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0日星期五

茨仁夏加:西藏与流亡之间的鸿沟


2008年3月之后西藏事件地图。来源:Tibet Online.


译者台湾悬钩子注:这一篇文章是五月七日加拿大的藏人史学家,茨仁夏加发表在《远东经济评论》的文章,主要是反驳恩达尔(William Engdahl)写在全球研究网站上的一篇文章,后者指责西藏的暴动乃是美国政府的阴谋。恩达尔的文章很快翻译成中文,并且显见各大中文网站,BBS与个人部落格里。然而茨仁先生的反驳文却没有人翻译?这让我不禁怀疑,网络上在提供各种西藏数据、秘闻的人,大概都拿中国中宣部的钱。

我最近才读完了茨仁先生所写的Dragon in the Land of Snow 一书,这篇文章还是提供了了解流亡社区与西藏寺院交流的特殊洞见,相信是所有关心西藏的人都会欣赏的一篇好文。


The Gulf Between Tibet and Its Exiles
May 07, 2008

by Tsering Shakya
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 (Hong Kong)
May 2008

最近有两篇关于西藏暴动的文章,主旨都是想要证明藏区三月的暴动,都是由外国煽风点火而造成的。结果是,这两篇文章都大量地出现在中国官方的新闻媒体里,包括CCTV,以及网络上。这个插曲告诉我们,中国政府如何努力想要影响国内与国际对于西藏冲突的观感,还有中国人如何误解了西藏内部与流亡者之间的连系性质。

第一篇文章由一个加拿大的网站,全球研究(Global Research)所发表,由一位以美国为基地的作家,威廉•恩达尔(William Engdahl)所写,这一位以911与全球暖化都是美国政府的阴谋的看法而出名。他在该文里,引用了公开可得的信息,提出美国民主基金会(US 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简称NED)补助的一些西藏流亡团体,作为最近西藏所发生的事件都是美国政府支持的组织所策动的论据(注1)。同样的论证,被有名的记者程翔,一字一句地重述,并且发表于整个中文媒体界里,程先生没有提出新证据,也没有加上自己的研究。

两位作者都认为美国政府采用了一种阴谋,想要颠覆中国,所以就用煽动西藏的暴力,来达到此种目的。两位都指出,一些与西藏有关的非政府组织就是始作俑者,而他们都得到NED的援助。然而这两篇文章都没有说明,这个阴谋是什么;也没有提供证据,证明此阴谋真的存在;而他们也未能指出,除了收到补助外,这些非政府组织与该阴谋有关的证据何在。任何熟悉这些组织、也认识目前西藏的人,都能够证明,这些指控都是太过简化的论证,是「以联想定罪」(guilt by association)的谬论来作为根据的(注2)。

更进一步的问题是,这两位作者都没有解释,也没有说明,这些非政府组织在作什么事,以及它们如何运作。例如,其中一个被两个作者点名的,就是以纽约为基地的利众基金会(Trace Foundaton),这个基金会在西藏的工作是教育、发展与健保。这是一个得到中国政府正式认可以许多非政府组织之一,而且也没有任何纪录可以证明,它曾经从事任何可以被误解为反华的活动。中国政府经常性地举行对这些非政府组织的详细调查,假如真有此类情事,中国政府一定会大大公布。事实上,利众基金会比起其它在中国内部活动的NGO,更加谨慎地使自己远离任何政府团体与政治活动,而这就是它为什么可以在中国运作这么长达数十年的原因。

利众基金会在此面向上是如此注意,以致于一些亲西藏的游说团体,还有一些流亡人士,过去都指控它太过支持中国,因为它拒绝涉入流亡政治,也明确地接受中国统治,并且在中国的系统内部运作。如果利众基金会有任何涉入西藏政治与暴动之一丁点证据,这两位作者应该会肯定地告诉我们。然而,他们唯一的证据,就是告诉我们,利众基金会的创立人,与金融慈善家乔治索罗斯有亲属关系,而后者公开在各个不同的国家支持民主化的计划。

恩达尔的论证,程先生又加以重复的,只是含沙射影;唯一的关连,只在他们心中建立。在他们的想法之后,以及中国政府的想法里头(他们声称西藏的暴动是由外人所煽动,而这些外人的范围,广及CIA到达赖喇嘛),乃是认为流亡西藏团体涉入了西藏内部的政治活动的假设。

这种假设,乃是预先认为,印度与西藏之间,有信息的自由交流。然而,这一点,却是相当有限的。为了充份建立起流亡团体与西藏内部事件的关连,或者西藏内部事件与西方利益的关连,我们有必要了解这些团体的文化与社会背景。也必须了解印度与海外的藏人组成与其性质。

印度的难民已经发展出自己的意识形态,并且形成了一种民族主义的情感,以致于认为他们自己就是西藏、与西藏人民的捍卫者。在某些情况里,这种观念甚至已经变成,他们认为自己就是所有藏人的真代表,而认为身处藏地的藏人只是被动、受压迫的受难者而已。这通常会造成他们对于身处西藏的藏人有一种保护的态度。结果是,西藏内的藏人与西藏外的藏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文化与社会鸿沟。

这种分别有点类似于大陆的中国人与,例如,那些从台湾或香港来的中国人。例如,西藏内部的藏人,对于中国式的流行歌曲很能接受,然而印度的藏人却钟情于宝莱坞(Bollywood)。即使这两个团体的人,在西方的中立地区见面了,也很少有任何交流。我常常必须在同一个晚上参加两个宴会,一个是由流亡很久的藏人所主办,另外一个则是由西藏刚来的团体所举办,因为这两者对于播放什么音乐都没办法达成共识。例如,1990年代最红的西藏流行歌手,达珍(Dadon Dawadolma),从拉萨逃到印度,却很难过地发现没有人想听她的音乐。她在印度没没无名,而流亡藏人则指控她唱的歌太过中国式。两个团体之间的鸿沟也许只是文化的,但对于实际的政治交流,已形成重大的障碍。

不是秘密的是,印度与其他地方的西藏组织都收到NED与其他西方组织的补助;恩达尔先生的信息只是从NED的网站上取得的。这几乎称不上什么凶器。而且就算是民主基金会给予流亡西藏团体补助,也不能证明这些钱就是用在西藏。从西方获得补助的流亡组织,只在印度内部运作,他们将活动投射到西藏的能力是零。

阴谋理论专家假设印度与西藏的藏人可以自由交换理念与人员,但却没有这样的交流。印度的藏人想要旅行到西藏,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中国政府坚持,想要旅行到自己家乡的藏人,一定要使用中国的旅行文件。即使是拥有外国护照的人,如我自己,要得到进入中国的签证,也很困难,特别是假如希望旅行到中藏地区,亦即现在的西藏自治区。

西藏青年议会,被中国贴卷标为恐怖份子团体,是印度最大的藏人社会与政治机构。而参加的人,完全都是在印度出生的藏人,而他们的政治策略,受到印度政治文化的影响。这本身并不是坏事,印度的政治系统有长期的抗议传统,而印度人只有自由受到一点点侵害,就会走上街头游行。

藏青会也认为抗议就是政治的基本面。因为他们没办法在西藏内部抗议,所以就在德里、纽约与巴黎街头抗议。这就是他们能力所能及的地方:藏青会的领袖发表演讲,然后作一些有争议的主张,但他们毫无能力将他们的话语投射成在西藏内部的行动。

唯一可以说还跟西藏内部有所联系的组织叫做913(Guchusum)。这个团体的名字,是由自从1980年代晚期开始,拉萨地区发生的主要抗议活动的日期所组成,而这个组织是由曾经参与这些事件,以及因为参与这些事件而被囚禁的人所组成的。因为他们都是相对较晚才从西藏逃出来的,所以在西藏内部还有一些家人与社会网络。然而,这个团体人数很少,而且主要的功能是为这些前政治犯与刚从西藏逃出来的人,提供福利与支持。除此之外,没有流亡团体与西藏内部有什么联系。

这并不是说,在西藏内部的人不知道流亡者的观点与活动。美国过去采取的一个方案,对西藏的藏人有重大的影响的,就是在1991年在美国之音里建立藏语广播服务,也在1996年在自由亚洲电台里建立同样的服务。然而,这些广播本身并不是什么秘密活动,也不从事暴动的连系工作;这些广播服务只提供新闻与意见的来源,在一个只有单一新闻来源的社会里,提供另外的选择。

但除了广播之外,如果你想寻找流亡团体与西藏内部事件的关连性,你不应该从西方式的NGO里去寻求,不管这些组织是否与藏人有关。确实是有联系,但不是外界所设想的那样。这是一个由民族中心主义所制造出来的问题:你只能想象,将自己所曾经历的组织经验,投射于藏人的政治活动之上。然而西藏的政治主张,主要是置于传统的文化空间里,亦即在佛寺与宗教里。这不是在暗示,西藏的政治,是某种基本教义,像塔利班似的运动;它传统的地方,不在于其内容,而在于其流通的管道。

点燃西藏最近的暴动与抗议各种因素里,最显著的是199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所犯下的大错,有关于选择第十世班禅喇嘛的转世灵童。中国共产党,不管西藏人民的愿望,也不顾西藏的传统,强制执行、自导自演了自己的灵童选择过程。结果就是,党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绝大多数藏人、甚至中国的藏传佛教徒都反对的位置上。党甚至想办法让所有的佛寺都反对这种做法,连那些本来支持政府的寺院都反对了。班禅喇嘛所驻跸,西藏第二大城日喀则市的札什伦布寺,也拒绝接受这个灵童,而没有一位喇嘛或寺院同意收容这个小孩。这可怜的小孩变成无家可归,只能待在北京的宫殿里。

不管藏人对于人权或独立的看法与感觉如何,对于班禅喇嘛一事上,大家都有高度的共识:党错了。党的反应就是宣布加强爱国教育,以及在寺院里进行反达赖喇嘛的运动。这些运动要求寺院与僧人谴责达赖喇嘛,并且制造了一种根深蒂固,让党绝对无法获得民心的情况。这一点是没有一位僧人或喇嘛愿意妥协的。

到了1990年代末期,各大佛寺发现自己处于危机:在一方面,党早已开始介入寺院的空间;另一方面,许多年老的喇嘛去逝。最资深的喇嘛如噶玛巴、塔尔寺的阿嘉仁波切(Argya Rinpoche)逃到国外,而资深喇嘛的缺席,造成西藏的领袖真空状态。在过去,这些资深的喇嘛通常可以扮演调人的角色,他们的温和声音,很能够镇定僧人与小区,也往往受到党的利用。

党对于这些资深喇嘛逃亡的最初反应,是尴尬。然而长期下来,党开始认为他们离开是件好事,是一个摧毁西藏境内传统权威的大好机会。官员们认为,既然这些喇嘛已经逃出国了,这样一来就可以更加容易控制西藏:就好像流亡纽约或巴黎的中国异议份子一样,只要他们一离开,其重要性就会消失,也不能够在家乡造成任何祸害了。然而党未能明白的是,这些喇嘛与异见份子大不相同。只要这些喇嘛留在哪里,他所属的寺院与忠实信徒,就会继续听他讲话,将他看成是他们的领袖。

还有,西藏内部的藏人对于藏人的共党官员非常生气。藏人并不把现在的藏人党员干部看成领袖,在西藏自治区特别如此。这些藏人官员无法提供安定的力量,也不能作为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桥梁。对他们最好的看法,就是他们很投机,最差的看法,就是他们是奸细。即使是共党官员自己都认为处于非常不舒服的地方。一位西藏官员有一次告诉我,一群西藏党员们一起看有关二次大战中,国民党的汉奸如何与日本人勾结的戏剧。结果大家都觉得非常不舒服,显然他们都把自己看成电影上的角色。

喇嘛逃走、流亡,造成出人意外的后果。1980年代到1990年代早期,西藏内部的亲独立抗议,并未扩散到拉萨以外的地方,因为大部份的喇嘛态度都模棱两可,而且使用他们的影响力来使信众平静。今年,几乎有发生抗议的地方,都是当地的资深喇嘛已经逃离西藏、现在住在印度的地方。

就是因为这些资深喇嘛来到印度,才造成了西藏内部与印度藏人的连系。到了公元2000年早期,越来越多青海与四川藏区的人开始旅行到印度来。如果你看看来到印度的藏人数字,还有他们从哪里来的资料,你就会发现,在1980与1990年代,他们大部份都是从西藏自治区来的,然而在过去十年里,来到印度的藏人,都是从藏东来的,也是最近许多抗议发生的地方。这或许可以部份解释为,因为西藏自治区与藏东各省的政策不同、管制严密宽松有别,但这只是部份的解释。

大部份来印度的藏人,都是因为他们的当地喇嘛在印度,所以他们必须去那里才能获得宗教的教育以及启发。藏传佛教非常复杂,所以其修行以及知识的传递并不像是研读一本书那样简单。知识的传递,是深植于第一个使徒从释迦牟尼那里听到启示,然后不中断地将这些教诲传承下来的概念里,所以假如这种传承不能显示的话,其弘法就没有任何合法性。

离开西藏的喇嘛,已经在印度建立了佛寺,而且不论他们到哪里,该处就被视为该喇嘛的驻跸所。因此,西藏的所有佛寺都向外面寻求领导,也向外寻求宗教教诲。自从1980年代以来,从西藏内部的古老佛寺来的人,到新设立的印度佛寺来听取上师的弘法,是常常发生的事情。而且两者之间也透过电话天天沟通,而且也有僧人在印度修习了几年后,再回到西藏的例子。同样地,西藏的僧人也有人来印度接受教育,因为西藏只有极少数的喇嘛可以传授知识,提供宗教认证。

就是在这个传统的场面里,你可以发现印度的藏人与中国内部的藏人的连系。在寺院小区里,印度与西藏的出家人之间没有什么分别;他们有许多共同点,而且不管人在印度还是哪里,都觉得很自在。然而世俗的年轻人则常常吵架,也不喜欢对方,因为两者在政治、音乐、甚至其它每件事上都有不同的口味。然而佛寺里没有这样的不同。

这种人员与理念的交流,是文化的,而不是政治的。在任何情形底下,印度的母寺与喇嘛,都没办法命令西藏的僧人进行抗议活动,即使他们有这样的愿望,这种决定只有在当地的僧人可以做出决定。西藏的僧人也许会将印度的喇嘛视为自己的领袖,然而他们也都不是笨蛋,很清楚知道当地的情况,并且自行作出决定。

而这些佛寺,都没有从美国民主基金会或其他西方政府,收到一分一毫的捐款。事实上,最近这几年,对于藏传佛教最主要、最慷慨的支持者,都是来自香港、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的华人社团。这些华人施主不会跟寺院要求看预算书或账本;他们只是拿出大笔的布施,就好像一般的信众一样。而阴谋论者假设西藏所拥有的跨国政治与经济影响力,事实上,并不指向流亡人士,也不是西方人,更不是从事地区发展的NGO,而是指向华人的信徒。

如果阴谋理论家想要跟随着金钱的流向,找出阴谋的源头,那么他们必须将之看成是国民党的阴谋,而不是西方的阴谋。他们将会学会更多,如果他们下工夫研究西藏的政治史,以及政策如何失败的历史,并且与真正身在西藏的藏人交谈,而不是描绘出一幅西方政治势力的幻想图出来。

茨仁夏加,是《龙在雪域》(Dragon in the Land of the Snow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9)的作者,也是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宗教与当代社会研究所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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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恩达尔的这篇文章标题是:"Risky Geopolitical Game: Washington Plays 'Tibet Roulett' with China",请注意在他自己的部落格上,这篇文章已经被收回,还有通告:Please note that Engdahl has retracted his article on Tibet because he put forth incorrect and inaccurate statements in it. (因为他的说法并不正确)。而广见于中文网站的中文标题是:「“西藏轮盘赌”:铤而走险的地缘政治把戏 」。没有见到哪一个转贴人把该通告再贴出来昭告大家。

注2:guilt by association是一种逻辑论证的错误。举两个例子,1)希特勒是素食者,希特勒是恶魔,因此素食者都是恶魔。2)所有的狗都有四条腿,我的猫也有四条腿,因此我的猫是一只狗。

http://rosaceae.ti-da.net/e2212334.html

2 条评论:

  1. http://onlinejournal.com/artman/publish/article_317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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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如果共产党继续相信“帝国主义灭我之心不死”,继续天真的认为解决了西藏的经济问题就能解决西藏的问题,继续抱着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心理,继续其自卑而又自我,阴险而又伪善的态度,那么西藏的问题不可能得到解决。
    至于西藏人之间出现的问题,包括流亡藏人和境内藏人、僧侣和俗人、老一代和第二代、等等,都很正常。借用中共的话就是“人民内部问题”而非“敌我矛盾”,再借用一位中共“伟人”对西藏问题的一句话来解释这个问题---他说“只要是家里的事,就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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