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灾发生两个月后,我回到拉萨,来到大昭寺,在庭院朝着往昔尊者达赖喇嘛下榻的甚穹殿和金顶之一,拍摄了这张照片。 |
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补充二:一些过去的访谈摘记)
唯色
正如法国作家布朗肖在《灾异的书写》中所说:“很多碎片记录了灾异的痕迹”,从2000年起,我依凭我父亲拍摄的西藏文革照片——其中多幅照片记录了1966年8月24日,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运动中,大昭寺惨遭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破坏,遍地狼藉的场景——做了有关西藏文革的调查与采访,七十多位受访者的口述有不少涉及大昭寺,且容我略作整理及概述如下:
在“破四旧”之后,即1966年8月被砸至1967年以前,遭受重创的大昭寺被设为“红卫兵破四旧成果展览办公室”,全拉萨在“破四旧”时收缴的部分“四旧”集中于此,由拉萨市公安局局长带领工作组在此驻扎数月,寺院里的经版、经书、唐卡等成为做饭烧茶的燃料。一个出家僧侣也没有了。
1967年6月,西藏军区派一个连的兵力进驻大昭寺,原西藏军区司令员陈明义在多年后的回忆文章中称“对该寺重要佛像实施了严密的保护”,事实上,除了身上所有装饰被掠、且被红卫兵用镐头砍过左腿并留下一个洞穴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塑像,及一两尊塑像幸存,其余的,凡是金属佛像、金属法器、金属供具、唐卡器皿等等皆被军队运走,凡是泥塑佛像或被砸烂,或被倒入拉萨河中。
大昭寺的一位老僧说:“文革中,一楼据说只有觉衮顿拉康(释迦牟尼佛殿)的几尊像还在,土莫拉康(松赞干布法王殿)的塑像还在,其余的都被砸了。觉衮顿拉康里面的几个佛像虽然是过去的。但觉沃佛身上和脸上的金粉都被刮掉了,身上的所有装饰也都没了。所幸的是,觉沃佛头上的华盖是纯金做的,但因为被香火熏得很黑,没人认得出是纯金,所以就没被拿走。后来被住在那里的拉萨市政协放在办公室里,在大昭寺正式对外开放时重新送回,在这之前刷洗过,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才知道是纯金做的。……大经堂里面的强巴佛也被砸了。古汝仁波切(莲花生大士)像也是后修的。转经路上的卓玛拉康(度母殿)也被砸了。……二楼上,据说只有松赞干布殿里的松赞干布塑像是过去的,其他几尊都是新塑的,包括文成公主。另外,这个殿里的青稞酒壶有上千年的历史,不知怎么弄到了罗布林卡文管会那儿,后来听说班钦仁波切第一次回来时,打听到这酒壶后就要了回来。”
不知军队驻扎时间有多长,但在1969年以前,大昭寺先是成为两大造反派之一“大联指”的据点之一,后又成为另一个造反派“造总”的主要据点,其广播站就设在三楼日光殿一侧临街的屋子里,数十名“造总”成员住在寺内。这期间,大昭寺继续遭到破坏。由于该广播站的宣传攻势很猛,1968年6月7日,遭到支持“大联指”的解放军冲进大昭寺开枪射杀,12位藏族红卫兵被打死,伤者更多。在大昭寺发生的血案令拉萨哗然,震动了北京,毛泽东和林彪均对此作出批示,批评军队“支一派压一派”。
1969年至1970年代初,大昭寺被拉萨警备区司令部占据。一层数十间佛殿包括土几拉康(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佛殿)成了猪圈,臭气熏天的猪到处乱拱乱叫。如今僧众举行法会的大经堂及供放莲花生塑像之处,是军人的厨房。释迦牟尼佛殿没有改成猪圈,毫无任何装饰且遭受创击的觉沃佛像,盘坐在漆黑的佛殿深处静默无言。二层的数十间佛殿则成了军人宿舍。一位当时送猪饲料的居民说:“他们把大经堂的一角辟成茅厕,我们可以看见他们把尿撒在地上;大昭寺的另外一部分成了牲畜屠宰场。”一位当年的红卫兵也说:“大昭寺除了被当作猪圈,还作过屠宰场,当兵的在里面杀猪拔毛。”
1970年代初期,大昭寺被改成拉萨市委第二招待所。拉萨人称其为“招待玛波”,意思是红色招待所。许多殿堂又都改成了招待所的房间,一层和二层那些佛殿的门框上都写着房间号码。墙上的壁画被烧茶、烧水的火苗和水汽熏得破损不堪。投宿者有男有女,有干部也有乡下人,有藏人、汉人也有别的民族。服务员有男也有女,多为藏人,没有一个僧人。大昭寺的一位老僧说:“那时在觉康上面的金顶那里,曾经盖过一个厕所。在护法神班丹拉姆(即白拉白东玛与白拉姆)塑像那里,用木板隔了男女两个厕所,是招待所的厕所。护法神的塑像早就搬出去给砸了。”
当时,拉萨市委还在大昭寺的大经堂内召开会议。前院的庭院“金戈”一度是放映革命影片的露天电影院。僧舍被设成拉萨市政协的办公室和宿舍。
1972年,曾在文革初指示“打庙宇,破喇嘛制度,这都很好……考虑保留几所大庙”的周恩来,在接见西藏军政官员时说随着中美关系的改善和中日建交,全国将采取有领导的开放,西藏也不例外。据说与中国交好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打算访问拉萨,朝拜大昭寺。于是批示修复大昭寺。在经历了文革批斗的71岁的德木仁波切的指导下,依凭五世达赖喇嘛著述的有关大昭寺佛像目录的记载,众多的传统工匠及画师夜以继日地边回忆边修复。
1974年,修复大昭寺的初期工程完成。然后从靠近拉萨市公安局的一个仓库,那里堆放着从很多寺院没收的佛像,从中挑选了不少佛像送到大昭寺,重新装藏、修补。又从色拉寺、甘丹寺和哲蚌寺调过来一些老僧。当时拉萨流传一句话:“拉的确凉,规尼北依拉。”拉的意思是佛,规尼的意思是管理寺庙的香火僧,北依拉是对回族的称呼,而的确凉既不是纯的毛料,也不是纯的棉布,用以比喻不纯的东西。这句话的意思是,佛像不是原本的佛像,而管理寺庙的人是外道。
逐渐地,被当作“四旧”砸过的大昭寺又允许香火缭绕,祈祷回响。法国记者董尼德在1985年获准访问拉萨时,面对大昭寺里“崭新的菩萨塑像及刚完成的壁画”,“感到震惊与不安”,认为自己“就像是置身在歌剧院的舞台布景里似的。仓卒地整建、翻新、维修的结果,只是把几乎毁灭一种文化的政治风暴所造成的破坏情景,加上愈描愈黑的注解而已。”但无论如何,堪称幸事的是,广大佛教信徒重又见到了劫后余生的觉沃佛那悲悯众生的微笑。
一位曾入狱七年、劳动改造十三年,直至1981年才回到大昭寺的老僧图登仁青(现已去世数年),在2003年3月的一天含着热泪对我说:
“文革结束后,重新修复的寺院再次开放。经过了那么多年不准信仰宗教的岁月,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进过大昭寺了,所以来朝佛的人特别多。当时还向信徒售票,就在今天信徒磕长头的大门口还架着栏杆,每天只卖两千张票,每张票一毛钱,所以很多人从夜里就开始排队,常常排队一晚上,睡觉就睡在地上。那时候大昭寺整天开放,天黑了,如果不赶紧关门的话,还会有很多人进去朝佛。可怜啊,那么多的藏人,已经有那么多年没朝拜过大昭寺,没朝见过觉仁波切了。很多人都哭。边哭边说,想不到这一生还能有机会见到觉仁波切,没想到啊,还会有这么一天。后来班钦仁波切(十世班禅喇嘛)回到拉萨,在大昭寺举办法会给信徒摩顶时,排队的人都排到了邮电大楼那里,有几公里长。有一个人还被挤死了。信徒是那么多,突然间,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不光是老人,还有很多年轻人,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候不敢想象的,就像是被堤坝拦住的大水一下子冲出来了……有很多人,过去是积极分子,现在变成了很虔诚的信徒,这样的人很多。他们也到大昭寺来朝佛。从佛教角度来讲,这是忏悔,这很好。只要是出于真诚,这么做,也许是可以抵消他们当年所犯下的过错的。很多人当年都是无知,无明啊。”
“默朗钦莫(祈愿大法会)在八十年代恢复了,但也只是办过三次,1987、1988和1989年,然后就取消了,再也没有举办了。1989年3月份那次发生的事件,正是祈愿大法会期间,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念经,就被那些军人带去派出所。他们用电棒打我,还打了很多僧人……”
“从我个人来讲,没有什么太多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宗教信仰自由。”
(写于2008年2月的长篇文章《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连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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