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我没心没肺地打了疫苗(上)
六月初,在北京的一个开始炎热的日子,鉴于打算在八月回到三年未归的拉萨,了解到不接种疫苗恐怕会是一个问题,我就去附近新华大街的某个疫苗接种点打了疫苗。整个过程显得没心没肺的,我连倏忽间给胳膊上打进去的是什么疫苗都忘了问。第一针疫苗,毫无任何不适。二十天后打第二针疫苗,才想起问穿白大褂的女子是什么疫苗。“科兴,”白衣女子京腔十足地回复。我倒也不懂这疫苗有什么特别,但如果被别人问起,总可以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过这次觉得困倦,乏力,好像还有些发烧。我于是心安理得地睡了几个小时,然后看了一部悬疑惊悚英剧,连看六集也实在是缺乏自制力。
从去年2月新冠/武肺爆发,到现在的这个疫情足够漫长,禁闭防疫的日子每一天都相似雷同,仿若时光静止,我亦以缓慢的方式一边阅读相关文字一边写着相关文字,包括诗歌与这篇长文,就像是一种欲对瘟疫深入了解的共处方式。而这样的方式让我渐渐悟觉到:这个世界既不是平的,也不是弯的,而是圆的。没错,世界是圆的,就像藏传寺院门口画的斯巴括洛(Sipé Khorlo,六道轮回图或生死流转图)那么圆。人类瘟疫史上的众多瘟疫们,由天花到新冠,无非是换了个面孔又来了。
霍普金斯说【1】,天花这种古老的病毒可能卷土重来,但“将不再是一种自然爆发的疾病,而是被有意用作一种生物武器”,“假如天花变成一种生物武器再度为祸人间,我们都将难于幸免——到时不论你的出生地、居住地、财富还是所受教育,都不能庇护你”。当然这不是说今天的新冠就是天花的变异,未来会不会如他所说谁也不知道,人们只要不健忘不失忆就是幸运,但如果一定要健忘与失忆,那也没办法那也是因果,我自然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前面说过,我只是因为受到新冠这个大流行的影响才产生了对天花的兴趣,却不由自主地拐入了历史的那些幽暗小巷。小巷处处布满深坑,最终形成无底深渊。我倒不是说有谁掉入了深渊,只是在穿梭于小巷时,会发现许多重要的地理坐标的说明都被修改了,而且修改的幅度还很大,称得上是面目全非,以至于关于小巷的故事整个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当我看清这一点,只有一个愿望:想知道正确的故事是什么样子的。
最近看了一部美国纪录片《苦艾》(Wormwood),大致讲述的是权力机构出于宏大理由,而令同袍将质疑者/立场不坚定者秘密处决,被杀害者的儿子毕生投入对真相的寻找中,别人都惋惜他浪费了本来可以很精彩的人生,但他认定自己失去的是无价的,所以付出的牺牲肯定是无限的。他执着地说:“正确地叙述这个故事是很重要的。”一个获得过普利策奖却并不肯公开这个真相的记者说,也或者,被权力者有意识地改编这个故事的过程,已经成了整个故事的一部分。
也因此,正如这篇文章所写的,就像我和落藏永旦博士的探寻,仅仅是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而已:六世班禅喇嘛洛桑·贝丹益希到底死于天花,还是死于误诊,还是死于政治暗杀?或许他死于什么之手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地点。有些人会认为他死得其所。有些人则会认为他死得不得其所。无论“得其所”或“不得其所”,他千里迢迢赴死于北京这个事实,已经足以为后来的诸多变局,以及今天的、未来的覆水难收,提供了必要的也是无法逆转的开局。
死于什么不重要。怎么死的也不重要。那个最终得知父亲死亡真相的儿子悲伤地说,“这就像苦艾,怎么样都是苦的。”唉,贝丹益希这个图伯特人太善良了,面对那个世间法的经验远远超出他无数倍的伪善长者,从始至终说不出一个“不”。过于善良意味着愚蠢啊,不但陪葬了无可挽回的无价之宝,连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在迄今仍在进行的凌迟中满地血水,这也太悲惨了,我想哭。
注释:
【1】:《天国之花:瘟疫文化史》,(美)唐纳德·霍普金斯(Donald Hopkins)著,沈跃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s-1111202214093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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