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9日星期三

唯色RFA博客:与译者Ian Boyden的对话:关于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

4月18日,有关中国文化与政治的知名网站《China Heritage》(《遗典》),发表了我就正在全球大流行的瘟疫——武汉肺炎或新冠病毒——而写的长诗《时疫三行诗》,以及我与居住美国华盛顿州的译者、艺术家、诗人Ian Boyden的对话。

与译者Ian Boyden的对话:关于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

唯色

418日,有关中国文化与政治的知名网站China Heritage(《遗典》),发表了我就正在全球大流行的瘟疫——武汉肺炎或新冠病毒——而写的长诗《时疫三行诗》,以及我与居住美国华盛顿州的译者Ian Boyden的对话。Ian Boyden主要是一位艺术家、诗人,曾在中国和日本学习多年,最近出版诗集《A Forest Of Names》,与2008年汶川地震中殒命的学童有关,而他是以一些孩子的名字为题来探究命运与灾难,并试图让被消失的沉默者用另一种语言说话,同时让更多的人铭记。几年来,Ian Boyden翻译了我的多首诗歌,这次在翻译120行的《时疫三行诗》时与我作了以下对话,实际上是两个精神流亡者关于各种瘟疫尤其是政治瘟疫的思考,而不只是目前人类正在经历与挣扎的这一种时疫。

伊安:你写的这四十首诗(集合为一首诗)是对因果的深刻沉思,使我们能够洞悉你(作为作家,佛教徒,流亡的藏人,政治异见人士)如何感知和应对这场瘟疫的大流行。我们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疫情,我觉得自己迷路了,也知道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感受,我觉得这样的一首诗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在黑暗中看清楚这一点。你能告诉我这首诗是如何产生的吗?

唯色:你知道我最初发给你的草稿只有二十八首,那是三月初。随着个瘟疫的蔓延,向内心的思考越来越深入,句也因此越来越涌出,而到最后成了这样。一开始,肯定不止我一个人,相信都会被看上去像是突如其来的瘟疫惊吓住。但也是从一开始我就有这样:“没有一个地方不陷,没有一种瘟疫不可怖。事上,我得伴随着个瘟疫而至的有一种更可怕的瘟疫,或者个世界正是因有了这更为可怕的瘟疫,才会出现这场传染病。因果关系从一开始就出了!今天,无数的人在困惑个名叫肺炎或冠状病毒的大流行,但用佛教的一句就能明白: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或者用更简单的一句中国谚语来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诗正是在我这样知与感受中,被疫情酝酿着,生了。

伊安:我刚读·桑塔格(Susan Sontag)在1978年写的一篇文章,疾病是一种政治隐喻。她写道:任何重要的疾病,特别是如果其物理病因尚不明确,并且于治无效,往往充了含 ……疾病本身就成一种隐喻比如癌症的异常且不受控制的增,与资本主义的异常且不受控制的增有关,核病与浪费财富有关,等等。在你这首的第一你写:不,更有他疫甚于此疫。我不禁认你把病毒流行当成比,指的是一政治疫情,有个含义吗

唯色:其实我的这首长诗不只是对因果的沉思,更是一首批判性质的诗歌。主要是对政治瘟疫的批判,但表达得比较隐晦,这是因为恐惧所致。事实上在这首诗的写作过程中,政治瘟疫的压迫并没有停止,连暂停都没有过,而是一直在进行中。我两三次受到压迫者的警告,我远在好几个不同地方的朋友因为我而被警察警告,这正是极权下的真相与现实。

“更有他疫甚于此疫”是这首诗的关键。这个“他疫”,是的,我指的正是政治瘟疫,包括暴政与暴力机器,以及暴民。暴政正是病毒本身而“有多重意思:可以是命运,人的命运。也影射了独裁者,每一个独裁者。

伊安:许多节在整首诗中,有主词或受词故意的含糊不清。例如,当你引用《地藏菩萨本愿经》:其水涌沸……”,其”指的是什么?该主题在你的诗歌中可能如何变化?这个“是病毒?是地是人

唯色:在经文中,是海。其实这段经文对此有动人的描述。一位年轻的婆罗门女子为救赎业力深重的母亲而祈祷:“一日一夜,忽自身到一海,其水涌沸,多诸恶兽,尽复身,走海上,西逐;见诸男子女人,百千万数,出没海中,被诸恶兽争取食啖……女,以念佛力故,自然无惧。”

这个“其”在诗中也如同令人痛苦和恐怖的海洋,不只是病毒等等,而是我们所置身的当代社会或整个世界的隐喻,随着诗句再现

伊安:人间地狱当然是一个主题。我想起了你的诗《革命的火》里的这句:“透过熊熊火焰的缝隙,仿佛瞬间的空白”。

唯色:佛经中关于地狱的描述很细致,但人们通常不会认为那就是现实。在我看来,我们正是生活在六道轮回之中,流转于十八层地狱之间,甚至当下即发生。这可并不是比喻。

伊安:回到病毒的多重意义,几个星期前艾未未也区分了天然病毒和精神病毒,在推特上写:“现在看,中国流行的不是一场致命的瘟疫,而是万劫不复的精神疾病。”

唯色:是的,精神疾病,非常准确的判断。个体的精神疾病、社区的精神疾病、地区的精神疾病,乃至整个社会及国家。但不是才患上,而是源远流长。

在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被“他疫”感染,并且不断地加深,乃至成为痼疾,甚至有可能是不治之症。我作为一个藏人,更有很深的感触。我的意思是,正如桑塔格关于艾滋病及其隐喻那篇,其中写到“异域来源与可怕疾病之间的联系”,我当时在阅读时写下这段话:“那么,作为异域之国,带给图伯特的瘟疫又有多少呢?瘟疫伴随着殖民化,所以当SARS在北京流行,拉萨竟也如临大敌。应该做个调查,在图伯特的近代历史上,到底平添了多少过去从未有过的瘟疫?当有人把共产主义比喻成艾滋病时,被殖民化的图伯特当然也不可避免地会沦为疫区。”

伊安:实际上,我们的思想可能是世界上最具传染性的事物。关于权力的思想是最具有感染的力量之一。

唯色:思想伴随着行动,以致于“祸流四海”。就像奥威尔在《1984》里面的揭露:“到最后,党可以宣布,二加二等于五,你就不得不相信它。”这就是瘟疫。

伊安:或者换个方式,我开始看种病毒就像是一个陌生月亮,照亮了我社会的构,无好坏。它你照亮了什么?

唯色:如果要把病毒看作是一个陌生的月亮,那我们是不是突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因为在我们熟悉的世界,月亮也是熟悉的,那么是不是也就容易被忽视呢?好吧,如果是陌生的月亮,那可能很不同,那在黑夜中特别清晰的月亮散发着清冷的月光,可以照亮生命本身,也就会真切地看见生命的无常。这倒是一件好事。与此同时,我的佛教信仰让我知道生命并不是这一世的,而是累世的,认识到这一点,会让人多少有些释怀,而不至于陷入焦虑和恐惧。

伊安:但照亮了我的社会构,我认为该病毒可能是一种革命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是因果关系的沉思:畏因,众生畏果。我可以改病毒的因果关系,使其最终让人道受益

唯色:你说得太契合我的本意了。是的,与此同时,那清冷的月光也照亮了一种更深刻的关系,我认为是因果律,即业力。正如我最近读到近四百年前的五世尊者达赖喇嘛的一首诗歌,其中这句击中了我:“那些因业力而觉醒的人会跳舞”!我仿佛看见,在遭受各种瘟疫的众生当中,只有因此而觉醒的人,才会跳起生命的舞蹈,那是非常美好的舞蹈。

不过是否可以改变病毒的因果关系,从而受益于人道?我觉得这与每个人自己有关,或者说是每个人自己的责任。只有人人因为畏果而去行善积德,这个世界的灾难才会少。

伊安:在第一的第3中,你提及野草,我当然想到了惠特曼的《草叶》,其中每片草叶都是个人的象征,草地是人社会本身,草是象征民主。但你忽然话头一转,它像韭菜。你能否详细说是什么意思?

唯色: 不,我想到的野草跟民主没有关系。我也没有想到惠特曼。无论野草还是韭菜,在我看来都是弱者,最弱的生命,被那把大镰刀割了一遍又一遍。虽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是大镰刀就悬在每根野草或韭菜的头顶,会随时疯狂地割啊割。

韭菜是中国下流行的网。因为韭菜可以反复收割的特性,所以泛指所有被反复榨却无力逃脱的弱者。而被反复榨的程被形象地描述为“割韭菜”,那利的一方被比喻为镰刀。这个说法最初源于金融或经济圈,但现在已经被相当多的人用来形容自己和他人。我们当然也知道那镰刀比喻的是谁。

伊安:这场瘟疫开始后,我决定重。我发现这察特有意义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只是人道的尊重的问题个想法会人笑,抵抗瘟疫的唯一手段是人道的尊重。对这个察有什么想法?

唯色这个发端于中国武汉的瘟疫现在遍及全球,不同的政治制度即极权社会与民主社会、不同的民族与文化、不同的地理与气候等等,会表现出各种不同。这是通过比较而产生的不同,然而最根本的不同正是这个:是否对人道的尊重。这一点太明显了,可谓有目共睹。

因为没有对人道的尊重,才会造成这场瘟疫的蔓延。我们也只有寄望于对人道的尊重,才可能遏制住这场瘟疫。不然怎么办呢?这个瘟疫显然已经造成了人类命运共同体。

伊安:在我们里,刚刚进入了官方隔离的第一个星期。没有机,几乎没有汽车,好安静。我得自然界正在呼吸。同时,有一种可怕的黑暗和某种预感:最黑暗的时刻还没到来。那么你在北京感如何?

唯色:我在经历了两个月的隔离之后,事实上,那种末日感并没有消除,虽然现在北京看上去似乎取得了抗击瘟疫的胜利。此刻已经是深夜,可是窗外楼下的大路上,车辆驶来驶去,发出很大的声音,就像是因为瘟疫而死气沉沉的这两个月已经过去了,消失了,甚至可以被忘却了,而人们又在为挣钱忙忙碌碌。

伊安:实际上,今晚我感到很孤独。我不想告诉我的朋友,我已经以自我隔离的方式生活了十年多了,这与瘟疫的隔离没有太大的不同……这不是作为隐士,而是一个试图了解自我的人……又复杂,又简单。有着一颗流亡之心的译者。你呢?你怎么会这样敏感化地过生活?

唯色:自我隔离的方式!事几天,艾未未跟我和王力雄讨论过这个。我的意思是说目前的这种因疫情而隔离的生活,于我并不陌生,也不存在以适问题,因为我们早就被隔离多年了!在政治瘟疫的威胁下,我们作为写作者却因坚持真实的写作,争取言论自由的表达,而丧失人身自由的诸多权利。被当做某种病毒而与社会、与他人隔离的生活,在我已成了我的生活本身,或者说,多年来,我一直过着一种内心流亡的生活,所以我不太觉得目前的隔离会有多么难熬。

伊安:你要写诗给谁众是

唯色:我写这首诗是为这个时刻:瘟疫时刻。这个不亚于世界大战的瘟疫,不亚于侵略、屠戮、占领、殖民的瘟疫。作为一个经历者、一个见证者,如果不用自己的方式去记录,那就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辜负。而我这次的记录方式是写下这首120行的诗歌。不算长,但也不短,辛苦译者了!

伊安:我们谈谈最后一。首先,我想谈谈中国译者高海阳翻的种田山火的俳句。我试着寻找种田山火的俳句的英文翻,但找不到。不过也很好,因我找到了原始日版本。我发现我的解与高的解大不相同。他的翻译中人正在大声祈祷,但原文却:“声音浮上著在风中:南无世音菩”种田火没有指出是的声音。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也可能是其他人的,也可能是者的。声音随而来。里有一个美的佛教生,伴随着祈祷的

唯色:我是恰好在疫情期间读到日本诗人种田山头火的俳句的。你知道他是一位托钵行脚僧人,也就是云游僧,他的俳句中对佛法的感受很深,而他的语言是很美的。我甚至读出了他与诸佛菩萨一起行走的感觉。在路上走着。在风中走着。边走边聊,祈祷就像聊天一样日常。我喜欢风的感觉,我觉得那风是从积雪的珠穆朗玛吹来的,那是真正的纯粹的风,带着我的图伯特故乡的味道,当我在珠穆朗玛的风中放声念“南无观世音菩萨”,会感到安慰和不那么恐惧,包括对政治瘟疫的不那么恐惧

是的,我更喜欢日语版的那种感觉,声音漂浮在风中,声音附著在风中,声音烙印在风中。而这个声音是祈祷,日语的祈祷,汉语的祈祷,藏语的祈祷,英语的祈祷等等。以传统祷词的“三皈依”即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来念出,即:皈依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知道,汉语的“南无”正是皈依的意思。

伊安:我们已经把这首诗说成是政治批判了,把病毒当作比喻了,但这首诗也是祈祷。在整首诗中,你引用了许多佛教本文 (佛经,心咒,僧人传记,僧人的诗歌),但最终是你自己的祈祷。在诗的最后一行中,你邀请中阴里漂泊的灵魂再生。在密宗里,中阴是一个很特别的状态,我觉得也可能是这首诗的隐喻,你是否能谈谈?

唯色:中阴的意思很深。佛法对中阴的说明有六种,而不单单只是指人死后的一种状态。我甚至认为我们——全世界面临瘟疫的袭击而挣扎的人——正处于一种中阴之中,而我们需要走出这种中阴。同时,我把死于这场瘟疫中的成千上万的亡灵称为“徘徊者”,是因为这些亡灵都是突然被瘟疫夺走生命的人,并不愿意死亡,肯定留恋人间的一切,所以在中阴这个灰蒙蒙的空间里徘徊,非常地可怜而不幸。我因此写下这最后的一行,是想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帮助这些突然殒命的人。我是以一个佛教徒的方式,在这首诗的最后为亡灵祈祷、回向。而我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这样了。

2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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