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七)
唯色
10、由冈仁波齐延伸的故事:文革中被炸毁的江扎寺
直贡噶举是藏传佛教噶举教派中非常重要的一支,传承历史悠久,教法与修行独特,拥有无数获得成就的瑜珈修行者,以致过去有谚语称:“不要与噶厦政府比权力,不要与噶玛噶举比财力,不要与直贡噶举比法力。”其寺院及修行地在八百多年里遍布全藏及喜马拉雅区域,祖寺即直贡梯寺位于拉萨以东的墨竹工卡县内,尤以直贡天葬场及藏历猴年的颇瓦大法会(十二年一次)著名。2004年夏天我与家人去法会现场,大大小小的帐篷密密麻麻,挤满寺院下方宽阔而蜿蜒的草地,从喇叭里传出高僧诵经声,感受到强大的慑服力。我们还去了天葬场,随排队的信众走向某块特殊的石头,背靠用哈达包裹的石头,以示死后来此天葬。听说第三天参加颇瓦法会的人数达到二十多万,虽然下起大雨,但全都默立雨中,不打伞也不戴帽,为的是无障碍地领受让魂识出窍的灌顶。讲述者说看到那种场面,感动得泪水比雨水还多。
据直贡绛衮澈赞法王的讲述,直贡噶举传统上尤其重视在冈仁波齐等圣山的特别修行。研究者也指出:“……直贡噶举派在这一广大地区始终是以玛旁雍措和岗底斯山及周围地区为据点。”[1]在全藏家喻户晓的朝圣三座圣山的传统:马年转位于阿里三围的冈仁波齐,羊年转今划归于尼泊尔的拉契雪山,猴年转位于卫藏四如(今为山南地区与印度Assam邦相接)的扎日神山[2],正是直贡噶举宗师吉天颂恭尊者在八百多年前首创,被认为是本尊胜乐金刚的身语意三刹土,据记载朝圣每座圣山并闭关苦修的追随者,每次都有55525人。三大圣山对于直贡噶举的修行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又有谚语称:“列松各达波直贡巴”,意思是:三座圣山的主人是直贡修行人。
传统上,每年藏历四月十五日的萨嘎达瓦,位于圣山冈仁波齐下的塔钦(大经幡旗杆)换新并升起之前,须由江扎寺的主持喇嘛举行特殊的法会。江扎寺是冈仁波齐周围最早也是最重要的寺院,位于内转山道离圣山很近的一条山脊上,属于直贡噶举教派,主持喇嘛在过去由祖寺直贡梯寺派来,不但要管理圣山区域的直贡道场,还要管理喜马拉雅山麓的直贡道场。据直贡绛衮澈赞法王讲述,吉天颂恭尊者如此授记:“你在那里会看到那座山,形如长蛇往下去,那么就在蛇头建寺。”高僧吉雅岗巴遵命建寺,他也正是转山朝圣路线最早的实践者。意大利藏学家毕达克在《拉达克王国史》[3]中提到吉天颂恭73岁时,即1215年,派吉雅岗巴前往冈底斯建寺,应该就是江扎寺。
据说此处又称“康江玉鲁宗喀贡”,与更早以前的象雄古国有关,十八代象雄国王佩戴以黄金制作的“琼”(中文译成大鹏金翅鸟,但藏人学者认为是错误的,因为 “琼”与大鹏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化特质[4])为头饰的王冠,第一个国王的宫殿传说就位于江扎寺所在之处,也因此江扎寺的建筑风格与大多数寺院不同,是以石头垒筑成宫堡的形式矗立,或许与旧日王宫有关,相当特别,如同护卫圣山冈仁波齐的勇士。江扎寺主供一尊佛陀铜像,传说是圣湖玛旁雍措的鲁神所赠,被誉为“阿里之庄严”。周围更有诸多形状特别的修行洞,一代代直贡修行人在里面夏天修习大乘心要教法、冬天修习那若六法等,留下各种传奇。
然而这座远在圣山前的寺院也毁于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与其他寺院的厄运不同,是被革命干部带领革命群众用炸药给炸毁,“完全被炸掉了,连基础都没有了,下面只有磐石”。当听到澈赞法王讲述这个细节,我震惊不已。想想看,江扎寺是用厚重、坚硬的条石垒筑的宫堡式寺院,这得用多大威力的炸药才能炸掉?而这么炸,又会对近在咫尺的的冈仁波齐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简直令人惊骇得不敢想下去。可能唯一的幸运是在寺院被炸之前,那尊“阿里之庄严”的佛陀铜像,被勇敢的某个当地人藏起来,埋在地下,直至后来寺院重建时才取出献上。
了解详情的藏人给法王写下江扎寺被炸的情况:“一个叫扎拉的藏人和一个叫益西拉达的藏人在场;领头的扎拉是塔钦的干部,早已亡故。一个汉人点燃了炸药。据说当时下起了雨,炸药没有好好地点燃,但突然降下雷电,击毁了寺院(我觉得雷击之说有神话渲染的成分)。文革结束后允许宗教信仰,一个住在塔钦的藏人用土坯勉强重建了江扎寺。他叫索南,曾当过驻寺干部。”这之后有过两次用石头的正式重建。一个叫曲英多吉的在印度学佛的当地人,向直贡澈赞法王请求重建,法王同意并亲自去各处募款,德国的一个保护并重振传统文化的基金会拨了重金,瑞士的一对热爱喜马拉雅自然及人文的年轻夫妇Ruth and flavice多次前往,与法王派去的一位名叫旺丹多吉的修行人共同帮助重建,“那时候形势没有现在这么紧张,我们派他协助寺院两次重建。依照原貌,完全是用石头重新盖起来的,盖得非常好”,法王赞道。于是寺院终成今天的样貌,同时还建了一座藏医院。
离江扎寺不远,同样位于冈仁波齐内转山道的色龙寺也毁于文革,是不是也被毛泽东的追随者用炸药给炸了,我还不知道,需要想办法做更深入的了解。色龙寺有一位僧人叫贡觉确巴,人们称他贡确巴,1980年代重又允许为僧后,他从牧场上回来,目睹圣山前的废墟一定痛心不已。当两座寺院开始重建,他两边来回跑,今天背着石头盖江扎寺,明天背着石头盖色龙寺,披星戴月,不肯休息。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脊上,他是所有一起重新建寺的藏人中出力最多、历时最久的。常年来,他还帮助了许多转山的穷人、落难的求生者……他今天仍守在圣山下的色龙寺,90多岁了,从传出的照片上可见他沧桑的面容却有静若止水的目光。与我遇到的达琼喇嘛相比,贡确巴喇嘛的故事更多苦难、挣扎与坚持,但我能复述的也仅仅只是一二。
江扎寺附近的“十三金塔”(司东居松)传说是历代直贡噶举法王的骨灰塔,也毁于文革(不知是不是也被炸药炸的)。澈赞法王说:“一次在与那对瑞士夫妇见面时,他们给了我很多重建‘十三金塔’的照片。我问你们为何要重建?他们说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也是直贡噶举的灵塔,是您前世的灵塔。是的,这在直贡传承传记中是有记载的,不过呢,现在从网上看到说是古象雄国王的骨灰塔,这和我们所知道的有出入。”然而这也说明,更为古老的象雄文化在这个传统地理称之为“阿里三围”的更多地区,有着非常重要的印记和影响力。
实际上,神山圣湖周围的寺院几乎全都毁于文革甚至更早的1950年代,不知有多少是被炸药炸毁的,直到1980年代才由当地藏人重建,但规模都远不如从前,而且从前的绘画和雕塑已无迹可寻。有的寺院再也没能重建,彻底成了废墟,比如圣湖玛旁雍措周围原有的8座寺院,至少有两座都消失了,四座属于部分重建。但是文革中毛泽东有明确的指示,西藏70个县中的25个边境县(分布在日喀则地区、山南地区、林芝地区与阿里地区)不准搞文化大革命,不准搞“破四旧”也不准搞“武斗”,可是为何在与印度、尼泊尔接壤的阿里地区,尤其是在不只是藏人视为神圣的神山圣湖,这些革命都搞得轰轰烈烈,甚至用上了炸药,将寺院炸平?
这就像2001年3月12日曾经坐落在阿富汗巴米扬谷内山崖上的两尊立佛像被塔利班炸毁。据悉,塔利班在动用大炮、坦克后,发现雕像比想像中还坚固,最终采用了炸药彻底将大佛炸毁。两尊巴米扬大佛建于公元六世纪,曾经这一带有十多个佛寺,成千僧侣。前不久,在被塔利班炮毁二十年之后,巴米扬大佛之一以3D投影重归阿富汗原地,令世界瞩目。固然这是佛法生动一课的示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但我们要知道的是,今天我们谴责塔利班的暴行,然而就在我们的圣地,也曾发生过跟塔利班如出一辙的暴行。悲哀的是,巴米扬大佛被炸,全世界有目共睹,而西藏的寺院被炸,却至今不为人知。非但不为人知,如今检索中文网络,对这些重建寺院的叙述,往往是或者含含糊糊,或者根本不提,就像是从未被毁过。
说来又是巧合:我从推特上看到一幅照片,画的是冈仁波齐转山路上的寺院,绘画者正是我非常热爱的天赋异禀又兼具使命的俄罗斯传奇人物尼古拉斯·洛里奇(Nicholas Roerich),他曾率领远征队有过长达五年(1923-1928年)的“亚洲探险”,主要是在中亚和喜马拉雅地区旅行,之后他画了两千多幅《喜马拉雅组画》。仔细辨识这幅水彩画,群山间有着宫堡建筑风格的寺院及佛塔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找出近年来游客拍摄的江扎寺照片比较,可以断定洛里奇画的正是江扎寺,不过他画的是有着八百多年历史的江扎寺未被文革炸药炸毁之前的原貌,较之如今重建后的主体佛殿,虽然相仿但更为宏伟,而且旁边还多几幢小型宫堡。
注释:
[1]:《西藏文史资料第九辑》中《西藏西部拉达克地区的直贡噶举派》,(意)伯戴克著。
[2]:扎日神山转山路线,今山顶转山路在西藏境内,山底转山路在印度境内,但也会因时局变化而不得不变化。
[3]:《拉达克王国史(950-1842)》,(意)毕达克著,沈卫荣译,上海古籍出版社。
[4]见《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仲”、“德乌”和“苯”》,曲杰·南喀诺布著,向红笳、才让太译,中国藏学出版社。
(原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4082021113348.html,这里有修改和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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