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13年秋天拍摄的喜德林废墟,入口处张贴着“中国梦”宣传画:“中国何以强,缘有共产党”。 |
喜德林废墟的前世(二)
文/唯色
2、
六世热振仁波切的中文笔迹。(翻拍) |
他的一生太悲惨了,比前世更悲惨,还在十多岁时,就被收编进什么“青少年活佛班”【3】,听上去不错,其实是“改造思想”、“接受再教育”,这都是那个极权统治者的专门术语。原本活跃的他被认为是“小班禅集团”的骨干,每日写检查,交待“反动思想”。之后,十一个少年祖古【4】全都集中在拉萨郊外去牧羊放牛,养猪捕鱼,掏猪圈搬石头,用“六六六”药粉杀虫子。因为经常挨饿,只好偷吃掺有酒糟的猪饲料,结果全都有了酒瘾,直到1978年才被“落实政策”,安置在诸如政协、佛协之类被党统战的单位充当“花瓶”,但其中一些祖古的一生已经给毁了。
尤令人难过的是,在文革中坐牢三年的热振仁波切,甚至多次疯癫。据了解,第一次是1987年,他赴北京索要文革时被掠夺的古旧唐卡,与相关官员发生争执,不知是气急攻心,或如传闻中被人下毒,当晚他一口牙齿全脱落不说,竟一度神志不清。第二次是1989年3月,祖拉康【5】举行祈愿大法会之时,僧侣与民众举事抗议被镇压,正在家中修法的他听闻事变当场精神失常。第三次是1995年,当局将达赖喇嘛认证的十一世班禅喇嘛、五岁的牧人男孩囚禁,钦定另一名孩童僭越登上十一世班禅喇嘛的法座,并要求诸多仁波切去北京举手表态,但热振仁波切却在临行前夕突然疯了。可是,正如他对恳劝他治病的侍者所言:“我什么时候发疯,你应该知道。”
右二穿俗装的男子是六世热振仁波切。(转自网络) |
他多次要求当局归还喜德扎仓,愿意自己出钱修复,却不被理会,尽管他有了诸如政协常委、佛协副会长的头衔。旧痼新疾,以及我们无法知晓的心事重重,终于在1997年摧毁了他50岁的肉体。忠心耿耿的侍者告诉我,有天早晨惊见热振仁波切痛哭不止,急问缘由,他泣道夜里梦见衮顿【6】了,站在花丛中问:你还在这里吗?你不走吗?在世人的眼中,热振仁波切嗜酒吸烟还打麻将,并有妻子儿女,已属违戒破规,因此被非议,他却慨然道:“黄金即便被扔进粪坑,只要洗净,还是黄金。”这显然如自嘲又如自况,然而贵重的黄金,又是被怎样的外力给弄脏的呢?他喜欢写诗、绘画,中文也很好,他甚至将革命小说《青春之歌》【7】翻译成藏文,从选择的书本可见他内心中的浪漫、叛逆,以及曾被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予以改造的痕迹。他还自学英语,可以说些简单的会话。
而热振仁波切前世的敌人达札仁波切,这一世是个酒鬼、烟鬼,长了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子,曾喝醉了在佛协提着打猎的小口径步枪满院子追撵老婆。听说“3·14”之后,他是当局派驻哲蚌寺工作组的骨干,完全想象得出他那副样子,在当面见到僧人时,会做出拉萨人那种百般多礼的样子,正如他在见到驻藏大吏张庆黎时,会卑躬屈膝得连舌头也可以吐出来,同时,他又会在大会小会上,对另一个人神色不变地口吐恶言,而那个人就是远方的尊者达赖喇嘛。但在自传【8】中,达赖喇嘛回忆他与前世达札仁波切最后一次见面,达札仁波切谦恭地说,如果从前曾对年幼学经的衮顿态度太凶的话,请他千万不要挂怀。当他圆寂,达赖喇嘛专门去拉萨附近的达札寺,在其灵塔前举行了很长的殊胜仪式,这表明,两位高僧之间原本是有着深厚情谊的。
然而让人分裂的是,这一世的达札曾于1990年代末去过印度。据著名的藏人作家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忆及他们之间的会见时写到:“仁波切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讲……仁波切与其他年轻的祖古被关押在一个特殊的处所,他们在那里不只像其他藏人一样必须挖沟渠、拖拉‘夜土’(用来作肥料的人类粪便),在中国人典型的‘虐待兼教训’的方式指定下,他们还必须做屠夫与渔夫,以亲身体会佛教徒悲悯心乃谬误虚伪之马列主义教育。”其中,至关重要的还有这句:“当然,仁波切从拉萨来到达兰萨拉,是为了朝见尊者……”【9】
拍摄于1998年楚布寺,合掌者是达隆孜珠仁波切。 |
3、
拍摄于2013年夏天。左上角是新落成的大型商场“神力·时代广场”。 |
把寺院变成战场或者军营、据点,比把寺院变成旅馆、仓库更加触目惊心。应该说,图伯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废墟,哪怕是在教派有过纷争的历史上。而这些废墟都是近代蜕变的象征,有当年不远万里来到拉萨的“帝国主义分子”的图片为证,我说过,多亏他们,用难能可贵的影像留下了许多废墟的前生往世。我还见过一位1960年代当兵进藏的汉人在他三十多年的西藏岁月中,为热振寺在不同的年代拍下的不同照片,第一张寺院犹在,而第二张就夷为平地了,据称就是他所在的军队用炮弹给摧毁的,所珍藏的佛教经典被焚烧了整整三个月;第三张,唉,幸好有这第三张,不然这世界真的令人绝望。在第三张上,一个虽然远远不及当年规模,却俨然是一座正式的寺院大殿,在信徒手中重建,已经向游客开放了。然而纷至沓来的游客汇集的蛮力亦不可小觑,一位坐火车去拉萨旅游的北京老人兴奋地说:去那么多人,再高的海拔也会给它踩平喽。
当然,我也不是说遍及藏地的废墟和遗址都是这半个世纪以来造成的。我并没有把全部责任都推诿给野蛮的强盗。我知道有的废墟,类似远在阿里的古格王宫【12】在很早以前就变成废墟了。但废墟之后继续废墟下去,就不是自然规律了,其实还是他们造成的。真遗憾,我又提起他们了,我没有办法在说到废墟时不提到总是要求我们感恩不尽的“大救星”。我还要提及的、疑问的是依傍着废墟的博巴【13】——卫藏的博巴,以及安多的博巴、康的博巴——如何做得到心安理得地过日子?当我们依傍着废墟讲述往日里的庄严法会,依傍着废墟历数往日里的繁华节庆,依傍着废墟从头再来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没有比这更令人唏嘘的了,没有比这更令人挫败的了,没有比这更令人逐渐自卑的了。有人批评我是“西藏的凭吊者”,这令我暗暗吃惊。我确实未曾想过我会是一个凭吊者。我以为我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歌者,却不曾料想唱的歌越来越似悲歌,不,不是越来越似,而是越来越是,没法不这样了。
上图为翻拍,原图拍摄于1990年代初。下图是我于2012年在同样的地点拍摄。 |
十多年前,喜德扎仓的内墙上还看得见很清晰的毛主席语录:“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太熟悉了,让我重返我被洗脑的学生时代。可是在巨大的、血红色的字迹之间,仔细看,竟然用粉笔画着一个手拿大刀、露着生殖器的男子边狂奔边回首,而楼上,整整一面墙上还留着斑驳陆离的壁画,依稀辨认得出戴黄帽的宗喀巴大师【14】双手结印,跏趺而坐。最早这些画面,我是从一本相当厚的关于拉萨寺院的英文画册【15】上看见的,画册的作者是十多年前在拉萨修复老房子的德国人安德烈•亚历山大,然而他的辛苦修复不及政府的拆除更快,他不禁伤感地说:“每去一次,老房都在明显减少——一石一砖,一巷一街,连狗也在‘失踪’”,但最终,连他也被国家机器送上了永别拉萨的飞机。
本以为安德烈拍摄的画面早已消失,未曾想近年的某日,穿过大院里正在打扑克、打麻将的藏人,以及蹬着三轮、吆喝买卖的汉人,我独自从废墟左侧手脚并用地爬将上去,每一步都冒着可能坍塌的危险,渐至基本露天的顶层,万分惊讶地看见斑驳的墙上依旧完好地留存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依旧完好地留存着那个手拿大刀、露着生殖器的男子边狂奔边回首,且还添了许多新的花絮,比如一头驴、数朵花、一些笔迹各异的中文(和合四象,辉煌发展,少林武术名扬天下),几个点缀似的藏文词汇,尤令人瞠目的是,还有一幅用墨笔勾勒出男性大腿间生殖器昂然挺立的漫画,并有箭头指向一个广告信息,写的是“同志交友”,下面是手机号码和QQ号码。这一切简直是太魔幻现实主义了,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从“神力·时代广场”俯拍伤疤似的喜德林废墟, 不远处高耸的是拉萨市公安局科技信息大厦。 |
有一度,祖拉康凭借“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声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把看似唬人的大伞得以维持传说中的风光,可惜风光不再,如今在祖拉康的西北面和北面,已经有两座巨型商场的高度超过了它,据说这与某某市长、某某大款、某某援藏干部有关。也因此,我有预感,他们是不会让喜德林废墟像一个大伤疤似的总摆在闹市当中让他们难堪的,等着瞧吧,或许要不了多久,这里将平地起高楼。事实上,不过咫尺之遥,号称“开启拉萨主体商业时代”的大片商厦正在飞速修盖,喜德林废墟的周围尽是商机勃勃的开发之地,早已无用的它又怎能幸免?再过些年,若提起喜德林,什么?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我相信,商业化与革命、战争的杀伤力、破坏力是一样的。从某种意义来说,商业化更甚。在革命和战争中,会有很多人屈从和背叛,但也会有很多人抵制和反抗,虽然四处皆是硝烟弥漫、残垣断壁,但是不会彻底断送,有些最珍贵的、最本质的事物会被秘密地珍藏、护送、传承。然而商业化并不是杀气腾腾的,也不是见血封喉的,有时候还是令人迷醉的,就像酒醉之后虽然记忆丧失,却已经遭到了全盘的剥夺和伤害。商业化就像潘多拉魔盒,可以刺激、复苏和释放人性中的贪嗔痴,大多数人都会卷入其中,结果腐烂是从内心腐烂的,败落是从自己败落的,再加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饿鬼投胎,逐渐地,覆水难收,徒留下图伯特躺在天葬台上任鹰鹫撕咬。唉,我看见了,我听见了,我万箭穿心地体会到了。
我见到这废墟的最后一眼,准确地说,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眼,发生于藏历土鼠年八月某日,其实只是一瞥,足以让我心惊胆颤。就在去往喜德扎仓的巷口,可能只能容一辆三轮车出入的巷口,站着四个钢枪在手的军人。渐行渐近,可以清晰地看见年轻的他们面带凶相。他们是在守护里面的废墟吗?或者说,那废墟,因为外面有了持枪的他们而变得意味深长。我本想去看看经历了三月事变的废墟是否更加倾颓,犹豫间,只留下了十分模糊的一瞥。此刻多少有些后悔,多年来,我只要在拉萨,就会去那座废墟履行纯属我个人的一种凭吊仪式,或者说,多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的那座废墟,错失了2008年的记录。
写于2009年末,改于2015年。
注释:
[1]人类杀劫:藏语,指文化大革命。我在关于文革在西藏的历史影像及其评述《杀劫》一书中写过:“‘杀劫’是藏语‘革命’的发音,汉语拼音为‘Sha Jie’……传统藏语中从无这个词汇。半个多世纪前,当共产党的军队开进西藏,……据说这是因新时代的降临而派生的无数新词中,在翻译上最为准确的一个。(革命)在汉语中可以找到很多同音字,我选择的是‘杀劫’,以此表明二十世纪五0年代以来的革命给西藏带来的劫难。四十年前,又一场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席卷西藏,于是‘杀劫’之前被加上了(文化)。……汉语拼音为Ren Lei,与汉语的‘人类’发音相近,所以用汉语表达藏语中的(文化大革命)一词,就成了对西藏民族而言的‘人类杀劫’。”
[2]《劫难:1947年春热振事件》,廉湘民著,中国藏学出版社,2004年。
[3]青少年活佛班:据有关资料介绍,1963年初,毛泽东指示西藏自治区筹委会开办“青少年活佛班”,目的在于培养“又红又专”的宗教界上层人士,起先校址位于下密院,包括各大教派的11位青少年朱古,分别为:六世热振·单增晋美、五世策墨林·丹增赤烈、十二世洛桑巴·赤烈曲桑、三世达札·丹增格列、九世木雅·曲吉建才、十一世赤达·丹增伦珠、七世扎塘·单白尼玛、二世恩公·次仁平措、三世桑珠·阿旺扎巴、十一世奴巴·贡觉丹增和五世普布觉·强巴单增。年龄最小的是8岁的达札•单增格列,年龄最大的是17岁的洛桑巴•赤烈曲桑。1964年,班禅喇嘛被批斗,热振等朱古被打成“小班禅集团”遭到整肃。1965年,“青少年活佛班”改为自治区社会主义学院(筹备)青年班,迁往拉萨郊区的蔡公堂寺,进行劳动改造,受尽苦难。直到1978年才被“落实政策”,进入自治区佛协。
[4]祖古:藏语,化身,转世者。指的是藏传佛教的转世僧侣。
[5]祖拉康:藏语,佛殿。即大昭寺,位于拉萨,被达赖喇嘛誉为“全藏地最神圣的寺院”。由吐蕃(图伯特)君主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修建于公元7世纪初,但在文革中,古老佛像基本被毁,徒留受损建筑,直至1980年代才重建。
[6]衮顿:藏语,对达赖喇嘛的敬称之一,意为虔心呼喊即出现眼前,简译即尊前。
[7]《青春之歌》:1958年,在北京出版的一部描写在中共领导下的学生运动及知识分子斗争生活、情感婚姻的长篇小说,作者为中国女作家杨沫。
[8]《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康鼎译,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9年。
[9]嘉央诺布《高原圣殿:图伯特往昔的野生动物和自然保育》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0/01/blog-post_28.html
[10]康珠玛:藏语,空行母,也叫瑜祗母、瑜伽母,藏传佛教中对某种女性神祗和某些女性修行成就者的尊称,其含义深奥,难以简单解释。多数可作本尊,少数或作护法,有些是佛、菩萨及转世化身的修行伴侣。
[11]明妃:佛教空行母的俗称,代指修行人的修行伴侣,也属于一种容易产生误解的解释。
[12]古格王宫:古格故城坐落于西藏阿里扎达县。为史上辉煌无比的吐蕃(图伯特)帝国王室的后裔所建,偏居此地700余年,传承20余代国王,距今有1300年的历史,于十七世纪灭亡,留下无数珍贵文物和历史资料。
[13]博巴:藏语,藏人。
[14]宗喀巴大师:于藏历第六绕迥之火鸡年(1357年)10月25日,诞生在宗喀地方(今青海省湟中县塔尔寺所在地),故被称为宗喀巴,又被尊称为杰仁波切,是改革和复兴藏传佛教的一代宗师。重要论著为《菩提道次第广论》和《密宗道次第广论》。1419年10月25日,圆寂于他所创建的甘丹寺。其诞辰与圆寂日,在全藏地形成燃灯纪念的传统,即甘丹安曲(燃灯节)。
[15]André Alexander , The Temples of Lhasa: Tibetan Buddhist Architecture from the 7th to the 21st Centuries, Serindia Publications, 2005.
[16]巷盅麻:藏语,妓女。
【转自唯色RFA博客:http://www.rfa.org/mandarin/zhuanlan/weiseblog/woeser-06262015090623.html。转载请注明。】
延伸阅读:
唯色RFA博客:喜德林废墟的前世(一)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5/06/rfa.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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