原本早于科迦寺就已塑造、有上千年历史的三尊圣像遭遇了怎样的劫难。我的倾听主要在于求证,即我之前在关于圣山冈仁波齐及圣山南面的利米地方的长篇散文(收录于去年底在台湾出版的新书《疫年记西藏》)中,所记录的关涉三圣像被毁损、被肢解的劫难是否属实,是否如此惨绝人寰。


到了科迦寺,我甚至无心细看整个寺院的面貌,而是直奔大殿,一眼即见三圣像——从左至右,立于法座上的金刚持菩萨、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藏语又称“布让文殊觉沃”。而“布让”即普兰 -- 正是所有抵达这里的朝圣者凝视与祈祷的中心。挤在朝圣者当中慢慢绕行,我终于接近正在讲述寺院最初如何建造的年轻僧侣。


“古修啦(对僧侣的尊称),这三尊圣像是旧的还是新的?是不是在文革中被毁了?”我谦恭地,却坚决地询问。


“没有毁,没有毁,”年轻僧侣连声否认,并说“这就是旧的。”


我表示决不相信,就站在三圣像前,朝着僧侣和朝圣者陈述了我所知道的事实,如著名学者东噶·洛桑赤列仁波切编写的《东噶藏学大辞典》里的记载:“文革中,科迦寺所供奉的‘银身三怙主’像,左右两尊彻底毁灭,中间圣像被斩断,上半身运至新疆;文革后寻回送归寺院,与重塑的下半身合成一体。”

进入科迦寺大殿即见“三圣像”。(唯色拍摄)
进入科迦寺大殿即见“三圣像”。(唯色拍摄)

我继续执着地追问,直率地说:“古修啦,你们不承认三圣像毁于文革,可能是你们不知道那段历史,或者知道但因恐惧而不愿意告诉外界,或者有某种压力要求你们闭嘴,是这样吗?”两位僧人面露尴尬,推脱说:“我们年轻,不清楚过去的事,要不你去找老僧人问问?”


我找到了一位老僧,随他去了当局新盖的僧舍,墙上挂着当局发的中共领导人照片,紧挨着画着本尊上师的唐卡,有某种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感觉。老僧先是大致讲述了科迦寺的源流:最初是阿底峡大师的噶当派传承,后来由普兰王供奉给了萨迦派而改宗萨迦派;接着回答了我的询问,讲述了三圣像的遭遇,与我写过的基本上相同。


原本有上千年历史的“银身三怙主”在文革中惨遭肢解和劫掠,文革后重新修复。(唯色拍摄)
原本有上千年历史的“银身三怙主”在文革中惨遭肢解和劫掠,文革后重新修复。(唯色拍摄)

老僧说:“恰那多吉(金刚持菩萨)的部分是旧的,绛白央(文殊菩萨)和坚热斯(观世音菩萨)的大部分都是新的,三圣像的脸都是新的。当时的那些破坏者知道三圣像是古老的银像,既然是古老的银就会有利可图,这是他们的想法,所以他们就用这样那样的工具砍三圣像,砍成一截一截的,先是拿到县银行存放,然后带到了新疆。听说砍绛白央的时候,这尊会开口说话的绛白央疼得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当时,阿里地区划归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管理(确切地说,1969年,毛泽东下令阿里地区党、政、军、财、文等工作划归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和新疆军区领导,1980年重归西藏自治区管理,军事工作仍隶属新疆军区),因此在新疆的许多仓库堆满了从阿里地区各寺抢掠的佛像、法具、唐卡等无比珍贵的圣物、文物。


老僧的僧舍。(唯色拍摄)
老僧的僧舍。(唯色拍摄)

老僧的手机上保存了一张照片,图说写着“科迦寺三佛微缩雕像,西藏阿里普兰县,公元13世纪早期”,老僧说是“意大利的大学者图齐拍的”。是的,藏学泰斗、意大利藏学家朱塞佩·图齐(G.Tucci)于1928—1948年,多达8次赴图伯特深入考察,包括1930年代在普兰、札达等地的考察,涉及科迦寺、托林寺等寺院的建筑、塑像与绘画。既然图齐来过科迦寺,肯定拍过三圣像,但是不是老僧手机里这张照片我无法确定。而能确定的是,三佛微缩雕像一定是三圣像的原样。仔细看,这三佛微缩雕像与今天寺院供奉的三圣像完全不一样,主要体现在佛像的面容和身姿上,显然今为新塑。


当我离开僧舍时,老僧笑道:实际上,佛殿里的规尼啦(香火僧)他们知道三圣像的遭遇,只是不说而已。
翻拍老僧手机上的“科迦寺三佛微缩雕像”。(唯色拍摄)
翻拍老僧手机上的“科迦寺三佛微缩雕像”。(唯色拍摄)

不只是香火僧闭口不言,从网上搜到的讯息有,中国中央电视台4频道即中文国际频道曾介绍说,来自科迦寺的文殊菩萨像“通体为银质,制作非常精美,……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不只是宣传喉舌忽略不提,我从一本新近网购的,由中国建筑学者著述的《阿里传统建筑与村落》里找到对科迦寺的介绍,竟然只说历史上寺院遭受火灾、水灾等,却根本不提文化大革命一个字,根本就是在抹掉文革被毁的事实,以新充旧,以假充真,篡改历史。当然,这从来都是他们最擅长的。实际上,我们今天在科迦寺的几个佛殿里,还能看见很多壁画上诸佛菩萨的脸部都被捣毁了,然而因为类似的破坏太多,所以也就无所谓修复,以致于至今依然残缺,当目睹时我不禁悲怆满腹。

科迦寺佛殿壁画上布满残缺。(唯色拍摄)
科迦寺佛殿壁画上布满残缺。(唯色拍摄)

数日后,即已是我回到拉萨后,从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个小视频,是科迦寺刚刚举行的一场金刚法舞的法会,面具与法衣古朴,竟有些仿若往昔。不知道法会开始之前有没有让乡民供奉古老的宣舞,事实上正如三圣像被毁,具有千年历史的宣舞也被中止,待之后重又恢复时却已是遗失多多,改编多多,变得不伦不类。而外界不了解的还有,如今中国当局对西藏寺院有所谓的“九不准”的规定,包括不准增加新的佛像、不准增加更多的僧侣,寺院建筑若有破损,必须报告政府有关部门批准修复,不准擅自维修等等。

在科迦寺新立的标语牌。(唯色拍摄)
在科迦寺新立的标语牌。(唯色拍摄)

(本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2022.04.14: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4142022122328.html

唯色RFA博客:当冈仁波齐再次出现在眼前……(六)


贡普寺供奉的有八百多年历史的阿企佛母像。 (唯色拍摄)

3、朝圣路上的片断:显现在法鼓上的阿企佛母


接着,双手合十的我在贡普寺的杜康殿,看见了洞窟深处的右边有一尊无比美丽的女神:似笑非笑的,似舞非舞的,前额睁着第三只眼,右手高举一面铜镜,全身挂满各种嘎乌及珠宝,以妙不可言的姿态站在莲花宝座上,通体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力量,能够穿透挡在前面的玻璃柜门……。她正是美隆阿企,即占卜明镜阿企佛母,直贡噶举传统中至高无上的护法与本尊。而这尊塑像本身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在漫长而动荡的岁月中未有遭致过损毁。


显现在一面法鼓上的阿奇佛母。(唯色拍摄)
显现在一面法鼓上的阿奇佛母。(唯色拍摄)

我被深深地震撼,恳请守护者讲述她的故事,无疑具有典型意义:在名为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在被魔鬼蛊惑、降伏、驱使的革命者闯入之前,当地藏人逃难似的背着这尊塑像,悄悄跨过边界,潜入被划归了尼泊尔的利米山谷,托付给那边的仁钦林寺,即大译师仁钦桑波建造的千年古寺收藏;直至这边浩劫中止,才将阿企佛母像背回,重归原来的洞窟安放至今。


圣山冈仁波齐南面的利米山谷显然是蒙难者能够逃至的避难所,可以驱散灾难突降时的惊惧。谁会想到“解放”竟带来如此的深渊和地狱?六道轮回刹那变现,无常与毁灭成了日常生活。幸而边界那边截然不同,恰如相对意义上的香巴拉,尽可能地庇护了逃出生天的众生与圣物。我们需要明镜女神,正如我们需要圣山冈仁波齐。


直贡绛衮澈赞法王的指示。(图片由直贡噶举弟子提供)
直贡绛衮澈赞法王的指示。(图片由直贡噶举弟子提供)

而我或有可能是这个时刻被赋予了某个使命的人。我向守护僧人询问可否拍照?他慷慨应允。我用手机朝着这尊幸存的阿企佛母拍了三张,而后合十祈祷,低声表示感谢;又继续朝拜其余洞窟的胜迹,最终依依不舍地离去。直至当晚查看照片时,才惊觉发现:阿企佛母那含有神秘笑意的面庞,以及佩戴嘎乌和珠宝的上身,竟奇异地出现在对面的法鼓上。法鼓的鼓面应该是皮质的,至于是羊皮或什么皮我不知道,却宛如镜子似地将阿企佛母的样貌清晰地显现。我既觉不可思议又隐隐地激动,便将这奇迹似的照片传给远方的直贡绛衮澈赞法王。法王很快回复:“这尊阿企很特别!”


直贡绛衮澈赞法王的指示中译。(图片由直贡噶举弟子提供)

直贡绛衮澈赞法王的指示中译。(图片由直贡噶举弟子提供)

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促使我一回到拉萨就去了直贡噶举的主寺直贡梯寺。此时得知,直贡绛衮澈赞法王已对所有直贡噶举传承的弟子,就如何在不断修复的寺院重新塑像做了重要指示。而这是因为,我拍摄的这尊古老的美隆阿企圣像实为一种典范或范本。正如法王的开示:


“……阿企佛母的塑像仅在丹萨梯寺,以及拉达克和尼泊尔里米(即利米)的旧寺院里,按照寂静像‘幸桑英久玛’塑造。平常修阿企佛母时,应先修寂静尊,然后才能修忿怒尊。不过,后来很多寺院并没有依教奉行,只塑造阿企忿怒尊骑马的塑像。所以,从今以后每个寺院都要以普兰贡普寺的阿企寂静尊塑像为标准,做一尊不小于八岁孩童身高的‘阿企佛母’寂静像,特此附上照片,供日后参考。”


直贡梯寺的阿企佛母忿怒尊骑马像。(唯色拍摄)
直贡梯寺的阿企佛母忿怒尊骑马像。(唯色拍摄)

令我深感惋惜的是,历史上具有非凡地位的直贡梯寺,如今从外到内,几乎全都是在文革后重建;个别佛殿因当时有幸成了仓库或粮仓得以幸存;吉天颂恭尊者最早传法的石头法座因被废墟掩埋,后来重建时得以掘出。不过我注意到,在崭新的佛殿中,有一尊阿企佛母忿怒尊骑马塑像也很特别。据僧人介绍,上半身为古旧原物,其余为新塑。仔细看,那夹在神像与奔马之间的一叠十元、百元人民币,一个个毛泽东头像全都整齐地仰面打开,如同藏传佛教充满奥义的艺术作品所塑造的、被佛法的保卫者制伏的妖魔,实在是别具深意。



(本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2022.03.29: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32920221309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